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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萬唐居里面的院子很深,西邊辟出的幾間耳房,建了水餃部,小吃門市和面點也是新設(shè)的。后院臨街的六間背陰鋪面房,緊貼道林的倉庫,筒瓦卷棚,道士帽門,清水脊,一溜街門自上而下刷成青黑色。原是住家搬走前留給政府的逆產(chǎn),公私合營后被店里將門臉封死,兩兩打通,改成鴨圈,一直用到現(xiàn)在。 按今天的論法,楊越鈞應(yīng)該算第三代總廚,可在七幾年那會兒,我們要叫掌灶,也就是大廚師長和熱菜組組長。他寬厚的身板上,總配一件簇新的白色號衣,下面是炭黑的制服呢工褲。頭上一頂帶松緊的豆包帽,也戴得正正方方。記得那天,支部齊書記在我們旁邊,也沒有多講,只給了我三個字,叫師父。 當(dāng)時萬唐居的廚子平均工資二十塊,我?guī)煾敢蝗司湍靡话傥?。不論誰家婚喪嫁娶,認(rèn)不認(rèn)識的,他一律隨十塊錢份子。人肯定不會去,但是錢一定要給到。想那年月,誰肯掏出八毛來,算倆人交情不錯了。 不過有位爺,工資卻比楊越鈞還高出五塊錢,他就是烤鴨部的葛清。憑著獨創(chuàng)的技藝和配方,這人豎起了宮廷烤鴨的招牌,連著救活好幾家店。楊越鈞是花了大錢,從大柵欄把他挖過來的。葛清是個活兒極細(xì)的人,他在后院的鴨房,別人不能踏進(jìn)半步。他說過,老楊,這攤事兒交我,錢你絕不白給。但我掙的只就這份工資,旁的事,你也別找我。以前店里有個公方經(jīng)理,存心讓他黑白著干,連烤帶片,填鴨掃圈,一肩挑不算,還要他切墩上灶,親自走菜。氣得老頭抄起手勺,站后院柿子樹下,當(dāng)所有人面,罵對方是雜種×的。 楊越鈞擔(dān)心葛清為這事被人上綱上線,便問齊書記,能否將那個經(jīng)理請走。接著他叫來我,說分你頭一項差事,就是把你勻到鴨房。我自然不樂意了,因為師父的燒魚是一絕,誰不想跟著掌灶,長些本事。剛進(jìn)店就被支開,那不成了曉市里扔滿地的爛菜葉,有人丟,沒人撿??蓷钤解x不管,派我去的時候,他連一盤菜也沒教過我,只扔給我八個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現(xiàn)在是有人說,你屠國柱命真好,一口氣就拜在兩位高人門下??僧?dāng)時不是這樣,去勞資科領(lǐng)工服時,那里的人看我,就像在看一只翻了蓋的烏龜。傳達(dá)室的老謝來換新鎖,想跟我逗會兒悶子,他說,你也要去鴨房了?我聽了,便把衣褲一撂,梗著脖子問他,怎么著?他笑著搖搖頭,說不怎么著??评锏娜讼駬熘X一樣,笑翻過去。我轉(zhuǎn)過身,來回瞧了他們兩遍,拿起東西就走。老謝在后面伸著頭喊,可別惹葛師傅不高興。 一個清涼的、陰郁多風(fēng)的下午,我站在烤鴨房門前,點上一根煙,想抽完再進(jìn)去。這是個馬蹄形的院子,兩側(cè)各栽著一棵老柿樹,褐色樹皮,溝紋嚴(yán)密。一片接著一片,有許多殷紅色的柿葉飄下來,在明暗交接的斜暉下,如同燒著的紙錢。 煙抽完后,我又在風(fēng)里多站了會兒,散散煙味。然后呼一口氣,把腿邁進(jìn)了屋。 一股臭烘烘的苜蓿味,差點兒將我熏一跟頭,我捂住鼻子,看見一團鏤花般交互覆疊、朵朵豐滿的白煙。用手扇了扇后,總算辨出眼前有一輪黑線。我對那道黑線說,葛師傅,我是屠國柱,楊師傅派過來的。他繼續(xù)抽著手里的卷煙,沒有答話。我又重復(fù)了一句后,他把煙灰直接彈在地上,張起眼瞪我。我很自覺地向后退,直到被他瞪出屋外。 我原想在院里找個下腳的地方,坐下來,等他喊我。結(jié)果是我像尿褯子一樣,一直被晾在院墻下面,看著前院的人,和我初來時一樣,抻著脖子往我這里瞧。 我希望他們同樣瞧不到這里,更不會認(rèn)清我的樣子。 這一晾,就是半個月。 