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詩就是寫語言
宋彩霞
文學(xué)美學(xué)表明:文學(xué)作品的形式美,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文字上。精美的語言文字是為創(chuàng)造藝術(shù)典型和藝術(shù)意境服務(wù)的。杰出的詩人一定是語言大師。因為文學(xué)不是克隆,而是創(chuàng)造。美是一條流動的河,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字。羅丹說:“真正好的素描,好的文體,就是那些我們想不到去贊美的素描與文體。因為我們完全為它們所表達的內(nèi)容所吸引?!保ā端囆g(shù)論。素描與色彩》)這是藝術(shù)形式美的一條重要規(guī)律。實現(xiàn)了這一規(guī)律,藝術(shù)才能達到理想的境界。筆者也因作詩詞刊編輯,處理過一些來稿,本文試就當代詩的語言談三點粗淺認識,僅為一隅之談。
一、 詩詞語言當隨時代
一種文學(xué)藝術(shù)樣式有無生命力和能否為大眾接受,在于能否反映時代生活。一部文學(xué)史或詩歌史,實際上也是在時代不斷演進中適應(yīng)時代的歷史。最具典型意義的就是毛澤東《沁園春·雪》的劃時代意義。毛澤東到達陜北之后,第一次見到北方的雪景,有感而作《沁園春·雪》。重慶談判期間的1945年9月6日,毛澤東和周恩來看望柳亞子,應(yīng)柳之請,當面書贈此詞,繼而在重慶發(fā)表。一闋《沁園春》橫空出世,石破天驚,引發(fā)擁護和反對《沁園春》的激烈論戰(zhàn)。國民黨方面動員用詩詞進行批判,共產(chǎn)黨和民主人士則叫好唱和。一首詞作,震動九州,牽動兩黨,影響國是,在中外文化史上罕有。1945年底,聶紺弩在《客觀》發(fā)表“毛詞解”指出:“今天的中國,新文化和舊文化,新思想和舊思想,已截然分為兩道……一闋《沁園春》不過百余字,就像一條鴻溝,把舊時代的騷人墨客都隔住了?!?/span>
在今天,作為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中華詩詞,經(jīng)歷復(fù)蘇,走向復(fù)興和初見繁榮。有人說,時事題材不好寫,政治詩詞難為。果真如此嗎?熊東遨的《天宮一號升空》:“馭電驅(qū)雷一箭風,環(huán)球仰首看飛龍。五千年史添新頁,大寫中華到太空。” 應(yīng)時應(yīng)景之作,易寫難工,既不可空洞無物,又不得人云亦云。熊東遨先生的《天宮一號升空》,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成功典范。首句寫形象:一箭當風,驅(qū)雷馭電,再現(xiàn)了“天宮一號”升空時的壯觀畫面。次句言影響:飛龍在天,五洲仰首,東方巨人不怒自威之氣概言外自含。結(jié)尾二句尤為精彩:“大寫中華到太空”,“天宮一號”為五千年文明史新添的這一“頁”,是何等的光彩奪目!讀詩至此,一股強烈的民族自豪感便油然而生。移人情于不覺,只要是好詩,往往都能起這樣的作用。請看建黨九十周年一等獎獲得者徐緒明的鷓鴣天:“合是梅花清秀姿,生來不怕雪霜欺。一從亮相南湖后,九十年來愈放奇。 勤管理,莫松弛,務(wù)防蟲蛀干和枝。植根大地春長駐,花俏花香無盡時?!弊髌芬悦坊ㄓ鼽h,著力細節(jié)描繪,擺脫大話套話,得獎理所當然。王善同的【越調(diào)·天凈沙】《紅船》:“烏云密布江南,嘉興湖上風帆。盡處青山遼遠,心中有岸,管他多少礁灘。”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奔热晃恼赂柙姂?yīng)該“為時”“為事”而著作,就必然反映當時的時代而彰顯其時代特征。構(gòu)思立意,從何著筆,往往顯示作者文思的匠心,而獨出機杼、別開生面者,則又勝出一籌。是曲作者以“紅船”命題,可謂立意高遠。曲緊扣“紅船”鋪陳。起句點明大背景:江南“烏云密布”,紅船在波云詭譎的時空里行駛,其險惡之境不言而喻。“盡處青山”表面是寫景,實則是描繪了令人神往的理想境界。但理想還很“遼遠”?!靶闹杏邪丁保屈c睛之句,是曲眼,無此句便無以下文?!肮芩嗌俳笧?,是全曲的高潮。既然目標已經(jīng)明確,使命業(yè)已確定,那么就朝著這個奮斗目標,矢志不渝,勇往直前。乘風破浪,何懼什么“礁灘”!讀著這寥寥28字的小曲,我們恍如看見了一部中國共產(chǎn)黨人剛毅堅強、百折不撓的精神的傳記。不管其程多遠,其途多險,其事多難,都無法阻擋共產(chǎn)黨人前行的腳步!“管他多少”四字,浩氣凌云,氣壯山河。末句轉(zhuǎn)合自然,收束有力,干凈利落??芍^“豹尾”。別林斯基說:“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幸福和痛苦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時代的土壤里,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闭\哉斯言。
