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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法第二十一”辨析 ■李廷華 南海于前篇論執(zhí)筆，已多涉用筆，此篇則云綴法，其實還是在談用筆。綴者，連轉(zhuǎn)也，拖曳也，映帶也，均為筆畫運動狀態(tài)。南海自命于執(zhí)筆用筆之法體會悠深，故不免叮嚀反復(fù)，以政壇風(fēng)云人物而能就書法執(zhí)筆一論再論，尤屬難能。辨析之間，亦不妨隨其流連。南海云：“書法之妙，全在運筆。該舉其要，盡于方圓。操縱極熟，自有巧妙。方用頓筆，圓用提筆，提筆中含，頓筆外拓。中含者渾勁，外拓者雄強。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隸之法也。提筆婉而通，頓筆精而密。圓筆者蕭散超逸，方筆者凝整沉著。提則筋勁，頓則血融。圓則用抽，方則用絜。圓筆使轉(zhuǎn)用提，而以頓挫出之，方筆使轉(zhuǎn)用頓，而以提絜出之。圓筆用絞，方筆用翻。圓筆不絞則痿，方筆不翻則滯。圓筆出之險則得勁，方筆出以頗則得駿。提筆如游絲裊空，頓筆如獅狻蹲地，妙處在方圓并用，不方不圓，亦方亦圓，或體方而用圓，或用方而體圓，或筆方而章法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南海方圓之論，亦多襲前人之說，若姜白石《續(xù)書譜》即有“方圓”專論云：“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斯為妙矣?！蹦虾Ｖ摚瑒t廣而言之，其“藝舟”揚帆，于用筆頗“廣”前人，亦可稱之矣。劉咸炘于其《弄翰余沈》中頗多不滿康南海之說，然亦不泯其所得，論及用筆方圓之辨，即稱贊南海云：“康氏謂秦分本圓，而漢人變之以方，甚精。近《魏石經(jīng)》出土，其篆又整齊而多方折帶尖腳，近秦權(quán)及漢銅器，與秦篆之狹長者殊，與漢碑額之方扁者大同，是足以觀流變，證明康氏之說?！笨隙虾Ｍ瑫r，又有言：“但康氏以漢諸篆皆為《瑯玡》嫡嗣，則非也。斯之不能籠罩漢篆，猶蔡中郎之不能籠罩南北朝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913頁）。南海之功，即在其有除舊布新之膽氣，其弊亦在其以一概萬之專橫。當(dāng)世象迷離之間，景從者不辨幽微，一意追隨，至風(fēng)云澹定之際，必反思探究，見其疏紕。南海云：“正書無圓筆，則無宕逸之致，行草無方筆，則無雄強之神。故又交相為用也?！贝艘鄷ǔＷR。自從篆隸二體開中國書法用筆規(guī)范之先河，歷代總結(jié)綿綿不絕，而筆法豐富交相為用，則須在草書成熟之后，故劉熙載有謂：“它書之筆法，皆可用于草書?！笔强偝芍f也。而筆法之豐富表現(xiàn)及內(nèi)在區(qū)別，又以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用筆之不同最為顯豁。所謂大王之內(nèi)擫，即中鋒圓筆，小王外拓，即側(cè)鋒方筆，古質(zhì)今妍，以篆筆與隸筆相對言之。至于草、楷書出，較隸書，又成今古，然筆法之發(fā)明，終不能離其根本，于是后興之草、楷，每超邁前隸，而上溯古篆而得其圓筆中鋒。其實此說亦為大致言之，隸書篆書之用筆參差，二王書法之具體區(qū)別，并非中鋒側(cè)鋒可為涵蓋。 南海云：“以腕力作書，便于作圓筆，以作方筆，似稍費力，而尤有矯變飛動之氣，便于自運，而亦可臨仿，便于行草，而尤工分、楷。以指力作書，便于作方筆，不能作圓筆，便于臨仿，而難于自運，可以作分楷，不能作行草，可以臨歐、柳，不能臨《鄭文公》《瘞鶴銘》也。故欲運筆，必先能運腕，而后能方能圓也。然學(xué)之之始，又宜先方筆也。”用指而不懸腕旋肘，故可為逐字而成之楷書；作行草須懸腕，非僅在大小，以其氣韻婉轉(zhuǎn)相通也。又作行草須得頓挫之筆，作楷書難得運動之意，故古人又謂作楷書須有行書之意，作草書每“匆匆不暇”，均為心手協(xié)調(diào)動作融匯之解，學(xué)者自可在用筆中體會，不必一概而論。南海又云：“行筆之法，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此已曲盡其妙。然以中郎為最精，其論貴疾勢澀筆。又曰：‘令筆心常在點畫中，筆軟則奇怪生焉?！朔ㄎ┢皆弥Ｗ瓡鴦t李少溫，草書則楊少師而已。若能如法行筆，所謂雖無師授，亦能妙合古人也?！贝颂幠四虾；煜滩c包世臣千古不搭之言借售自家未諳底里之臆。蔡邕《九勢》原文為：“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歷代書法論文選》6頁）。所謂“令筆心常在點畫中”，乃南海拾包安吳之牙慧。安吳論書，嘗以此用筆之論為金針獨見，南海亦倚為奇貨。