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溫其如玉。 啟 功 與 姜 夔 作者:魏新河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宋名家,以詞最為著稱。龍榆生在《今日學詞應到之途徑》一文中言道:“以姜、吳一派,代表南宋詞家?!卑税倌陙恚谠~的領域里,像他那樣影響深遠的人物,實在不過三五人而已。有清一代甚至出現(xiàn)了“家白石而戶玉田”的局面。同時姜夔又是造詣精深的音樂家、書法家、詩人,在金石、鑒賞方面亦頗有成就。陶宗儀說:“白石書法,迥脫脂粉,一洗塵俗?!?/span> (圖一) 當代詩詞、書法家啟功先生與姜夔雖然是“蕭條異代不同時”,但卻有著許多共同的愛好和觀點。啟功先生深愛姜夔,他的詩詞、評論經常涉及到白石,評價極高。在書畫中,他也愛寫姜夔的詩詞,愛畫姜夔的詩意詞意圖。 啟功先生把姜夔的詩詞評論為兩宋之冠。這樣的評價在古人言論中也是很多的,但啟功先生態(tài)度更加肯定。 他有一幅書法作品,寫的是白石《湖上寓居雜詠》的第一首,即“荷葉披披一浦涼”一首,先生頗愛此首,屢屢書寫,我見過很多幅。在這一幅末系小款兩行:“白石道人詩無敗筆,足冠南宋。一九八四年三月燈下書,啟功?!?/span> (圖二、圖三) 另外還有一幅書法寫的是白石《湖上寓居雜詠》的第九首,即“苑墻曲曲柳冥冥”一首,題款寫道:“白石道人詩不愧敲金戛玉之稱,少于放翁,精于放翁也。啟功”。 (圖四) 他在《論詩絕句·姜堯章》中寫道:“青蘆荷葉共吟商,更有簫聲伴夜航。雅潔不妨邊幅窘,江湖詩伯首堯章?!睂Π资脑娊o予了極高的評價。 先生在《論詞絕句·姜夔》中說:“詞仙吹笛放船行,都是敲金戛玉聲。兩宋詞人誰道得,春風十里麥青青?!睂Π资脑~也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兩宋期間還沒有人達到白石的水平,至少也是那首《揚州慢》的水平,而這首詞乃是白石二十二歲時的作品。他論周邦彥時卻說:“叔世人文品亦殊,行蹤塵雜語含糊。美成一字三吞吐,不是填詞是反芻。” 其實,詞有著不同于詩的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其特質就是要眇宜修,要求含蓄蘊藉,反復勾勒渲染,潛氣內轉,意脈迂曲,欲言又止,王顧左右,借景寄托,達到“隔江人在雨聲中”的藝術效果,同時,還要竭力推敲揣摩字詞的音、色、味及其協(xié)調搭配,最終構筑成為有表有里的“七寶樓臺”。所以,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而發(fā)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span> 對這些,先生可能不甚以為然,他論周邦彥也不是褒義的,但正是這種感覺,卻曲盡美成妙處,實在是搔到癢處,形象生動。他說吳文英是:“沙里窮披金屑小”,這不正是“七寶樓臺”的外觀效果嗎?還說是“崎嶇路繞翠盤龍”,這不正是 “意脈迂曲”的形象語言嗎?凡此,都能于貶語中見其精確。他論史達祖:“顧影求憐苦弄姿,連篇矯揉盡游辭。史邦卿似周邦彥,筆下云何我不知?!痹趦伤蚊耶斨?,先生對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正面的肯定,對有“詞中老杜”之稱的王沂孫連提都沒提,對周草窗等輩就更不屑一顧了。況蕙風嘗云:“性情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保ā掇ワL詞話》)。這可為倚聲者警惕。 兩宋時期是以婉約為正宗的,斥蘇辛為“變體”。在南宋正宗派詞人群中,除了姜夔之外,只有兩個人受到先生的表揚,一個是李清照,先生說她“清空如話斯如話,不作藏頭露尾人?!绷硪粋€是深得姜夔衣缽的大音樂家、詞人張炎,先生說他“情深不礙語清圓?!?nbsp; (圖五) 我們可以看出,先生是偏愛“清空如話”、“清圓”的風格的,他寫書法時也多是選擇此類詩詞。 ![]() ![]() ![]() (圖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而“清空”二字正是歷代評論家們評論姜夔的專用詞匯。當然,先生并不反對“七寶樓臺”,他反對的是表里不一的“七寶樓臺”,反對的是矯揉造作、搔首弄姿的“游詞”,這和王國維的觀點是一致的。我曾當面聽到先生肯定夢窗的話。我們看他的兩首《十六字令·題牧石先生〈夢邊填詞圖〉蓋學詞慕夢窗者》:“詞,七寶樓臺玉樹枝,心所慕,異代若同時?!?又:“詞,理屈而窮我自知,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髭?!?/span> ![]() (圖十) 可見,先生是肯定“七寶樓臺”的。他甚至在看到吳夢窗有些有表無里的詞時還發(fā)出感嘆或遺憾:“七寶樓臺驀地空!”也就是說,夢窗有些詞確實過于重視詞匯這個外表了,如海棠,有色無香,徒然“眩人眼目”,張炎曾經一語中的:“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卑资潜苊饬诉@種種不足,所以贏得先生贊美。張玉田在此基礎上又有所發(fā)揮,形成了更加醇雅、流利的風格,也受到先生的肯定。 而白石的高明之處在于,既達到了前文所述的那些標準,又將主意表現(xiàn)得相對比較明白,分寸尺度把握得比較到位。尤其是白石所特有的那諧婉的音節(jié)、冷淡的色調、雅正的詞匯、超然的氣息,更是夐乎不可及。正是這些,與先生的審美情趣相符,所以他才給出了那樣高的評價。當然,我們認為,白石是受之無愧的。清代大家朱彝尊早就說過“詞至南宋始極其工……姜堯章氏最為杰出”。 在此,我們看看部分古人對白石的評價?!端膸烊珪た偰刻嵋ぐ资娂痪砀皆娬f一卷》:“今觀其詩,運思精密,而風格高秀,誠有拔于宋人之外者,傲視諸家,有以也。”清陸鐘輝序白石詩集云:“善能詩聲,所為樂章,更妙絕一世。”楊萬里在《進退格寄張功甫姜堯章》詩中說道:“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后誰當?shù)谝还??新拜南湖為上將,更教白石作先鋒。”張炎在《詞源》中說:“古今詠梅,惟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成絕唱!” 鄭文焯手批《白石道人歌曲》亦云 :“千古詞人詠梅絕調”。周濟也說:“與稼軒相伯仲”。并且“稼軒辛公深服其長短句?!鼻宕恼阄髟~派奉姜夔為韓愈、杜甫:“詞中之有姜白石,猶文中之有昌黎也”、“詞家之有姜石帚,猶詩家之有杜少陵”。(我個人人認為,這話實在有些過了。僅就技藝而言,或許距離還不大,但是少陵那一顆憂國憂民之心的博大深沉,確是白石無法方比的。但我們可以由此看到白石高超的技藝是何等深得人心。) 劉熙載《藝概》:“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卑资鳌冻棺允w苕溪》十首,題下自注云:“此詩錄寄誠齋,得報云:‘所寄十首,有裁云縫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睏钊f里并介紹姜夔去見范成大,在《送姜堯章謁石湖先生》詩中道:“咳唾珠玉皆新詩、慚無高價索璠玙?!卑资瘎t于《雪中訪石湖》中從容地吟道:“黃蘆陣野鶩,我自將十萬。三載渠未降,北面石湖范?!?。而爵高位顯、詩名天下的范成大竟然有點受寵若驚地說:“當時訪戴舟,卻訪一寒范。新詩如美人,蓬蓽愧三粲?!保ā洞雾崍蛘卵┲幸娰洝罚.敃r著名詩人蕭德藻激賞白石,并“以兄子妻之”。楊萬里《送姜堯章謁石湖先生》:“吾友彝陵蕭太守,逢人說項不離口?!弊阋姲资娝囌饎庸?、征服巨匠。 這些,即使不為白石下“南宋之冠”的結論,但說他是頂尖級人物,則是無可爭議的。 先生愛白石,屢屢見諸詩詞書畫。