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我會關(guān)注一些以前從來不會關(guān)注的事。比如狗?？吹藉薰返?，第一反應(yīng)就是“快看，狗狗”。

他讓我的世界變得不一樣。沉浸在有他的生活里，愿意為他付出，他的存在，足夠讓你忘掉這個世界的疑難雜癥。

哪怕是暫時的。

然而，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你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成長的煩惱，青春的陣痛，想起與這個世界迎頭碰面時的陰影、血痕、悶棍、陷阱，而生活又是如何面無表情地幫你記下一條一條的經(jīng)驗。想起那些關(guān)鍵的時刻，有人幫你，然而沒有誰能夠代替你。那些決定都是你自己做出的。

但這樣來看待成長、代際之間的關(guān)系，仍然顯得平常，甚至淺薄，親情與血緣的面目顯得那么簡單。經(jīng)常是這樣：當我們閱讀一些事實上發(fā)生了的故事時，會覺得不可思議，會感受到自己確實只是這個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個人。

因為有些人和他們的故事遠比我們的復雜。

“地球上最聰明的小子”吉米·科瑞根出場時，他是個小孩子，媽媽要帶他出門。那是有小孩子的人都體會得到的忙亂與糟心……對，夾雜著理所當然的幸福感。當我們看到，媽媽和經(jīng)典老爺車展上的超人演員一起帶他下館子時，這個故事的甜美開端到此結(jié)束。這時候你應(yīng)該也注意到吉米那有點囧囧的外形，接著，你會看到36歲的吉米的形象：笨拙，迂腐，特別顯老，跟另一個漫畫人物老夫子一樣老，不是被人漠視，便是被人嘲弄。他的媽媽還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管天管地，吉米在辦公室里接的電話大部分是她打來的。我們只要看兩頁媽媽打電話的圖片，便可以腦補出吉米36年來的生活。

他必須接受這些煩囂，也必須承擔一個剩男的孤獨。他肯定也有渴望和疑問，比如，起碼也該有個人有點喜歡他吧？這些都必須深埋。大概，他是有點喜歡公司文員佩姬的，當媽媽親自打電話告訴他此刻天上有彩虹時，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告訴佩姬。

佩姬對他的邀請，簡而言之是一個字“滾”。可能是她太忙了。可能真的在同一個辦公室卻有不同的世界。

“地球上最聰明的小子”，嗯，他也是世界上的渣渣。比盧瑟還要低，還要具體。

那個缺席的父親出場了。吉米有一天收到一封信和一張機票，信是以“親愛的兒子”開頭的。這位自稱是吉米老爸的人，想他飛過去相見。

對于36歲的吉米來說，與生父相認這件事的沖擊性，不僅是喚醒長期以來對父親的遺忘，更可能逐步醒悟這個人給自己帶來的后果。父親這個人，占據(jù)了這個故事最緊要的戲份，而且他還是一個老戲骨，即使他不出場，他的兒子吉米每一天發(fā)生的事情都是和他有關(guān)。他是所有的因。

血緣里面可以容納很多形容詞，但“愛”、“親情”、“純粹”這時候應(yīng)該排在很后面的。

父子相認的故事成千上萬，這是其中之一。吉米這位在機場餐廳工作的父親并沒有千萬財產(chǎn)要他繼承，也沒有道歉、悔恨和淚水，甚至沒有激動。相隔30多年的父子就這樣反高潮地相認了。

這位父親一看便是普通人，工薪階層，受到歲月的打磨，已經(jīng)禿頂了，人還算風趣，和肥胖的身材頗為般配。吉米還有一個黑人妹妹艾美，還有很老的爺爺，都住在這個城市。這是冬天，雪下得很大，先是吉米外出被車撞了一下，然后是他的這位父親，開著租來的車在大雪天出了車禍。

吉米和他的父親相聚的時間非常短。他和父親收養(yǎng)的女兒艾美，也是在父親的病房外相見的?！爱吘?，我們算一家人吧？”艾美如是說。

單從文字敘述而言，吉米的故事到此結(jié)束。但這是一本漫畫。按照潛意識里我們對漫畫、繪本之類的理解，這類粗淺讀物可以快速而且不動腦筋地翻完，一笑了之。雖然受到朋友的極力推薦，我得承認，這本漫畫并不好讀，它實在不像我們讀到的任何一本漫畫。它有難度，需要讀者有一定的耐心和理解力。它展現(xiàn)的，除了圖像與文字的不同，還使二維的圖片具有立體、漸進的功能。怎么說呢？比如正在起床的吉米——童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吉米同時掀開被子。又比如這個城市里的鹿和提醒注意鹿的路牌，是作為故事的“道具”一再出現(xiàn)的。這是梗。又比如，吉米拄著拐杖與父親相認，是真實的腿受傷抑或只是他的幻想、心理的折射？似乎都有可能。

圖像不同于文字的敘述正在于此。故事中的細節(jié)與順序都變成了圖像的恣意表演。正是這種混亂而又精細的圖像表現(xiàn)方式，呈現(xiàn)出吉米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猶豫、自卑、害怕、壓抑甚至暴力。這些都必須要通過他的幻想和譫妄來表達、釋放。

