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比分网-中国电竞赛事及体育赛事平台

分享

陸曉婭|上海女生的文化休克和知識青年的精神休克

 昵稱253074 2016-02-16

陸曉婭上海女生的文化休克和知識青年的精神休克

陸曉婭文中攝影. 波特萊爾之墓?

春節(jié)期間,網上盛傳一個上海女生和出生于江西農村男友回老家,吃了一頓飯就決定分手的故事。我看了這個故事,心里一直在想,這上海女生經歷了文化休克啊。

“文化休克”(Cultural Shock)這詞是美國人類學家奧博格發(fā)明的,是指一個人進入到不熟悉的文化環(huán)境時,因失去自己熟悉的所有社會交流的符號與手段而產生的一種迷失、疑惑、排斥甚至恐懼的感覺。

不過,一個人活到二十大幾,對于自己即將會看到什么、面對的是什么,似乎毫無思想準備,只能說這女孩的眼界、見識非常有限,對于真實的中國社會了解得不多。不知道她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想了解貌似與己無關的事情,還是她了解社會的信息渠道都是被“正能量”過濾了的?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兩個想跨越鴻溝而結合的年輕人,似乎也沒有就這個鴻溝有過深入的交流。是不屑,還是不想?是不愿,還是不敢?我無從揣測,只是覺得兩個年輕人大概心智尚未成熟吧??缭进櫆希ǚN族、階層、宗教、文化、年齡等)的婚姻,若想成功的話,除了要有共同的價值觀,還需要有超高的溝通能力,需要心智相對成熟(至少一方),需要雙方把婚姻當作成長的過程。我身邊有幾個成功的案例(他們都過了所謂的“七年之癢”),都至少具備了上面說的兩三條因素。

但其實我想說的不是上海女生這檔事,而是它讓我想到的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文化休克。在某種程度上,它比上海女生的shock更強更深,與其說是文化休克,不如說是精神休克,因為它直接導致了三觀的動搖。

我說的是1969年,我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經歷。

那一年,我15歲。因為某種原因,還沒輪到上山下鄉(xiāng)的我,提前和“老初二”“老初三”的學生到陜北插隊去了。

在深冬的寒風中,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三天的敞篷卡車,汽車終于停在了一條山溝中。殘雪斑駁的山峁,亂石嶙峋的河床,到處都是光禿禿的,一片荒涼景象。我們將行李卸下,裝在老鄉(xiāng)的架子車上,準備向著20里外的村莊走去。突然聽到有人大吼大叫:“我們上當受騙了,讓我們回北京!”只見一男一女兩個知青重新爬上卡車,堅持要司機帶他們原路返回。最后他們是否如愿以償了,我不得而知?,F(xiàn)在想來,那個吃了一頓飯就回家的上海女生比他們還強點。不過,很多知青都有“上當受騙”的感覺——動員上山下鄉(xiāng)的時候,來人說我們下鄉(xiāng)的公社在陜北算是“好地方”,我們就想當然地以為像郭蘭英在《南泥灣》里唱的“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呢。

不管是不是上當受騙吧,大多數知青還是做好了吃苦準備的。本來嘛,上山下鄉(xiāng)除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外,還要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改變農村的落后面貌。不貧窮、不落后,要我們干嘛?我相信,有些知青當初和我想的是一樣的。

在土窯洞中安頓下來,shock接踵而至。先是生活上的:吃水困難,沒有柴燒,洗頭洗澡洗衣服都成為奢侈之事;很快就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長了虱子,加上水土不服起的包,皮膚上開出“桃花”朵朵;夜晚,漆黑的窯洞里一燈如豆,還要把捻子盡量捻小,好節(jié)約煤油……但這些都是“接受再教育”的題中之義,叫不叫苦都得忍著,而且也很快就習慣了,直到一年后回北京探親,從火車站坐頭班公交回家,看到寬闊的馬路和明亮的街燈,有位同學才恍然大悟:“北京原來他媽的這么好!”

