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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課堂講義|戴燕:征帆一片繞蓬壺

 真友書屋 2016-01-03




  三國,指的是魏國、蜀國、吳國,陳壽《三國志》,起初也是各自獨立,分別稱《魏書》《蜀書》《吳書》的,重心當然在魏、蜀、吳三國。但是,就像“《史》《漢》著朝鮮、兩越,《東京》撰錄西羌”,尊重前輩史家習慣,陳壽的視野,也包括了與三國有往來的周邊國家和民族。他還有一個原則,即是“補前史之所未備”,因此根據(jù)“使譯時通”的實際情況,在《魏書》最后一卷,他寫了一個《東夷傳》。這個“東夷”,是指長城以北、大興安嶺以東,相當于今天中國東北以至俄羅斯、朝鮮半島、日本的范圍。

  這樣,在中國傳統(tǒng)正史里面,就第一次出現(xiàn)了日本傳,便是《魏書·東夷·倭人傳》。

  這個據(jù)統(tǒng)計總共有一千九百八十七個字的《倭人傳》,也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早的有關日本的文獻,在它以前,只有一世紀的《漢書·地理志》在介紹北方燕地時,提到海的那一邊,有倭人年年到來:“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余國,以歲時來獻見云?!庇捎谌毡救擞浭鲎约旱臍v史,也要到八世紀才開始,陳壽于三世紀末寫下的這一《倭人傳》,對于了解日本的早期歷史也很重要,因此它在日本受到的關注比中國還要高,不但有專業(yè)性的注釋、考古和研究,還有對大眾的講授、宣傳,數(shù)不勝數(shù)。

  按照古代中國人的觀念,日本已經(jīng)是在“荒域之外”,遙遠的地方,而陳壽自己也說,若非足跡、車軌所及,是沒有辦法知道“其國俗殊方”的,但他又不曾到日本,寫《倭人傳》,當然只能借助于現(xiàn)成材料。過去人分析他的史料來源,認為無外乎官方文書和同時代人的記錄,譬如皇帝的詔令、魏國以及倭國使者的報告,還有如王沉《魏書》、魚豢《魏略》、《東觀漢記》等等。不管官方檔案,還是私人撰述、民間傳聞,可以肯定的是,《倭人傳》的內容絕非憑空而來,它代表了那個時代人擁有的日本知識。



  在當時人印象里,日本是遼東半島、朝鮮半島向東的延伸,《魏書》中的“東夷”,首先指的是這樣一個整體。而對于這樣一個“東夷”的了解,又是靠著漢代以來疆域的拓展和對外交往的增加,一點一點累積下來的。

  這就要說到當時的遼東郡。還是在公元前一千年的西周初期,在今河北北部及東北的西南部有一個燕國,它的地理位置特殊,“東北邊胡”,“北鄰烏桓、夫余,東綰濊貊、朝鮮、真番之利”(《史記·貨殖列傳》),就是說經(jīng)常要同東胡、朝鮮等打交道。大約在公元前四世紀的戰(zhàn)國時代,燕將秦開一度因其對東胡的熟悉,將東胡驅逐得很遠,燕從那時起就修筑了自造陽(河北張家口)至襄平(遼寧遼陽)的長城,并設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等行政區(qū)。遼東郡就從那時一直延續(xù)下來,到漢代,轄有遼河流域及朝鮮半島,首府在今遼陽。

  公元前二世紀,漢武帝滅衛(wèi)氏朝鮮,在遼東半島以東開辟玄菟、樂浪、真番、臨屯四郡,樂浪郡的首府,設在大同江南岸的平壤。到三世紀,公孫氏掌遼東,于樂浪郡南部又劃出帶方郡,帶方郡的首府,有人說就是首爾。

  公孫氏掌管遼東以至朝鮮半島,是從漢末董卓任命公孫度為遼東太守開始的,經(jīng)公孫康、公孫恭到公孫淵,據(jù)有遼東五十年,“東伐高句麗,西擊烏丸”,稱王割據(jù),一面切斷了東夷各國與中國往來的通道,一面與東吳遙相聯(lián)絡,到魏明帝時,終于變成魏國心頭大患。于是景初元年(237),毌丘儉率鮮卑、烏丸兵前往征討,第二年,司馬懿又率四萬大軍海陸齊發(fā),斬公孫淵之首,連樂浪、帶方一并收復,“而后海表謐然,東夷屈服”。