所以，不能用翻看繪本的方式來看吉米的故事?？死锼埂ろf爾作為漫畫家，他用圖像來展現(xiàn)從前我們在純文字故事里觸發(fā)的想象，完整、豐富地表達一個故事所包含的魅力。吉米的故事很簡單，但要完全明白，得重讀個兩三次。而每一次你都可以讀懂一點克里斯·韋爾。他確實是個極其優(yōu)秀的“作者”。而這本書釋放的想象、闡釋空間，足以讓fans做出大量的箋注來。

當我們明白吉米和媽媽長期以來形成的支配、依賴和忍受的關(guān)系，也就明白了吉米在現(xiàn)實世界的挫敗感面前，必須做白日夢。父子相認的故事成千上萬，何足為奇，克里斯·韋爾通過這些白日夢，隱隱指出了血緣關(guān)系的重要，尤其是父親的重要。即使他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即使有可能快被兒子遺忘，一旦他出現(xiàn)，足以讓吉米的世界重組。事實上也是如此。我們不妨再想想童年時代的吉米遇到的“超人”事件，這與父親的缺席疊加在一起，也與在成人世界遭受到的挫折疊加在一起。有沒有所謂傷害與怨恨呢？這兩個詞一定包容在親情這個詞里面的，還可以確定的是，善良這個詞在吉米那里占了極大比重。

“混亂”的圖像敘述里，不僅有吉米、吉米的父親，還有吉米的爺爺（所以才會有這本厚達3厘米的書）?！拔野謴膩頉]有見過我媽，他不也好好的嗎？”這是吉米的爸爸說的。這個沒有見過自己媽媽的小男孩，也讓我們看到某種聯(lián)系。在吉米的陰郁里，同樣有血緣的因素。爺爺還見證了芝加哥博覽會和芝加哥大火兩件大事。爺爺——那個小男孩像小動物一樣跟隨父親爬上博覽會的最高屋頂，他害怕被暴躁的父親從屋頂上扔下。這是他的噩夢。這個故事既關(guān)乎一個家族，同時也關(guān)乎一座城市?？死锼埂ろf爾令人贊嘆之處，除了多層次地繪制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對情緒的把握極大地避免了扁平化敘事，還有對氛圍的營造。對這座一直下雪的城市，他傾注了與人物一樣多的巧思；每個場景的精心程度（那些干凈冷漠的筆觸），我想并不僅僅是服務(wù)于故事情節(jié)，而是出于作者更高的追求，比如他是怎么看待這座城市的。雖然這只是一本漫畫，但足以讀出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厚重。

“我爸從來沒有見過我媽，他不也好好的嗎？”吉米的爸爸幾乎是理直氣壯地說。他沒能像我們一樣，看到他父親的童年。不過，這句話也足以說明吉米爸爸的特性。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甚至可以說，相比起他的父親和兒子，他是最沒有負擔的人。即使父子相見了，他也沒有對當年的行為有多么悔恨，與其說他有自己的道理，不如說生活中有無數(shù)的人，并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我們不是按部就班的機器，人生也不是早已擬就的計劃書。生活何其廣大，每個人都淹沒其中。經(jīng)典文學作品里，既有一直逃跑的作家黑塞（薛憶溈語），也有拋棄優(yōu)渥生活跑到大溪地去的高更。每個人都有可能出錯，倒不一定是為了心中那塊“月亮”。美國作家索爾·貝婁不少長篇小說的主人翁，都是離婚多次，他們的故事都與婚姻、親情、血緣有牽涉，更與一個男人的犯錯有關(guān)。

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如果有所謂因果的揭示與和解，那么結(jié)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經(jīng)過之中逐步展現(xiàn)出來的東西。吉米得知父親因他而出車禍之后，在爺爺和妹妹面前痛哭流涕，釋放他的心結(jié)；深夜里爺爺談到他勸吉米的父親，不要找吉米，因為太晚了，而自己的兒子“就是一點頭腦也沒有”。也許這是所謂的和解，但這與父親沒有出現(xiàn)前的生活一樣，也都是人生的真實境況而已。父親離世，遺憾便隨之而來。

當吉米回到他的格子間，有一個叫譚美的新同事跟他打招呼。護士艾美在感恩節(jié)值班，她要伺候一個老年人。這樣的結(jié)尾有點甜，而且畢竟是虛構(gòu)的。我覺得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應(yīng)該是屬于作者克里斯·韋爾的。他也出身單親家庭，他在本書的后記（《勘誤表》）里談到創(chuàng)造經(jīng)歷。作者更合適來為我們解答、畫上句號。

“我希望借這個機會，創(chuàng)造一個半自傳性的情節(jié)背景，解開我在信心及情感真實性上的疑惑?！?/span>

“有天，我毫無預警地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聲稱是我的父親……在這里我不便透露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也不會細述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更不試圖描述內(nèi)心的挫折和憤恨讓我有多難堪?！?/span>

“他獨角戲唱著唱著又想裝輕松，結(jié)果親切友善的話語聽來反倒別扭、不合時宜：我從未讓我故事里的吉米老爸如此失言、進退維谷。”

“我害怕那天的到來：我這一生幾乎都在準備這重要的一刻。我猜我內(nèi)心最根本、最大的恐懼就是：他不喜歡我這個人。”

“我決計一旦出版成書，要送一本給我父親……然而，天不從人愿，老天爺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我：他已于一月心臟病發(fā)逝世。”

“你看完這本書大致需要五小時，約莫等于我和我的父親曾經(jīng)相處時間的總和。”

《吉米·科瑞根》，副標題“地球上最聰明的小子”，[美] 克里斯·韋爾，新星出版社20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