這半個月的時間里,每當(dāng)天剛蒙蒙亮,我便來拍店門,把老謝從被窩里喊出來,讓他放我進(jìn)去。我說要簽考勤,老謝鼓起眼睛說,記考勤的都還沒來,簽屁。我徑直走到后院,看見那個精瘦的老頭正拿著鑷子,擇鴨頭上的細(xì)毛,就好聲好語地向他打過招呼,然后和其他新徒工一樣,我開始扒爐灰、添火、砸煤、拾掇灶臺。我會往老頭的茶壺里倒一丁點兒熱水,悶上半杯高末兒,等他一找水,再續(xù)滿,那時喝起來,不涼不燙,正合適。 結(jié)果無論我怎樣表現(xiàn),也換不回他的一句話。 于是我的下手活一干完,就像要飯的一樣,自覺地找個背陰處,歇腳。我發(fā)現(xiàn)街面上,總有人透過鐵柵門,往院里看。我就假裝找東西,在院子里轉(zhuǎn)圈。當(dāng)時萬唐居的人,一提店里新來了個驢師傅,就是說我呢。那些天我總想,假如葛清真能打我,罵我,該有多好。 葛清照看鴨圈時,人手一件的藍(lán)螞蟻工裝,被他潦草地搭在肩上。耳邊,還總別著一根皺巴巴的卷煙,有時摘下來,嘬一口,叼在嘴上,也不耽誤給鴨子填食。 風(fēng)日漸涼了,院子里那些老樹上的枝枝丫丫,被吹得慌促。他卻面如平湖,握著破茶壺,放腿上,往把角那么一窩,瞧著那群呆頭呆腦的東西。 其實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他自己就像一只垂老的兀鷲。 自從來烤鴨部上班,我就沒進(jìn)過正餐部的大廚房,為了不給老謝添麻煩,平日我改從白廣路電影院直奔后院進(jìn)店。店里能上二層的樓梯共有兩個,東為上,挨著店門,留給客人。通常內(nèi)部職工會走西側(cè)的那個,從后廚踩著直接就能去樓上財務(wù)科。按規(guī)定,早九點營業(yè),晚八點關(guān)門,中間兩點到四點,師傅們想干點什么都行,還能回趟家。正是這時人少,連老謝也在打盹,我才來樓上領(lǐng)工資,只為快去快回。 說出來很多人都不會信,剛來萬唐居的時候,我最怵領(lǐng)工資的日子。我總覺得,這份錢如果領(lǐng)了,那和要飯的可真沒什么區(qū)別了。偶爾幾回,在車棚里碰見楊越鈞,他老是和和氣氣地問我,在鴨房適不適應(yīng),上手了沒有,缺東西就說。后來我就躲著他走了。一個人的時候,我跟自己念過,這個工資我還是得領(lǐng),否則會有人說,驢師傅終于撂挑子了,這對店里的管理,也不是好事,到頭來難堪的,還不是我?guī)煾嘎铩?/span> 那天留下值班的會計,年紀(jì)很輕。她上身套了一件大夫才穿的白大褂,兩條細(xì)瘦的小臂上,戴著一對藍(lán)套袖。她頭也沒抬,就遞來一張表讓我簽字。 在一排鐵柜后面,她掏出鑰匙,開明鎖,從抽屜里數(shù)錢給我。我把氣球線踩在腳下,騰出手寫好名字,聽她噼噼啪啪地又過了一遍算盤。我瞥見,她不像那些老會計,留一頭齊肩油亮的波浪大卷,而是梳了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白潤細(xì)滑的膚色,更是比苗家人做的魚凍還透亮。 “你再這樣看下去,我數(shù)錯了錢,算咱們誰身上?”她一句話問得我無言以對,“你下去后,幫我叫下一個人過來領(lǐng)錢?!?/span> “我不回后廚,我是鴨房的?!?/span> 她仰起臉,看了看那兩枚氣球,又看了看我,冰澈的眸子,像初秋里盈滿露水的荷塘。 “你就是跟著葛清的驢,屠師傅?都說你沒半個月準(zhǔn)跑,想不到能熬到領(lǐng)工資的日子?!?/span> 我瞄到她胸前的名牌,清楚地印著“邢麗浙”三個字。 錢點好后,我往兜里一塞,沒搭她這個茬兒,想走。 “回鴨房也要這樣神氣,讓你帶個話會死人的?”她用橡皮筋在一捆鈔票上利索地繞了三下,擱好,“等到你把葛清的本事學(xué)到手,當(dāng)上前廳總經(jīng)理,搞不好我們還要給你跪下的。” 我把工資又拿出來一甩,拍在她面前。 “這種話,你應(yīng)該對著大喇叭去說,讓葛師傅聽見,我他媽吃不了兜著走,還領(lǐng)工資?” “你把錢拿走,跟我抖威風(fēng)算什么本事。”她擺出洋梨一般的冷臉,“空長個五大三粗的樣子,腦袋也是塊鐵疙瘩,派你去烤鴨部,能比前面兩個好到哪兒去?葛清的手藝傳給誰,誰就當(dāng)前廳經(jīng)理,這是掌灶早定好的,又不是搞特殊化。你以為沒人說,葛清就不知道嗎?老家伙比猴子還要機靈?!?/span> 她們科里的窗玻璃可真干凈,那些柳枝,看上去像是長在屋子里一樣。 見我還在愣著,她的兩道弦月眉,輕輕一蹙。 “你沒仔細(xì)看,樓梯口的黑板上寫著什么?區(qū)里要評涉外飯莊,萬唐居和對面的道林酒家,只能上一個?!?/span> 我點了點頭,想了半天,問她,那又怎么了? “你先給我一句話,還要不要跟著葛清學(xué)了?要,就把耳朵伸過來,我教你一招,不管用,連我的工資一起,倒貼給你?!?/span> 她的話叫我很難為情,但我還是彎下腰,湊到她跟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指關(guān)節(jié)處嫩紅的肌膚紋路,令我看得入神。 “怎么謝我?”她說完后,立刻又問。 “你喜歡吃鴨肉嗎?我求葛師傅給你片一盤兒,這點兒小事他還是肯的?!?/span> “干什么?他烤的鴨子,我又不是吃不起?!?/span> 見我點頭要走,她順手拿出一摞四方棉紗,叫我領(lǐng)走。 “勞資科上次發(fā)口罩,沒給到你們那邊,我手頭留了幾副,你要不要,點爐子的時候正好用上。” 二 不論哪一路廚子,師父再盡心盡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東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藝斷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帶進(jìn)棺材。所以有人說,勤行這點兒活兒,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里,就有這個顧慮。 那天我干脆走進(jìn)鴨房,想找他問清楚。當(dāng)時他嘴里正叼著一根天津產(chǎn)的戰(zhàn)斗牌香煙,皮圍裙系在身上,毛線手套套好,準(zhǔn)備入爐前最后一步,開膛取臟。他攥著剛打過氣的鴨坯翅膀,揚起下巴,示意我?guī)兔澑鸩?,我忙舉到他嘴邊??粗切巧⑸⒌臒熑~,卷縮,燃起,他舒徐地合上眼睛。 老頭隨后握緊鴨脖,將鴨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五寸長的尖刀。為了胚形不破,他習(xí)慣刀走腋下,先開一月牙形小口,憑食指即可將內(nèi)臟一下勾出。 “楊師傅讓我到鴨房學(xué)徒,您總要派點兒活兒給我吧?!?/span> “別拿楊越鈞來壓我?!备鹎逄屯犋喎魏螅瑪Q開龍頭。他的煙酒嗓,伴著水聲,從咬著煙的牙縫里鉆出,像一張砂紙,碾擦著屋內(nèi)喑啞的水泥墻。 “沒那個意思,就是覺得,這樣在店里白拿工資,燙手。” 老頭回身看我,一雙被信封拉過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掃了個遍。他樂了,棱角分明的臉,如茶褐色的雞皮般,密密層層地裂開。 他沒再理我,倒是取出一根高粱稈,一頭被削成三角形,一頭是叉形,放入鴨腹內(nèi)后,向上撐住鴨脯的三叉骨。我將目光挪向遠(yuǎn)處,這間十平米的鴨房,緊里面有個小單間。我面前是個半張床大小的工作臺,用白鐵皮包好的木頭案子,底下安了倆板凳腿,牢牢架住。 葛清很快從單間里提出一只剛烤得的鴨子,站到案前,躬身片肉。杏仁片是最傳統(tǒng)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鴨刀,先在鴨胸刺出一道小縫,肉里迅速滲出星星點點的汁液。