  這樣,樂浪、帶方兩郡就代表了三國時,中國東至于朝鮮半島中部的領土范圍。其中帶方郡既與朝鮮半島最南端的三韓接壤,也是當時中日雙方使者往來必經(jīng)的一站。



  大約在一萬年前,由于氣候變暖,海面上升,日本脫離大陸成為列島,從此后,聯(lián)系大陸與日本的路徑,主要就是朝鮮半島。有人說在東亞有一個“漢字文化圈”,由歷史上以漢字為書面語的國家即中國、朝鮮、日本、越南構成,由于漢字為中國發(fā)明,又可稱“中國文化圈”。三國時期,中國與日本使者的往來,走的是這一條路線,后來漢字及其承載的文化,前如《論語》《千字文》,后如佛經(jīng),經(jīng)過朝鮮半島傳入日本,走的也是這一條路線。

  朝鮮半島的歷史,與日本相同,最早也是見于中國的記載。司馬遷在《史記》里就寫有《朝鮮列傳》,那是公元前二世紀的衛(wèi)氏朝鮮。衛(wèi)氏朝鮮由燕人衛(wèi)滿于漢初在古朝鮮舊地所建,其中有“真番、朝鮮蠻夷”,也有從燕趙之地避難來的移民,國都在王險城(今平壤),與遼東郡劃浿水(清川江)為界,而為其“外臣”。元封二年(前109),漢武帝的軍隊打到王險城下,朝鮮國王右渠“堅守城”、苦戰(zhàn)數(shù)月而死,然后便是漢武帝“分其地為四郡”(陳壽語)。據(jù)說在玄菟、樂浪郡,都有一些朝鮮、濊貊、高句麗人,玄菟郡下,還有高句麗縣(今遼寧新賓縣老城附近)。這些高句麗人看起來頗不“馴服”,王莽逼他們去打匈奴,他們抗命不從,氣得王莽殺其首領猶不甘心,下令改叫他們“下句麗”(《漢書·地理志》《王莽傳》)。

  “下句麗”的故事,也被寫進了《魏志·東夷·高句麗傳》,陳壽還記下高句麗的祖先,相傳是松花江流域的夫余人。這個夫余人,在六世紀魏收的《魏書·高句麗傳》,又有了一個“朱蒙”的名字。朱蒙的母親,傳說是河伯女兒,在被夫余王囚禁的日子里,于陽光下受孕,生出朱蒙。朱蒙是天生的神射手,他母親擔心他被夫余人所害,叫他逃走,他便跑到紇升骨城(今遼寧桓仁縣五女山城)定居下來,建國高句麗。十二世紀的高麗人在自己最早的史書《三國史記》中也接受了這個傳說,將朱蒙稱作“始祖東明圣王”,并說他逃離夫余是在漢元帝建昭二年(《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這樣高句麗的建國,就從此被定在公元前三十七年。

  與其祖先夫余人或是“同種”的濊人、“別種”的小水貊相比,在陳壽時代的人看來,高句麗人“性兇急,喜寇抄”,“有氣力,習戰(zhàn)斗”,又好斗,又愛沖動,與漢魏王朝往來,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從來不會真的妥協(xié)。陳壽講他們經(jīng)常與遼東發(fā)生摩擦,其太祖大王宮曾攻下玄菟郡,“焚燒候城”,宮的兒子伯固也曾攔截刺殺帶方令,并抓走樂浪太守妻子。因此,漢靈帝建寧二年(169),玄菟太守便給以痛擊,迫使它降歸玄菟郡,建安十二年(209),公孫康又再“破其國,焚燒邑落”,逼迫伯固的長子率眾投降,其幼子伊夷模遷移至丸都山,“更作新國”。

  三國時,孫吳在與公孫淵遙相呼應的同時,也試圖聯(lián)合高句麗。據(jù)說高句麗向吳“奉表稱臣”,這引起魏國的高度警惕,高句麗也曾將吳的使臣斬首,送往幽州,司馬懿征公孫淵,他們也派了幾千人協(xié)助,但是,幽州刺史毌丘儉還是向他們發(fā)起連續(xù)不斷的進攻,于正始六年(246)攻占丸都城,“刻石記功,刊丸都之山,銘不耐之城”。

