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是一個凡人，有他作為凡人的可愛之處；他也不是一個凡人，能夠“立堅卓之志”，以非凡的意志，成就全新的、非凡的自己。就拿他戒煙這件事來看，便極富啟發(fā)意義。我們先看他寫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九月初一日的日記：

是日早起，吃煙，口苦舌干，甚覺煙之有損無益，而刻不能離，惡濕居下，深以為恨。誓從今永禁吃煙，將水煙袋捶碎。因念世之吸食煙癮者，豈不自知其然？不能立地放下屠刀，則終不能自拔耳。

曾國藩煙癮極大，到了“刻不能離”的地步，每日吃得“口苦舌干”，自己都“深以為恨”，于是發(fā)誓戒除，“從今永禁吃煙，將水煙袋捶碎”。那么，這次大張旗鼓的戒煙行動效果如何呢？且看一年后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七日的日記：

本日說話太多，吃煙太多，故致困乏。

曾氏一年前以捶碎水煙袋的決絕態(tài)度立志戒煙，希望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果只看這天的豪言壯語，還以為他戒掉了。但文正公也是凡人啊，一年以后，不光繼續(xù)抽煙，還“吃煙太多”！但他并未放棄，半月之后（十月二十一日），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客去后，念每日昏錮，由于多吃煙，因立毀折煙袋，誓永不再吃煙。如再食言，明神殛之！

曾國藩痛恨自己沒能擺脫煙癮，這次“立毀煙袋”，發(fā)下毒誓，如果再抽煙，“明神殛（殺）之”！舉頭三尺有神明啊，這次不是鬧著玩了，請神明來監(jiān)督自己。話雖這么說，但戒煙的痛苦也是不輕，且看八天后的日記：

自戒煙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

八天前，曾氏搗毀煙袋再次戒煙，煙癮上來，很是難受，“心神彷徨，幾若無主”，恍恍惚惚，好像沒了主心骨，苦不堪言啊。遏制欲望就是這樣，如果不以破釜沉舟的氣勢來對待，怎么可能成功！這次戒煙看來是最后一次了，成功了，他在21年后的同治元年（1862）四月十一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人之氣質由于天生，本難改變，欲求變之之法，總須先立堅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歲前最好吃煙，片刻不離。至道光壬寅十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煙，至今不再吃。四十六歲以前作事無恒，近五年深以為戒，現(xiàn)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見無事不可變也。古稱金丹換骨，余謂立志即丹也。

曾氏這一段話，可視為他“大悔大悟”過程中的一段重要內心獨白。從天地之久遠廣大看到人類自身的短暫渺小，從書籍事端的繁富龐雜看到個人精力才智的限制，這對于驕狂之心的懲治，可謂是從本源上下手。曾氏的悔悟，便是由如此冷靜甚至嚴酷的中宵細思而引起的。因為思考得深刻，也便明白得透徹。他的胸襟從此真正地進入一個全新的境界。

《曾國藩日記》（最全本，四冊），岳麓書社，ISBN:9787807616931；《唐浩明評點曾國藩日記》，岳麓書社，ISBN:9787807618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