他又在這道縫的上方,再劃第二刀、第三刀,接著繃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鴨肉,左手跟緊接肉。隨著皮肉吱吱脆脆地應(yīng)聲錯開,一枚一枚,輪廓艷亮的扁平薄片,溫順地躺下來,微微散著熱氣。很快,鴨皮上流出的油掛到托盤,慢慢又匯成云朵般的油花,瑩澈平滑。 老頭叼住煙嘴,將光亮香脆的鴨肉拈起,碼出四周環(huán)繞、中間收口的葵花形入盤。 “走菜?!彼褵熞粡?,擦刀,耳邊變戲法似的又取出一根,再塞嘴里。 “這樣就想把我糊弄走?” “爺們兒,你什么意思?”他取出一塊豆包布,在手上來回揉擦。 “我就是想學(xué)開鴨之后,片肉之前這點東西。單間兒里到底什么樣,您得讓我開開眼?!?/span> “想開眼是吧,刀就擱在那兒,有多大能耐,使出來?!?/span> 他朝案頭上剩的那半只鴨子一瞥,我也不再廢話。部位不同,片法自然不同,內(nèi)行不用多看,頭一下便猜出你幾分內(nèi)力。我側(cè)身下刀,切出五厘米長、兩毫米厚的柳葉條,連皮帶肉,一段段細(xì)勻工整,薄而不碎。我沒學(xué)過擺盤,只將切好的鴨肉朝刀背上一搓,騰到一個七寸碟上。 “可以,至少鴨皮不皺不縮。只是這么切,看的就是擺盤?!彼褵熌笤谑稚?,認(rèn)起真來,“你跟誰學(xué)的?” “雕蟲小技?!?/span> “楊越鈞想干什么?”他仔細(xì)盯著我,好像師父正躲在我身后,“那倆草包滾蛋以后,我講過,事不過三,他還敢把你發(fā)過來?!?/span> 我這才想起邢麗浙交代過的話,回頭看后院并無一人,便跟老頭說了。 他沒聽見一樣,自顧自轉(zhuǎn)身又走回單間,卻沒有讓我跟進(jìn)去的意思。 “回去吧?!彼渖嫌侄喑鰜硪桓鶡?,“嫌錢燙手,就買一條兒紅梅,下次再空著手來,學(xué)他媽屁?!?/span> 謝天謝地,邢麗浙看人比點錢還準(zhǔn)。 第二天,兩個人在道林大堂的一張桌子旁,坐好。 “你請我來道林吃飯,不怕被人撞見?誰不知道,這兩家店在搶指標(biāo)?!?/span> 葛清用左手解開兩顆梅花扣,右手在尖腦袋頂上,來回胡擼著短碎斑斑的一層灰發(fā)。他說打從“四人幫”倒臺,就再沒進(jìn)過這家館子。我跟著點頭說,別看長這么大,能坐進(jìn)道林里吃飯,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當(dāng)然了,還要看這頓飯和誰吃,怎么吃,比如要跟您面對著面,耳聽心受,才算是福運不淺。 老頭并不搭話,只管縱目四望。頂樓的飛檐斗拱下,繪著五福獻(xiàn)壽的橫梁來做吊頂天花。堂內(nèi)林立一片漆紅大柱,墻面貼了米色的直紋壁紙,底部則用柚木的飾面板包好。配上蘇繡竹簾、明式宮燈和嵌著冰花玻璃的落地屏風(fēng),極壓得住陣腳。 “說什么福運不福運的,到這種金鑲玉裹的地界兒,人模狗樣往我面前一坐,話也跟著漂亮起來了。別忘了,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椅子再貴,你也是用嘴吃飯,不是屁股。” “千好萬好,不如萬唐居的鴨房好,行了吧。咱們,點菜?” 我拿起一張三疊小冊的菜譜,綠底白邊,浮印著描金的梅竹與紗燈,青紅相映。里頁用蠅頭小楷手寫的菜名,如幽花美士般,個個出落得婉麗飄逸,骨秀神清。 “您看人家,落款不僅蓋著印章,側(cè)欄還用宣紙貼上今日宴會的冷菜和小吃,分行布白的,拿在手里,賀年片兒一樣?!?/span> “來道林點菜還用這玩意兒?”他撣了撣鞋面,不用正眼瞧我?!翱粗虼笱鼒A,坐下來卻像個娘兒們。既然來了,就別白跑一趟,帶你粗長些見識還是應(yīng)該的。” 我眨巴著眼,不作聲響,只等看老頭如何行事。 葛清抬手朝一個女領(lǐng)班打個招呼,對方閑悠悠地走過來,取筆拿紙夾,候在一邊。 “丫頭,我是寧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今天專程帶剛?cè)胄械男∽觼磉@兒,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span> 我猜不出事態(tài)輕重,仍舉著菜單,看了又看。勤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行合趨同是大忌,各家即便有同一道看家菜,做出的口兒也絕不一樣。比如同是魯菜館,又都做蔥燒海參,但吃同和居的,跟去豐澤園的,不會是一撥人。換句話講,客人來你店里是吃這兒的師傅,所以廚子之間沒有互相串的。 女領(lǐng)班仍擺出一副六根清凈的樣子,我感覺即使刀架脖子,她都未必知道死字怎么寫。 “我們是國營大店,坑您又不給漲工資。北京飯店里倒有的是仙桃,進(jìn)得去嗎你?!?/span> 我一聽就知她是外行,飯店重規(guī)格,飯莊重風(fēng)味,兩者登記在執(zhí)照上的功能不同,并無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會這樣信口亂講。 “那就好?!备鹎宀辉俣嘌裕跋葋肀P兒涼菜,怪味雞?!?/span> 這道菜,入嘴后百味交陳,調(diào)味繁復(fù),容易試出功夫深淺。 女領(lǐng)班聽后卻是一怔,沒有下筆去記。 “精雕細(xì)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當(dāng)?shù)牟俗霾涣耍磕菗Q四川泡菜。” 老頭變來變?nèi)サ?,如同在打麻將?/span> “您真會逗悶子,專揀單子上沒寫的點?!彼男ο袷桥D月里的凍柿子,幾乎結(jié)出霜來。 葛清應(yīng)該清楚,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制法簡單,卻消耗巨大。當(dāng)年道林只為這一道涼菜,必須單開一屋,寬如車間,全封閉消毒。別說人,一丁點兒油氣不能進(jìn)??扇缃瘢瑓s連菜名都找不見了。我將菜單立好,低頭沖著銀白的提花桌布愣神。 “熱菜還用點嗎?道林不就那幾樣。一個宮爆雞丁,一個干煸牛肉絲?!崩项^有些厭了,“可著整個餐館,里外里都算上,數(shù)你認(rèn)字兒最多,是嗎?” 一聽這是沖我來了,我趕緊放下手里的菜單。 “來只樟茶鴨子?!蔽揖o跟著說。 女領(lǐng)班連連應(yīng)聲,一邊倒好水,一邊擺齊碗筷,極認(rèn)真。 “店里新添的五柳魚,您嘗嘗?”聽音兒,她底氣還有,總想把面子扳回來,“這家店剛裝完,才開業(yè),二位吃條魚,也好討個彩頭?!?/span> 葛清手指轉(zhuǎn)著杯口,像是在圓包子褶,不說什么。我接過話,答她,照你的意思辦吧。 趁著等菜,我想探探老頭口風(fēng)。 “照您看,這回區(qū)里評涉外單位,兩家店,誰上誰下?” “你問得到我頭上嗎?誰上誰下我都有錢拿。再說這事我拍板兒也不算數(shù),問你師父去。” “當(dāng)然有您能拍板兒的地方,比如讓不讓我進(jìn)鴨房,楊師傅當(dāng)然希望我能幫您分擔(dān)分擔(dān)。” 話講一半,菜來了。金字招牌的宮爆雞丁,汁紅肉亮,香氣吐綻,一公分大的肉丁像量過似的。蔥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醬汁里,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干煸牛肉絲,也是酥嫩筋道,我聞了聞,豆醬所散發(fā)出的咸辣之氣,雖略重,卻很正宗。女領(lǐng)班讓人先擺在葛清面前。 “你這菜不對?!崩项^沒動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領(lǐng)班喊來,“按規(guī)矩應(yīng)該是鍋紅、油溫,爆上汁,你得讓我只見紅油不見汁。