我們可以見到的最早的書畫作品是丁亥(1947)年冬日畫的白石《念奴嬌·鬧紅一舸》詞意圖,款為“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shù)。丁亥冬日用明賢淡雅之筆寫白石詞意。啟功?!?/span> ![]() ![]() (圖六、圖七) 其時先生才35歲,就已愛慕并寢饋于白石技藝了。 他在外地作詩詞作書畫也不忘白石。他在一幅自書舊作詩的書法中寫道:“艷說朱華冒綠池,西園秋老幾多時。賞音最是堯章叟,愛看青蘆一兩枝。偶寫秋塘小景,戲拈二韻。搖動青蘆一兩枝,白石道人句也。一九八一年秋借榻同樂園作,冬日書,啟功?!?/span> ![]() (圖八) 在他看來,姜堯章是最為賞音、知音的。 他失眠的時候也想到白石?!妒呖谡肌罚骸鞍胧琅R麻?,余年燕處家。窗明星似月,杯淺酒疑茶。字欠逢人債,詩憑自我夸。傲他姜白石,生傍馬塍花。”詩后自注:“院中多此樹,花開正繁?!边@里還有一段相關的故事,令歷代文人艷羨,寇夢碧先生稱之為“布衣詩人最為得意的事情”,據(jù)陸友仁《硯北雜志》載: 小紅,順陽公(范成大)青衣也,有色藝。順陽公之請老,姜堯章詣之。一日,授簡征新聲,堯章制《暗香》、《疏影》兩曲。公使二伎肄習之,音節(jié)清婉。姜堯章歸吳興,公尋以小紅贈之。其夕大雪,過垂虹,賦詩曰:“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堯章每喜自度曲,吹洞簫,小紅輒歌和之。堯章后以疾歿,故蘇石挽之云:“所幸小紅方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宋時花藥皆出東西馬塍,兩馬塍皆名人葬處,白石歿后葬此。 這一段軼事廣為流傳,尤其為文人們所津津樂道,歷代有很多畫師以此為題材寫入丹青。先生“更有簫聲伴夜航”之句也不無美意。梅蘭芳善畫梅,其齋名曰“綴玉軒”,也是從白石《疏影》首句“苔枝綴玉”而來,頗為吻合。我曾多次到杭州尋訪姜夔墓,已不可得,只剩一條馬塍路,兩側高樓林立。詩人王翼奇先生就居住在這條路上,他也說已無法找到了,就把他居住的小區(qū)中心花園聊當墓地,默默祭拜,其時杜鵑等雜花方盛,我作了一首小詞《竹枝·翼奇先生居馬塍路,白石故葬此,商擬樓側小園為墓地默祭》:“欲把詞心托杜鵑,群花不語樹無言。翠禽小小來還去,過了梅花八百年?!笔掠衅媲?,后來讀白石詩《次樸翁游蘭亭韻》“山色最憐秦望綠,野花只作晉時紅”之句,詩后自注云:“右軍祠堂有杜鵑花兩株,極照灼?!笨磥?,書家身后都是“托杜鵑”的,右軍與白石千載靈魂相通,祠畔杜鵑照眼。據(jù)此,我所默拜的的馬塍路上杜鵑小園必是白石墓地無疑了。 他因曹雪芹故居也聯(lián)想到白石。起因是著名的“十二條拐棍訪西山”。一九七五年農歷八月晦日,蕭勞、夏承燾、張伯駒、鐘敬文、周汝昌、李今吾、潘素等十二位耆宿,策杖偕游北京西郊香山,訪吊曹雪芹故居(是否為曹故居有爭議)。吳柏森、周篤文等先生以小輩隨行。瞿禪翁首唱《減字木蘭花》詞,諸翁紛紛作和,聲家云集,一時盛事。啟功先生作《南鄉(xiāng)子·友人聯(lián)袂至西郊訪曹雪芹故居,余因病未克偕往,佳什聯(lián)翩,余亦愧難繼作》詞云:一代大文豪,晚境凄涼不自聊。聞道故居猶可覓,西郊,仿佛門前剩小橋。 訪古客相邀,發(fā)現(xiàn)詩篇壁上抄。愧我無從參議論,沒瞧,自作新詞韻最嬌。 啟功先生還有許多涉及到姜夔的地方,不能盡列。 ![]() (圖九) 今先生也已作古一年有余,地下若逢姜白石,兩位詩書圣手當樽酒論文,把臂盡歡了。 2006年8月5日脫稿,8月11日修改。 作者簡介: 魏新河,號秋扇,齋號孤飛云館,1967年生于河北省河間市。長期執(zhí)教于空軍大學。自幼研習詩詞書畫,尤致力于詞學,旁及小學經籍。著有《秋扇詞》、《孤飛云館詩集》、《秋扇詞話》、《論詞八要》、《作詩十二講》、《詞人年譜五種》、《詞學圖錄》、《詞林趣話》、《帖學要論》、《孤飛云館書畫叢論》等。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