盛海耕教授曾著文指出當前舊體詩情思的不良傾向是“情思萎靡化,導(dǎo)致其詩陳腐化”。這種傾向集中表現(xiàn)在為數(shù)不少的青年和女性寫的詩詞中?!皾M眼是寒塘、冷月、寒鴉、孤雁、落花、淚眼、沉醉、 慵倦、情囚、癡魂、殘荷、瘦影、殘夢、幽恨……隨處可見?!薄啊畡e夢悠悠吹玉簫’、‘花已隨人心漸老’、‘輕鎖夢,暗含愁’、又是江南離恨天,西風到處換流年’……總之,一片蕭索灰暗?!?nbsp;“哪里有一點時代氣息?說穿了,無病呻吟也!而現(xiàn)代的詩詞作者們,坐沙發(fā)乘快車出入華堂高廈,卻偏偏要做出一付“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樣子,假得令人生厭!更不用說激發(fā)讀者共鳴了。
二、“只把尋常話作詩”
除了審美主體必須具有充沛的感情和崇高的人格以外,作為文學(xué)作品載體的語言,還必須自然清新簡潔樸素。樸素是我國文學(xu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鬃诱f的“辭達而己矣”(《論語·衛(wèi)靈公》)就是主張行文樸素曉暢。前人早就認識到這一點:“欲知子美高明處,只把尋常話作詩?!保ǚ堪偂蹲x杜詩》)“尋常話”乃是樸素的代名詞,也就是白話??諝庠角鍧?,陽光就越燦爛;作品越樸素,作品的美就越完善,它給讀者心靈的震撼力就越強?,F(xiàn)代詩用現(xiàn)代白話寫成,本來可以充分說明白話入詩之美了。由此可知,詩意之有無,決不在于用詞煉句的表面深刻典雅上。俗話說,“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高手寫作,白話入詩,往往彰顯了一種大家風范,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然而卻自有一種駕輕就熟,舉重若輕的瀟灑和飄逸,不經(jīng)意之間,卻四兩撥千斤,就化腐朽為神奇。 白話入詩詞,其實加大了寫作的難度。在用“舊瓶”裝“新酒”的時候,既要遵循傳統(tǒng)詩詞的格律譜律聲韻等“舊瓶“的規(guī)則,又要使那“新酒”有不亞于“舊酒”的味道,沒了陳舊的套話、僻典這些唬人的家什,就全憑立意、情志去取勝了。鬧不好就成了順口溜打油詩。白話入詩,也是需要各種手法加工錘煉的。欣喜地看到,白話入詩詞的隊伍正步步壯大,一代新的詩風開啟并逐漸形成。這個隊伍里,既有曾經(jīng)在文言詩詞殿堂登堂入室,而后又從里面殺了出來的方家宿將,也有開首就用白話入詩的新秀。他們都給我們貢獻了美的詩詞藝術(shù)享受。
曹植的《七步詩》:“煮豆持作羮,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則如同說話一般,通俗得沒法再通俗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李白),“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杜甫),這些詩句已是地道的白話,至于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卑拙右椎摹顿x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其白話的比率甚至高出許多新詩。
“流水淡,碧天長,路茫茫。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晏殊·〈訴衷情〉只‘憑高目斷’句為文人語。)、“二月春風,正是楊花滿路。那堪更別離情緒!羅巾掩淚,任粉痕沾污。爭奈何、千留萬留不住!”(晏殊·〈殢人嬌〉)、“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畫。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保W陽修·〈生查子〉,與崔護的《題都城南莊》極為相似,卻別是一種調(diào)韻。)、“蘋滿溪,柳繞堤,相送行人溪水西,歸時隴月低。 煙霏霏,風凄凄,重倚朱門聽馬嘶,寒鷗相對飛。” (張先·〈相思令〉,可謂宋時的流行歌曲。)“墜雨已辭云,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弦語愿相逢,知有相逢否?”(晏幾道·〈生查子〉,可與歐陽修的〈生查子〉比美。)柳永“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的人憔悴。(蝶戀花)”、“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憶帝京)”“盈盈淚眼,漫向我耳邊作萬般幽怨。(秋夜月)”、“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堪那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美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誰人說?(雨霖鈴)”,這些都足以說明柳永是個通俗歌詞的大家,白話入詩詞,他的貢獻不小。