你這個,也叫宮爆?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溶,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誰呢,拿走?!?/span> 女領(lǐng)班趕緊看我。 “先擱著吧,挺好的東西?!蔽艺f。 她用公筷,夾了一小碟干煸牛肉絲給葛清,誰想老頭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壓在桌上,竟擠出水來。 “道林沒人了?這菜本是無渣無汁,要吃出干香滋潤入進(jìn)去的味。你們倒好,干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廚請出來?!?/span> “現(xiàn)在都是這么做的,您就湊合吃吧?!彼_始有些抵賴。 “都這么做,也是錯的。”他把盤子都堆到一起。 我夾了兩條剛上桌的樟茶鴨。 “好賴您也動一動筷子?!?/span>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鴨胸,聞了聞,放進(jìn)嘴。 “涼的?!边@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來,“這菜從冰箱里提出來,熱一熱就端來了,看著皮脆肉嫩,實際沒炸透,外邊酥,里面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span> 我不再勸和,告訴她,想請主廚露個面,都是干這個的,誰也不會為難誰,她自然沒話好說。 “葛師傅來怎么早不打招呼,哪有讓您在一樓吃散座的道理?我這就給您安排一下,三樓雅間是剛裝好的,您給瞅瞅,有四出頭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瞇瞇倒先開了口,我見他滿是好意,互相點了頭,心中替他不忍。 老頭端起一杯茶清口,當(dāng)眾人的面,吃下一勺雞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動?!?/span> “那您感覺,這菜吃著,哪兒不對?剞花刀的丁兒,仔公雞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見?;鸷蛑v的是剛斷生,正好熟,都是傳了幾十年的規(guī)矩。” “這話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給我背書。說起宮爆雞丁,我只服兩位。一個,是四川飯店的陳宮如;一個,是道林第一代廚師長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宮爆汁,十拿九穩(wěn)。剛才你提規(guī)矩二字,很好,可為什么我沒吃就說不對?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規(guī)矩。” 主廚一聽老頭翻起家譜,就知道沒了還嘴的余地,只好安靜等話。 “單說這菜的模樣,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會一味過油,他是用煸的。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他才叫宮爆,不是說擱雞丁、擱辣椒、擱花生米,就是宮爆。這個你不能丟,丟了就是打自己臉,懂嗎?”女領(lǐng)班見老頭的話重了,趕忙朝他杯里續(xù)水,息怨氣。 主廚像個被襲了營下了槍的副官,紋絲不動。 “既然你認(rèn)識我,話如果不中聽,全當(dāng)我擺資歷?!崩项^撿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面,戳標(biāo)槍似的比畫著,“世人皆知你家這菜,吃進(jìn)嘴,應(yīng)化成五味。