  當時正值高句麗第十一代東川王位宮的時代。位宮是伊夷模的兒子,陳壽寫他生能“開目視人”,天賦異稟,又“有力勇,便鞍馬,善獵射”,在毌丘儉的窮追猛打之下,仍能在沃沮也就是朝鮮咸鏡道一帶逃脫,不知所蹤。而據(jù)《三國史記》說,東川王起初斗志旺盛,甚至揚言:“毌丘儉者,魏之名將,今日命在我掌握之中乎?”他有大臣得來,見他一意孤行,便嘆息“立見此地,將生蓬蒿”,絕食而死。毌丘儉聽說后深為感動,下令“不壞其墓,不伐其樹,得其妻子,皆放遣之”。

  高句麗當年依山建都,迄今在吉林集安留下墓葬與城墻遺址,也留下殘存的《毌丘儉記功碑》,刊載著毌丘儉攻陷丸都的功績。



  這一次打擊之后,要到東西晉之交、“五胡亂華”的時候,高句麗才卷土重來,先后占領了樂浪、帶方兩郡,至第二十代長壽王遷都平壤,完全據(jù)有朝鮮半島北部。在集安的好太王陵,現(xiàn)在有一塊“國岡上廣開土境平安好太王碑”,就是長壽王為紀念他父親好太王(391-413在位),于四一四年立的?!逗锰醣窂摹俺鲎员狈蛴啵斓壑?,母河伯女郎”的始祖,一直寫到好太王征戰(zhàn)百濟、倭、東夫余,廣開疆土,“威武掩被四?!保橇私飧呔潲悮v史以及中韓日交涉史的寶貴資料,它也說明在六六八年為唐朝和新羅所滅以前,就像傳世文獻記載的那樣,高句麗的確曾是歷史上最強大的“東夷”之一。而這個強大的高句麗,它的七百年歷史,與中國歷史也時常纏繞、不可分割,有時甚至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

  這些當然是陳壽所不曾見,不過在他的時代,高句麗以頑強不屈的姿態(tài),已經(jīng)顯示出它是“東夷”中自我意識最強的一支。


“國岡上廣開土境平安好太王碑”碑文


  在朝鮮半島上,高句麗以南,當時還有一個濊,自稱與高句麗“同種”,“言語法俗”無異。曾有傳聞講殷紂王的叔父箕子見“殷道衰”,便帶人移居到朝鮮大同江流域,“教其民以禮義,田蠶織作”,并作“八條之教”,禁止偷盜及相殺相傷。箕子到的地方,陳壽以為就是濊,他說這地方的人與高句麗人不同,“性愿愨,少嗜欲,有廉恥”,有古人之風,很能體現(xiàn)什么叫“中國失禮,求之四夷”。

再往南去,在朝鮮半島最南端,是馬韓、辰韓、弁韓所謂“三韓”。這里既有古朝鮮的遺民,也有秦漢間從燕齊趙秦來的移民,《三國史記·新羅本紀》也說“中國之人,苦秦亂,東來者眾。多處馬韓,與辰韓雜居”。

  弁韓,在朝鮮半島的西南角,“土地肥美,宜種五谷及稻,曉蠶桑,作縑布”,有良好的農業(yè)和紡織業(yè)基礎,交通方面,也能“乘駕牛馬”。更重要的是它產(chǎn)鐵,有當時最先進的技術,不僅滿足韓、濊的需要,還能供給樂浪、帶方及倭。

  弁韓有瀆盧國,離倭最近。



  倭,《說文解字》的解釋是“順貌,從人,委聲”,這跟班固所說“東夷天性柔順,異于三方之外”是一致的。王充《論衡》也記有“周時天下太平,越裳獻白雉,倭人貢鬯草”“成王之時,越人獻雉,倭人貢暢”的傳說,說明自古以來,倭對中國就很順從、恭敬,時有朝貢。這是陳壽以前,漢代人的印象。

  陳壽說:“倭人在帶方東南大海之中,依山島為國邑。舊百余國,漢時有朝見者,今使譯所通三十國?!睅Х綎|南大海,說的是朝鮮海峽。三國時與中國有往來的倭三十余國,今人考證,應當是九州北部的三十幾個地方部落聯(lián)盟,到中國來的都是當?shù)睾雷濉?/p>