呂子房的《浪淘沙.·巴山背二哥》:“小子走巴山,踏遍渝川。背星背月背朝天。阿嗬一聲忙拄地,仰首巖懸。日夜頂風寒,腳破鞋穿。為兒為母為家園??嗝绫巢槐M,背起人間?!薄啊∽幼甙蜕剑け橛宕?。背星背月背朝天。’純用口語,清純無滓,到口即消,極具動感?!薄白蠲钤诮Y(jié)拍‘苦命二哥背不盡,背起人間?!搜砸怀?,奪人心魄,令人思緒萬千?!毙芙ㄈA 《鷓鴣天·農(nóng)民工》云:“背井離鄉(xiāng)圖個啥?薄微收入寄回家。肩扛煤氣披朝露,手捧磚頭沐曉霞。 思父母,念妻娃。他鄉(xiāng)背地淚如麻。風中遙望回家路,天際蒼茫掛月牙?!迸c那些被亂花迷眼的寫作者相比,他寫得樸素。卻著力挖掘那些很小但能蘊藏的具有時代感的憂郁。弗吉尼亞·伍爾芙說過:十九世紀“所有偉大的小說家,如薩克雷、狄更斯和巴爾扎克,都寫出了自然的散文,……富于表現(xiàn)力然而并不矯揉造作,發(fā)揮自己的特色卻又從不失去共性”。自然、富于表現(xiàn)力并不矯揉造作,正合該詞特點。該詞首先可以用“直接”來概括——全部都是直接說出,即使用了比喻,也是直截了當?shù)拿饔?。這個“直接”,就已經(jīng)從本源上杜絕了矯揉造作的可能。一首整體上“直接就是”的詩,可以用整體和意境來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詩人以“直接”的方式對打工階層的痛苦和沉重的深切關(guān)注,帶有明顯的敘事色彩,把過程描述得很細膩。動人之處不僅在于細節(jié)描寫,更在于通過敘事所傳達出來的深厚感情?!凹缈该簹馀?,手捧磚頭沐曉霞?!毙蜗笊鷦樱迷~凝練。農(nóng)民工詩詞和其它類詩詞相比,有它特殊的現(xiàn)實意義。該詞記錄著農(nóng)民工的命運和生活,無論是嘆息和質(zhì)問、正常和反常、理性和感性,沒有切身感受,是斷然寫不出“思父母,念妻娃。他鄉(xiāng)背地淚如麻?!边@樣感人至深的句子來。
三、“語不驚人死不休”
“清詞麗句必為鄰”,“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杜甫苦心錘煉推敲、獻身語言藝術(shù)的莊重宣言。李清照也說“學(xué)詩漫有驚人句”。寫詩填詞的語言要準確生動,但這不是最高標準,詩人語句的最高標準是驚人。何謂驚人?是震撼,讓人眼前一亮,過目不忘。杜甫一生寫下好詩無數(shù),最驚人的語句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其《岳陽樓》的頷聯(lián)“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盡管也運用了詩歌語言技巧中的“夸張”、“變形”,然而卻是非常自然的直覺與想象。所以唐詩專家胡應(yīng)麟說這兩句“但見其宏大而不覺其新奇“(《詩藪》)其中“坼”、“浮”兩字實在是不同凡響,然而又是那樣貼切自然。故而薛雪說杜甫練字“若不經(jīng)意,粗心讀之,了不可得,所以獨超千古”。(《一瓢詩話》)文天祥也有“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樣的好句子,而李清照的好句子《一剪梅》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卑牙铋|的女子那種相思的萬般無奈描寫的體貼入微。驚人句不容易得到,一個人能夠有上一兩句驚人之句已經(jīng)是畢生追求啦。有時一個字、幾個字驚人。好句子是詩的靈魂,能起到畫龍點睛的妙用。“詩人是語言文字的魔術(shù)師”。詩史上“推敲”當屬韓愈和賈島。賈島的名句有“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薄伴L江人釣月,曠野火燒風”?!蔼毿刑兜子?,數(shù)息樹邊身”等,尤其是后面這一對,詩人熔鑄了三年心血,頗為自負,以為極致。在詩的后面注小詩一則:“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然而,評論家對其最為推崇的,不是其煞費苦心的“推敲”,更不是吟得雙淚流,而是“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的大氣自然。是“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獨特意象;更是“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的恢弘大氣。尤其是劍詩,短短四句二十字,一氣呵成,不露痕跡,豪氣俠膽洋溢其間,是賈島詩作的精品。由此可見,對于寫詩而言,推敲打磨文字重要,真情更重要,創(chuàng)意尤其重要,最好是不見斧鑿痕跡,推敲則是為創(chuàng)意出新服務(wù)的。煉字煉句,努力更多的掌握新時代的語言詞匯是一切詩人作家在審美創(chuàng)造中必須畢生追求的一種最高藝術(shù)境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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