先甜,后微酸,再略有椒香,跟著是咸鮮還帶點麻口兒。這五味,一個壓一個,各層有各層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后,吃熱吃膩時,要用泡好的花椒粒來化解,再張嘴呼氣,才能清爽。哪像你這個,全是滿嘴生辣?!?/span> 窗外的斜陽像絹布抖下的落塵,越發(fā)稀散,疏少。穿堂風(fēng)跑進(jìn)屋內(nèi),菜開始稍稍發(fā)涼。老頭緊了緊衣襟,從內(nèi)兜抽出一根煙,在桌上磕了磕,擱在嘴上點好火。 “是不是讓你難堪了,爺們兒,報個名吧?!?/span> “嚴(yán)誠順。”主廚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齋管面點?”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span> “有意思,遇見熟人了。容我多問一句,你這兒打著伍先生的旗子,去過他家里嗎?” “逢年過節(jié)的,都會去看看?!?/span> “給伍先生磕過頭沒有?!?/span> “沒有?!?/span> 嚴(yán)誠順說完后,臉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紅椒籽,汗珠淌下來,都透著辣味。 半路,葛清像怕丟了戶口本一樣,手按著襟衫兩側(cè)的底邊。 “當(dāng)年伍師傅,手把手地帶過我。店里一趕上義務(wù)獻(xiàn)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span> 出了南運巷的巷口,天色已顯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蒼與冷寂,會令上了年紀(jì)的人,想起許多空悄的舊事。老頭拖住步子,對我講起他年輕時,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緊,才入了漢民館子,行話管這叫“換帶手”,是丟大人的事??伤氲闹皇遣话ゐI,有錢拿,上了歲數(shù)才知道,一輩子遭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準(zhǔn)我進(jìn)鴨房吧,你不喜歡拜師那套,我也不求虛名。教會我東西,我?guī)湍惆褜m廷烤鴨保全?!?/span> “我這點兒手藝,憑的全是一招鮮,吃遍天。從搭鴨爐、制鴨坯,外帶醬糖蔥餅,全部家伙事兒,這層窗戶紙,我不點,只怕會叫你想破了頭。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開花之日,也是我走投無路的一天。那時,誰賞我飯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話。 “再不走,路就黑了?!?/span> 街燈初上,原來兩個人又兜回到萬唐居斜對面的白廣路商場。 作別后,我遠(yuǎn)遠(yuǎn)注視著他,像是在看一顆綻裂的頑石,在街面被吹到哪兒,就是哪兒。 (待續(xù)) ——中篇小說《收山》,作者常小琥,原發(fā)《上海文學(xué)》 更多精彩請關(guān)注《小說月報》2016年增刊1期·中篇小說專號,2016年1月出刊 中篇小說專號 回歸__曉 風(fēng)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5年第9期) 收山__常小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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