  倭國使者來朝,范曄《后漢書·東夷·倭傳》記載漢代有過兩次。第一次是在中元二年(57),倭奴使者奉貢朝賀,漢光武帝賜以印綬。一七八四年在日本九州的志賀島,發(fā)現(xiàn)有一枚刻著“漢委(倭)奴國王”字樣的金印,據(jù)說恰好能證實這一記載。第二次是安帝永初元年(107),倭國使者“獻生口百六十人”,愿請見。所獻“生口”,一般就說是奴隸或文化人不高的人,也有人覺得不那么簡單,懷疑他們是早期的留學生,到中國來學習制玉、冶煉青銅之類的技術,然后帶回日本。

  由于當時的中日關系,并不是在現(xiàn)代國際關系框架里的國與國平等外交,而是在一個以中國為天朝上國的“冊封朝貢”體制當中,日本使者的到來,因此都被叫作“朝見”,他們帶來禮物,也叫“供奉”“貢獻”,而中國居高臨下的答謝,都叫“賜予”。



  盡管并不是自己所見所聞,陳壽《倭人傳》的寫法,仍然像是一個出行的使者,以帶方郡為起點,依次記下經(jīng)過的道路里程、水陸交通,到倭土以后,則是一一講述倭各國的地理人口、社會組織、人情風俗。

  由于《倭人傳》寫的是日本,自從江戶時代的新井白石作《古史通或問》、本居宣長作《馭戎慨言》以來,對于它的研究,在日本就不曾中斷。日本學者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貢獻,在過去,是參照日本的文獻,結合實際地理的考察,通過對音等方法,將《倭人傳》的記錄與日本地名相對應,逐一還原諸倭國的具體位置,雖然還有些爭議,可是像和田清、石原道博編譯的《魏書·倭人傳》,對于《倭人傳》的解讀,就有無可替代的價值;在最近,則是廣泛使用考古的、民俗的資料,進一步就《倭人傳》中有關日本環(huán)境、風俗的記載加以驗證,如佐原真的《魏志倭人傳の考古學》,就大大豐富了人們對這份三世紀文獻的理解。

  按照陳壽所寫,從帶方郡到韓國,經(jīng)弁韓的狗邪韓國即今釜山西北的金海,過朝鮮海峽,第一站便是對馬。對馬現(xiàn)在屬于日本長崎縣。陳壽記載這里有千余戶居民,大多從事捕魚業(yè)和海上貿易。

  從對馬南渡瀚海,到一支,有三千余戶人家,主要也是做南北貿易。一支,在《三國志》幾乎所有版本里,原來都寫稱“一大”,但《梁書》《北史》卻寫的是“一支”,日本學者根據(jù)《古事記》中的“伊伎”和《日本書紀》的中“壱岐”,指出正確的寫法應為“一支”,也就是長崎縣的壹岐,位在對馬、九州之間。

  再渡海至末盧,有四千余戶人家,出產(chǎn)魚鰒。末盧,《古事記》作“末羅”,便是后來的肥前松浦郡,在今佐賀縣西北,是朝鮮半島通往九州北部的要道。魚鰒,有人說是鮑魚。

  由此登陸而向東南,到伊都,屬女王國,有千余戶人家,又“置一大率,檢察諸國”。大率,陳壽說相當于刺史,負責對上述各國的監(jiān)督。伊都還是帶方、韓以及倭國使者往返停留之地,使者們在這兒接受類似海關的檢查,“臨津搜露”,“不得差錯”。伊都,《古事記》作“伊斗”,也就是怡土,即今福岡縣的絲島。

  繼續(xù)向東南,到奴國,有大約兩萬戶居民。奴,《日本書紀》作“那津”,在今福岡附近。

  向東到不彌,有千余人家。不彌,有人說就是福岡東面的宇美。

  再向南,為投馬,有五萬余戶居民,規(guī)模較大。不過它對應的是九州的摩薩、日向的都萬,還是日本海岸的出云、但馬,又或是瀨戶內海沿岸的山口佐婆郡玉祖鄉(xiāng)、廣島的鞆,在日本學界很有分歧。

  經(jīng)過以上八國,更向南,便是邪馬臺,“女王之所都”,有人口七萬余戶,規(guī)模更大。

  從帶方郡到這里,陳壽說已經(jīng)走了一萬二千余里。再往北,就是隸屬邪馬臺的斯馬、已百支等二十一國。又向南,是以男子為王的狗奴國。狗奴國,有人說是熊野,有人說是熊襲。向東渡海,還有侏儒國、裸國、黑齒國等。如此航行一年,所見仍是“倭種”。而倭國列島,據(jù)陳壽說,是“絕在海中洲島之上,或絕或連,周旋可五千余里”。