張宗祥嘗就此發(fā)言云：“慎伯此言蓋略而不詳矣。至論中鋒，予實病之，中鋒者使鋒常居筆之中，不使傾倚挫折而無力，非形諸于書之謂也。古今書家有一字其點、畫、撇、捺皆鋒在中部者乎？慎伯求其說而不得，則強為之說曰‘中間有一線之墨最后干’，此則神妙莫測之談，不可為訓(xùn)者也”（《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892頁）。南海于此，亦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豈可得焉。又南海去蔡邕之世近二千年，已屆現(xiàn)代社會，然其談用筆，頗多虛玄，以蔡邕為用筆宗教，亦甚皮相。蓋蔡邕之世，紙張尚未普遍使用，書體亦僅為篆隸二體，草書、楷書尚在發(fā)萌，筆法亦尚待發(fā)擷總結(jié)。南海之所謂，亦襲前人之口，非出體己之心。倘以物質(zhì)結(jié)構(gòu)分析言之，毛筆之基本形態(tài)，乃為一圓錐體，倘為獨毛單線，或亦勉強成字，然必不能為豐富之書法形態(tài)。鋒毫之接觸紙面而成點畫，必賴錐體豐盈之力量依托，故造筆之技，必以毛穎勁健彈力充分為選。又所謂萬毫齊力，則為筆底圓錐對筆鋒柔穎之支撐，故中鋒用筆成為毛筆書寫之基本功力所在，而在以中鋒為主導(dǎo)之用筆過程間充分發(fā)揮筆尖至于筆底各部分變化之作用，則形成更為豐富的筆法。用筆之弊端，多為違背中鋒用筆之基本規(guī)律，造成字型單薄、疲偃、扭曲等病態(tài)；而不能充分發(fā)揮毛筆之全部功能，亦必造成呆板、僵滯、單一等窘狀。故中國書法藝術(shù)之所謂功力，即手與筆之力學(xué)關(guān)系把握是否和諧，古人所云“精熟”，亦對用筆而言。用筆乃書法藝術(shù)之基點，亦為核心。其余若結(jié)體、章法等更加復(fù)雜之形態(tài)，皆從用筆之焦點及基礎(chǔ)而來。即使氣韻風(fēng)骨這些形而上因素，亦從用筆氤氳發(fā)萌。 南海又云：“唐后人作書，只能用輕筆，不能用肥筆。山谷謂瘦硬易作，肥勁難得。東坡謂李國主不為瘦硬，便不成書，益以見魏人筆力之不可及也?！蹦虾Ｕ摃?，處處不忘揄揚北魏，即談用筆之法亦莫能外。權(quán)衡書史，篆隸二體于用筆之法可謂大備，早在北碑出現(xiàn)之前即已成熟，而將篆隸筆法融合運用，而自成新態(tài)，且將中國書法歷史推上高峰，亦將用筆技法達于極致者，乃為王羲之父子由繼承發(fā)展張芝、鐘繇筆法而形成之“新體”，即今草。談用筆而不及草書，終不入肯綮。南海以魏碑為用筆極則，已落下駟矣。即所謂肥筆，亦非唐后無覓，豈不見蘇東坡之書，豐腴之美必顯，而招致豐考工諸人詬病亦在此。故南海所謂之輕筆肥筆之竅，原非用筆本質(zhì)。較康南海時代稍晚之政治家兼書法家徐季龍，嘗有感于古來言筆法多大而化之，不入肯綮，專著《筆法探微》，且序言之：“古今言筆法者皆賣弄文字，而無真知灼見。吾言筆法非曰能之，聊就四十年來研求所得，以白描手法貢諸國人，或有異于文人之作耳。”徐氏所論用筆，即以“藏頭、護尾、盈中、出鋒、轉(zhuǎn)筆、折筆、往復(fù)”等具體運動形態(tài)言之，雖從蔡邕之《九勢》得意，然具體入微，頗異前人。中國書法藝術(shù)以最簡單之工具，而成最豐富之形態(tài)，端在于用筆方法之千變?nèi)f化，而此變化之根本，還在于用筆之方圓相間，于極縱間得其和諧。在張芝、王羲之出現(xiàn)之前，篆書、隸書之用筆，雖已注重中鋒之端凝，側(cè)鋒之佻達，然而，使轉(zhuǎn)頓挫乃至于“絞轉(zhuǎn)”這樣的高難度用筆尚未形成。草書用筆乃書法用筆之極致，可惜南海崇拜之北碑，全無此詣，南海之倡言用筆，又豈能真入底里。故受南海影響之一代書家，真于筆法探究深邃之際，又莫不折衷帖札墨翰之幽微，百年澹蕩，猶足發(fā)擷。 書法之所以成為中國文化之瑰寶，又因其發(fā)展過程間凝聚了諸多獨特之心理因素，若含蓄，即中國哲學(xué)之特色，亦國人心理之特色，其表現(xiàn)于書法，即藏鋒內(nèi)斂。南海云：“古人作書，皆重藏鋒。中郎曰：‘藏頭護尾?！臆娫唬骸谝豁毚娼畈劁h，減跡隱端?！衷唬骸眉夤P須落筆混成，無使毫露?！^筑鋒下筆，皆令完成也。錐畫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無起止，即藏鋒也?！贝碎g南海所引諸前賢所謂藏鋒之說，乃中國文化“中和”思想在書法中之凝注。錢鍾書先生比較中外文化心理之不同，認為中國人自以為十分浪漫的東西，在西方民族眼中依然顯得含蓄。若以中國書法為論，則草書在張旭、懷素手中，將張芝、二王之造詣又往前推進，然而此后發(fā)展，復(fù)歸于平和，至米芾、王鐸則均對懷素不滿，王鐸之后，三百年更無杰出草書，論筆法則真成強弩之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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