如果說,生活上的差距,我們能用“知青是來改變農村落后面貌”的想法讓自己主動適應的話,其他一些事情帶來的認知不協(xié)調就沒有那么容易解決了。

到村里沒幾天,有知青提出我們應該主動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去找老貧農“憶苦思甜”(憶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問隊長,誰是“老貧農”?隊長支吾了半天,說:“你們去找老善娃吧?!痹趺矗謇锞驼也怀鰩讉€正宗的老貧農嗎?后來才知道,有的老貧農因為當過干部,在文革中被打成了“走資派”;有的老貧農是“賭博骨碌子”;有的老貧農整日在外要飯;有的老貧民是“憨憨”(傻子)……總之,根紅苗壯沒有什么問題的老貧農,就算是老善娃了。

老善娃當時應該五十多吧,婆姨死了,女兒嫁了,沒有兒子,一個人過得恓惶。我們摸著黑從一個很陡的坡下去,到了他黑乎乎的窯洞里。見到我們幾個知青女娃娃,老善娃只是一邊吸著煙袋鍋一邊尷尬地笑。一說要憶苦思甜,他開口了:“毬,1959年、1960年,整條塬上樹皮都扒光了……”

不知道是我們聽了就害怕,不敢往下聽,還是老善娃沒敢往下說,我記憶中那次并沒有聽到他說村里死了幾個人,我們只是懷著“這個老貧農好反動”的感覺,又摸著黑爬上了陡窯坡,滿腹狐疑地倒在炕上睡了。

后來我們再請別的貧下中農憶苦思甜,他們還是死活不憶舊社會,一說就是大躍進后那幾年,印象最深的是,有人告訴我們,賀家窯窟的老紅軍都餓死了?!八歉喜筷犠吡耍F(xiàn)在怕也是住在你們北京的大干部,吃香的喝辣的!”老鄉(xiāng)總是不無惋惜地說。

最強烈的一次shock,是我親眼見到大隊逃荒的人。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都是“解放軍來了苦變甜”,只有“萬惡的舊社會”,老百姓才因受盡剝削吃不飽肚子,才會去逃荒要飯。到了陜北,要飯的已經見過不少,甚至還有知青打死了要飯的,讓老鄉(xiāng)們覺得知青“太殘了”。但我們還可以說,要飯的人都想不勞而獲。逃荒而來的人,也見過,比如麻子溝里住著個單身漢老徐,就是59年前后從河南逃荒來的。每次下溝干活,老徐都會給我們村人熬綠豆湯,感謝我們村允許他這個沒有戶口的“黑戶”在溝里生存。后來,還有佳縣的一戶王姓老漢帶著兩個成年的兒子逃荒而來,我們村因為缺乏勞動力,就收留了他們。

但當成群結隊的逃荒者驟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還是震驚不已,一個勁兒地問自己:我看到的是真的嗎?這不是電影吧?怎么新社會還有逃荒的?政府就不管嗎?

那是初春的一天,白毛風吹起的沙塵遮住了藍天。我們在塬上修水利,一個個都土頭土臉的。隱隱隱約約地,一大隊的人從遠處而來。走近了,能看到這支大約百人的隊伍全都衣衫襤褸,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的挑著扁擔,前面的筐里放著“歲娃”(陜北話,一般指小小孩),后面挑著鍋碗等“家當”,正是電影里的逃荒者的典型形象。我問村里一起干活的人:“他們是從哪兒來的?要到哪兒去?”村里人說,他們大概是從上邊(北邊)榆林地區(qū)來的,那里更窮,大概是沒法活了,到“下邊”(南邊)去討生活。

沒有人說話,逃荒的不說,村里人也不說,就這么看著這支隊伍默默地走過,消失在黃土高原春天的沙塵中。

這樣的逃荒隊伍,我一共看見過兩次。

雖然到陜北插隊后,我們這些京城里長大的孩子,驟然跌入所謂“社會底層”,看到了也過上了連飯都吃不飽的日子,但總是可以用“中國很大,自然就會有些地方很落后”來進行解釋。然而,在看到逃荒的隊伍后,我心里一直特別沉、特別沉,我無論如何不能把眼前的景象和“社會主義”掛上鉤。我仿佛感覺到,我們似乎生活在一個巨大的騙局中:我們從小就被告知,社會主義有著無比的優(yōu)越性,中國人民也早已“翻身得解放”,形勢總是“一片大好,而且越來越好”,但是眼前的現(xiàn)實卻是另外一個樣子……

該怎樣解釋這矛盾的一切?當時只有十五六歲的我,是跟著比我大一兩歲的同學插隊的,他們大多出身于普通的工人家庭。有些同學下鄉(xiāng)時,還帶來了初中的課本,但很快就用來引火了。整個社會對“封資修”的批判,讓我們難以接觸到人類豐富的思想寶庫。面對如此巨大的困惑,我們卻幾乎沒有任何思想資源,除了偶爾在別的村同學中借到的一兩本小說。對思想的鉗制,更讓人害怕討論,害怕被檢舉揭發(fā),因在通信中討論問題而被打成反革命的知青不是一個兩個?;丶姨接H,和一位從江西長征到陜北的老紅軍談起陜北,談起那里的貧窮,他竟然驚訝地問我:“不是都學大寨了嗎?”