  陳壽寫《倭人傳》,既有文獻依據(jù),也有道聽途說,當然還帶入想象。他記錄的那些里程、方位,很多人都指出不怎么準確,還有人口數(shù),如投馬、邪馬臺的人口密度會不會那么高,也很可疑。有人猜測,之所以寫得把倭寫得地廣人稠,是不是為了突出司馬懿遼東一役,開辟與倭的通道,功勞很大。

  就像一般人的入境問俗,又或是如傳統(tǒng)“四夷傳”“外國傳”突出異域風情的寫法,陳壽描述倭人,重點也在倭與中國不同的地方,是華、夷之別。譬如他講倭人如何“不淫”即不奢侈,男子以“木綿招頭。其衣橫幅,但結束相連,略無縫”,婦女“作衣如單被,穿其中央,貫頭衣之”,當然就是因為在中國,早已有極其講究的衣冠制度,就連夫余人,也有在家出國的不同衣服,有飾以金銀的帽子,高句麗人的衣服也有以錦繡金銀裝飾的,這樣來看倭人的“袈裟式衣”和“貫頭衣”,自然是太簡樸。

  又譬如他講倭人如何在氣候溫暖的環(huán)境里,長年赤足、吃生菜,這也是跟中國習慣不同。倭人赤腳的形象,在后來的《梁元帝職貢圖》上仍可看到,倭國使者以布裹頭、袒胸露肚、赤足的樣子,就是與別國使者風格迥異。吃生菜的習慣,現(xiàn)代日本學者通過文獻和考古也給以證實,一是在八世紀的日本,為了防治流行病,政府曾有禁止吃生的魚肉和蔬菜的文告,二是在對藤原京、平安京廁所的考察中發(fā)現(xiàn),由于生食,當時得寄生蟲病的人不少。

  除此以外,在陳壽看來,倭人的家庭也比較特殊,他們父母兄弟不在一起,“臥息異處”,在一起時,也沒有父子男女之別。地位高的大人往往有四五個妻子,普通人也有二三個妻子,婦女都視若平常。還有倭人嗜酒,卻長壽。遇大事,也要灼骨而卜,先占吉兇。人死后有棺無槨,封土作冢,家人要哭泣、戒葷。倭船到中國,路上都會叫一個人“持衰”,不吃肉、不洗澡換衣服、不近女性,如果遇到麻煩,就會以“持衰不謹”向他問罪。


《梁元帝職貢圖》中的倭國使者

  在對馬、一支、伊都、奴國、不彌、邪馬臺等國,據(jù)陳壽說,都有政府組織,如對馬和一支有大官卑狗、副官卑奴母離,投馬有官彌彌、副官彌彌那利,邪馬臺有伊支馬、彌馬升、彌馬獲支、奴佳鞮。也有賦稅、刑罰。國與國的交易,由大倭來監(jiān)督。又有宗族尊卑,差序等級。在伊都,下戶見到大人都要迅速回避,跟大人說話,也要蹲下或跪下,雙手拄地,恭恭敬敬地回答“噫”。

至于倭的自然環(huán)境,則有稻麻桑棉、真珠青玉,有種類繁多的樹木包括果樹,有矛、楯和木弓。其中“短下長上”的木弓,據(jù)說在彌生時代的銅鐸上就可以看到。

  《倭人傳》的諸多記載,照現(xiàn)代人看,未見得都是實情,里面有一些破綻,還有一些難以理解的地方。如它說“計其道里,當在會稽、東冶之東”,說倭人男子“黥面文身”,是跟禹的孫子少康在會稽時一樣,“斷發(fā)文身以避蛟龍之害”,又說其“所有無與儋耳、朱崖同”,就讓人疑惑。因為會稽、東冶,是在今江浙閩一帶,儋耳、朱崖是在海南島,為什么會忽然提到這些地方,是不是除了遼東及朝鮮半島這一當時的官方通道之外,還有另外一條航線,是從江南沿海出發(fā),到達九州?

  但是不管怎么說,作為世界上最早的有關日本及中日關系的文獻,《三國志》的《倭人傳》還是非常珍貴。



  在倭三十余國里,陳壽對邪馬臺女王國的描寫最為詳盡,這使后來的研究者們相信,邪馬臺就是倭各國的統(tǒng)帥,是當時日本列島的政治中心。

  邪馬臺,又寫作“邪靡堆”可以對音于“大和(やまと)”,不過問題是,這個“やまと”,是如內藤湖南說在近畿,還是如白鳥庫吉說在九州,在日本有很大的爭議,迄今都是媒體及普通民眾關注的話題。兩種說法,差距甚大,更重要的是這兩種意見,不但有它們各自的歷史淵源,還關系到對于日本歷史的一個大判斷:如果是在近畿,那么此時的日本,就完成了從日本列島的中心近畿到九州的聯(lián)合,邪馬臺便是代表著這樣一個古代日本,在與三國時代的魏交往。而如果是在九州,則意味著當時皇朝的籠罩力尚未到達九州,大和與九州還是各自獨立,因而陳壽的記載,對于邪馬臺以東,也知之不詳。兩種不同的意見,主要是基于對日本國起源的不同判斷,也包含了對于一海之隔的中國,在日本文化形成過程中扮演角色的考量。

  據(jù)陳壽說,邪馬臺的女王名叫卑彌呼。卑彌呼是在一次倭亂后,結束了幾十年男王當政的歷史,成為女王的。這個未婚的中年女性,“事鬼道,能惑眾”,頗有一些宗教本領,為王后極少露面,由她弟弟輔政。八世紀初,日本舍人親王等撰寫的《日本書紀》引述了這一記載,有人據(jù)以猜測,這個卑彌呼或許就是古墳時代的神功皇后。不過也有人說“卑彌呼”對應的“ひみこ”,又可以漢文寫作“姬尊”,也就是日本古代對婦女的一種尊稱,這便意味著她只是一個尊貴的女性、一個酋長。還有像白鳥庫吉說卑彌呼是一個巫,她弟弟是覡,他們集宗教與世俗權力一身,說明這一時期的日本,依然處在祭政合一的階段。

  由于后來范曄記“倭國大亂,更相攻伐,歷年無主”,是在漢代桓帝、靈帝之間,有人便據(jù)以推測卑彌呼為女王,大概是二世紀末的事。



  景初二年(238)正月,司馬懿受命討遼東,八月公孫淵被斬首,“海東諸郡平”,很多人相信就是在這一形勢下,邪馬臺女王才派出使者到魏國,尋求同魏國建立聯(lián)系。而魏國方面,據(jù)日本的榎一雄說,由于孫權于稱帝后的第二年(230),曾派遣上萬人的船隊去夷州、亶州即今天的海南島和臺灣,并且成功地登上夷州,給魏國帶來刺激,使它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考慮,也要跟倭加緊聯(lián)系。

  陳壽記載卑彌呼與魏國的往來,正是從景初二年開始,前前后后持續(xù)了十來年。

  景初二年,是《三國志》的記載,然而在《日本書紀》中記作“景初三年”,這一年之差,在日本引起很多討論,最近渡邊義浩的《解開魏志倭人傳之謎》還旁征博引,考訂確為“三年”。不過,這里暫從《三國志》目前可見各種版本,還是當做“二年”。

  第一次是倭來,在景初二年六月。卑彌呼派其大夫難升米、次使都市牛利到帶方郡,攜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以及班布二匹,要求“詣天子朝獻”,帶方郡太守劉夏便叫人把他們送到洛陽。當年十二月,魏帝就頒布詔令,封卑彌呼為“親魏倭王”。

  這份詔令,在《倭人傳》里占了不小的篇幅。詔令中寫道:“汝所在逾遠,乃遣使貢獻,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今以汝為親魏倭王,假金印紫綬,裝封付帶方太守假授汝。其綏撫種人,勉為孝順?!彼^“親魏”,便是歸順于魏,而“假金印紫綬”,則是漢光武帝賜印給“漢倭奴國王”的重演。念及來使“道路勤勞”,也給難米升他們也頒發(fā)了銀印青綬。

  詔令的后半部分,寫的是回贈給卑彌呼的禮品。其中絳地交龍錦、絳地縐粟罽、蒨絳、紺青各若干,是為了“答汝所獻貢值”,好像投桃報李。又有紺地勾文錦、細斑華罽、白絹、金、五尺刀、銅鏡、珍珠、鉛丹等各若干,是為了讓她在倭人面前顯示得到魏國的支持,故說:“悉可示汝國中人,使知國家哀汝,故鄭重賜汝好物也?!?/p>