苦悶、感到沒有出路,看不到未來,在插隊的第二年,這樣的情緒在知青中越演越烈。作為沒讀過幾天書的“知識青年”,我們本來就單一、蒼白、脆弱的精神世界,很快就垮了下來。喝酒、打架、唱“黃歌”、混日子,成為許多知青,特別是低年齡知青(初中)排解苦悶的辦法。我們大隊28個知青,就有5人因為打架和殺人進了“縣大獄”,一個知青被殺,一個知青病死,一個殺人者最終病死在獄中;還有自殺未遂的、未婚先孕的,以及因為和老鄉(xiāng)發(fā)生性關系而讓3個老鄉(xiāng)背上“破壞上山下鄉(xiāng)”的罪名判了刑的……。在一片混亂中,我苦苦掙扎,經常噩夢連連,原本不錯的記憶力直線下降,精神已到崩潰的邊緣。今天想起來,幸虧自己那時到處收羅書籍,還千方百計結識“老高中”知青,不然就算挺過來,精神上也廢了。

然而最大的shock還在后面。1971年“9.13”事件,作為“接班人”的林彪在蒙古溫都爾汗墜機,幾乎所有的人都蒙了: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居然“叛國投敵了”!??!怎么回事?為什么?對于中國來說,這意味著什么?中國會向何處去?無數的問號在我們腦子里揮之不去,甚至讓我們徹夜難眠。盡管小心翼翼,但在小范圍的知青中,各種各樣的討論開始了——這一震,終于讓我們明白,脖子上還長著自己的腦袋。

回到上海女生的故事來。如果說,那個女生經歷的文化休克還算單純的話,我們下鄉(xiāng)后所經歷的shock,就是相當復雜的了:不僅是城鄉(xiāng)生活差距、地域文化不同,而且是認知上的巨大不協(xié)調、價值觀上的巨大沖突:我們應該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還是相信耳朵里被灌輸的?我們應該去思考這些矛盾和沖突,找到它們的源頭,探尋它們?yōu)楹螘l(fā)生,還是繼續(xù)麻木地活在謊言中?那種精神上的痛苦,恐怕真的是上海女生們難以想象的。

80年代,終于改革開放了,有大量的書引進了。記得我讀到法國詩人波特萊爾的《惡之花》中的詩句時,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

我的青春只是黑暗的暴風雨,

到處看到斜射過輝煌的陽光;

雷和雨造成如此破壞的慘況,

園中剩下的紅果已寥寥可數。

如今我已接觸到思想的秋天,

我應該拿起我的鋤鍬和耙子,

重新翻耕被洪水淹過的土地,

大水造成的深坑簡直像墓穴。

誰知道我所夢想的新的花枝,

在被沖洗的像沙灘的土壤里,

能否找到活命的神秘的營養(yǎng)?

——啊,痛苦!啊,痛苦!

時間侵蝕生命,

隱匿的大敵在蠶食我們的心,

用我們失去的鮮血把它養(yǎng)壯!

巴黎·蒙帕納斯墓園·波特萊爾之墓?

曾幾何時,我的思想像洪水沖刷過的大地,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墓穴。那讓我能重新“活過來”的營養(yǎng),不是別的,正是蘊含在書籍中的人類智慧,以及后來才漸漸蘇醒的獨立思考與自由精神!

寫于2016年情人節(jié)



陸曉婭

在耄耋老人與青蔥學子間穿行

在山川大地與詞語密林里徘徊

在文明演變與心靈進化中探索

這個叫陸曉婭的小老太

希望回歸童心

玩出有意思有意義的晚年

然后,有尊嚴地死去

    本站是提供個人知識管理的網絡存儲空間,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fā)布,不代表本站觀點。請注意甄別內容中的聯(lián)系方式、誘導購買等信息,謹防詐騙。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內容,請點擊一鍵舉報。
    轉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fā)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