  刀和銅鏡,據(jù)說在古代日本都是權力的象征。天理的東大寺山古墳出土過一把鐵刀,刀身上有“中平□□(年)五月丙午,造作□□(支刀),百煉清剛,上應星宿,□(下)辟不□(祥)”的銘文,據(jù)推測,就是漢靈帝在倭國大亂之年,贈給倭王以示聲援的。贈刀和贈金印是一個意思(參見西島定生《日本國家的起源》)。而這次贈品里面除了五尺刀兩口,居然有“銅鏡百枚”,叫人頗費思量。在日本,現(xiàn)在已發(fā)現(xiàn)銅鏡四百余枚,島根縣云南市神原神社古墳中的一枚,上面有“景初三年”的銘文,群馬縣、兵庫縣和山口縣各有一枚,上面寫的是“正始五年”,有人懷疑這些銅鏡就是從魏國來的,也有說是樂浪郡所造,但由于在中國和朝鮮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銅鏡,考古學者王仲殊在一九八〇年代考證銅鏡應該是在日本制造,但造鏡的工人卻是從吳國來,結論很受重視。

  第二次是魏往。正始元年(240),帶方太守弓遵派建忠校尉梯儁奉詔書、印綬到倭國,賜予金、帛、錦罽、刀、鏡、采物,倭王上表答謝。

  第三次是倭來。正始四年(243),倭王遣其大夫伊聲耆、掖邪狗等八人,來獻生口、倭錦、絳青縑、棉衣、帛布、丹木、付、短弓矢。

  第四次是魏往。正始六年(245),詔賜倭大夫難升米黃幢,也就是軍旗,由帶方郡代為授予。

  第五次是倭來。正始八年(247),帶方太守王頎到官,倭人載斯、烏越等前來報告卑彌呼與狗奴國男王卑彌弓呼多年矛盾、互相攻擊的狀況。

  第六次是魏往。聽了倭載斯等人的報告,帶方郡派張政帶人去送詔書、黃幢,并讓難升米記下魏國的意見,捎給卑彌呼。就在這時,卑彌呼去世。邪馬臺先是由男王繼任,但是倭各國都不服,引起騷動,于是立卑彌呼十三歲的宗女壹與為女王。而在倭局勢平穩(wěn)后,張政和同壹與也交換了意見,由掖邪狗等二十人護送回國,隨行有男女生口三十人,還帶回貢白珠、孔青大句珠、異文雜錦等。

  根據(jù)后來的《晉書·四夷傳》記載,張政回到中國,實際已是晉武帝登基后的第二年,即泰始二年(266),距離陳壽動筆撰寫《三國志》,這時僅有十多年工夫。

  卑彌呼死后,陳壽說她被葬在“徑百余步”的大冢,“殉葬者奴婢百余人”。這個大冢,就是古墳。最近幾十年,在西日本各地都有發(fā)現(xiàn)前方后圓的、建于三世紀后半的大型古墳,由于它們的建成,需要相當?shù)娜肆?,在日本歷史上,也被說成是以大和為中心的各地方政治勢力的廣泛聯(lián)合業(yè)已完成的象征。



  泰始二年,《晉書》上寫著“倭人來獻方物”,表明相隔十多年,倭又恢復了對中國的朝貢。此后不久,陳壽便來到西晉的洛陽,他很容易了解到這一點,同時了解到平定公孫淵,征服海東諸郡,開辟倭與中國聯(lián)系的通道,是晉武帝的祖父司馬懿的功勞。也許正是這樣,當他撰寫《三國志》時,倭便自然而然地進入他的視野。

  而從陳壽寫《倭人傳》開始,以后南北朝時期的范曄寫《后漢書》、沈約寫《宋書》、蕭子顯寫《南齊書》,隋唐時期的姚思廉父子寫《梁書》、魏徵等人寫《隋書》、李延壽父子寫《南、北史》、房玄齡等人寫《晉書》,都沿襲他的辦法,各作一篇“倭傳”或“倭國傳”。把倭納入正史,不能不說陳壽有開辟之功。到了后晉劉煦等人編纂《舊唐書》,除了寫《倭國傳》,還有一篇《日本國傳》,以后《新唐書》《宋史》《元史》《明史》,都統(tǒng)統(tǒng)改名叫“日本傳”。

  由“倭”到“日本”,史書中這一名稱的變更,大約發(fā)生在十世紀前后,可是據(jù)《新唐書·東夷傳》說:“咸亨元年(670),遣使賀平高麗,稍后習夏音,惡倭名,更號日本?!蹦敲矗瑥娜毡臼拐吣抢锫牭健叭毡尽边@個新的名字,應當更早在七世紀唐高宗時。近年在西安發(fā)現(xiàn)一塊《井真成墓志》,井真成死于唐玄宗開元廿二年(734),墓志中提到他“國號日本”,這也證明在八世紀的長安,“日本”這個稱呼已經(jīng)不算罕見。

  改名“日本”的原因,《舊唐書·倭國·日本傳》記有三條:第一,“以其國在日邊,故以日本為名”;第二,“倭國自惡其名不雅,改為日本”;第三,“日本舊小國,并倭國之地”。三條歸為一點,就是說“日本”是日本人自己的命名。無論是強調它位于東方,還是嫌棄“倭”名不雅,都表現(xiàn)出一種自立的、不輕易附和的態(tài)度,而說日本是以小并大的后起之國,不管事實如何,都是在修正中國人關于倭的歷史記憶。

  漢代以來的中國人,本以為倭人最柔順、能服從,在五世紀后期沈約寫的《宋書》里,仍說日本是“世修貢職”,然而根據(jù)《隋書》的記載,大業(yè)三年(607),日本使者來朝,國書上就寫的是“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內藤湖南曾考證這份國書可能為圣德太子親筆所寫,正因為圣德太子有很高的中國文化修養(yǎng),所以他才會用一個完全對等的簽名(《圣德太子》)。而這種力爭平等的做法,讓隋煬帝很不習慣,發(fā)了一大通脾氣,并威脅要斷絕關系:“蠻夷書有無禮者,勿復以聞。”不過第二年裴世清出使日本,據(jù)《日本書紀》說,隋煬帝詔書上寫的是“遠修朝貢”,到日本小野妹子回訪,照樣說“東天皇敬白西皇帝”。

  對于“倭”還是“日本”這個名號的計較,在這里,不是語言游戲,而是一種國力的較量。據(jù)說鐮倉時代有一部卜部兼方的《釋日本紀》,解釋“倭”名的來源,是中國人聽日本人自我介紹,說到“和奴國”即“我ぬ國”時,記下來寫作“倭奴”二字。然而,這個帶有調和性的解釋,在國學家本居宣長的《國號考》里,就被認為完全不可靠。

  從《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可以看到,從應神天皇在位(270-310),也就是西晉時、陳壽到達洛陽前后,有百濟博士王仁(邇吉師)帶著《論語》《千字文》到日本,獻給天皇,從那時起,直到推古天皇(592-628年在位)時代,模仿隋的制度進行政治改革,在不斷吸收中國文化的同時,日本的獨立意識被逐漸激發(fā),到圣德太子時,就有了與隋煬帝各說各話的勇氣。而在這個過程里,如日本學界經(jīng)常談到的,由于中國處在南北朝分裂、自顧不暇的階段,也讓東亞各民族有機會脫離中國的“朝貢體制”,走上自己國家獨立的道路?!端螘べ羾鴤鳌酚涊d有倭五王武即雄略天皇的上表,講到他們“東征毛人”“西服眾夷”,據(jù)說這種以他人為“夷”的表述,就暗含了一種自居“中華”的意識,說明那時的日本,不僅接受了以中國為中心的“天下”觀,還由此產(chǎn)生了以日本為中心的“小中華”觀念。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日本列島上發(fā)生的這一變化,卻不為一般中國人察覺,史書的記載也極為有限。隋唐時代,到中國來的日本使節(jié)、留學生、學問僧漸多,與中國人的接觸也隨之增加。有一位阿倍仲麻呂、中國名字叫晁衡(又名朝衡)的,年輕時在長安科舉及第,此后一生留在中國。他的中國朋友很多,有一次他乘船渡海打算返回日本,途中發(fā)生意外,詩人李白得知后,便寫了一首懷念他的詩: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

(《哭晁卿衡》)

  辭別帝都,而航行到傳說里的蓬萊、方壺仙山,便是古代中國人對于日本這個遙遠的東方島國,貫穿了好幾個世紀的溫情想象,從三世紀的洛陽到八世紀的長安,沒有多少分別。就是在現(xiàn)代詩人筆下,也還是有如徐志摩的那一首《沙揚娜拉》:“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甜蜜的憂愁——沙揚娜拉!”仍然把日本看作最溫柔的國度。

二〇一五年十月改定于日本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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