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劼

韓偓，字致光，少時賦詩便受李商隱激賞如是：“雛鳳清于老鳳聲”；后來果然不負(fù)期望，成為晚唐一代詩宗。

相比李商隱當(dāng)年，韓偓身處唐朝末時，政治環(huán)境更加紛亂，稍許不慎便有殺身之禍，“宦途險惡終難測”。然一味苛安，卻既有失尊嚴(yán)，又不見得可以自保。如此處境，能夠從容應(yīng)對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易，更何況進(jìn)退自如。而韓偓的智慧、定力以及為人的尊嚴(yán)、傲人的風(fēng)骨，正是在彌漫于宮廷的腥風(fēng)血雨之中呈現(xiàn)出來的。平定叛亂，不以功臣自居；承蒙器重，不貪宰相權(quán)位。兩鎮(zhèn)兵斗，不為紛亂所迷；直面權(quán)臣，不懼驕橫跋扈。一貶再貶，不被逆境所困；最后辭官入閩，落腳南安，“已分病身拋印綬，不嫌門巷似漁樵”。如此王朝末年，不要說杜甫，即便當(dāng)年的孔丘，都難以應(yīng)付得比韓偓更有尊嚴(yán)。

杜甫有的悲天憫人，韓偓有：“水自潺湲日自斜，屋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只見花?！保ā蹲陨晨h抵尤溪》）杜甫沒有的淡定自如，韓偓也有，一如其《南安寓止》所云：“此地三年偶寄家，枳籬茅屋共桑麻”。韓偓不會說“安得廣廈千萬間”那樣的大話，即便表達(dá)憂患也相當(dāng)?shù)驼{(diào)含蓄：“吳國地遙江接海，漢陵魂斷草連天。新愁舊恨真無奈，須就鄰家甕底眠?！保ā度隆罚┥杏小断Щā犯睿骸鞍櫚纂x情高處切，膩紅愁態(tài)靜中深。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總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泥污更傷心。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彼揭庖詾?，此作固然傷悼往昔，但更有一番逝者如斯夫的感慨在其中。不同于當(dāng)年孔丘的悵惘，“明日池塘是綠陰”意味深長。花去尚有綠陰在。天地之間，并非只有流水長逝，也有春花綠陰那樣的暫住之美。韓偓懂得如此禪意，“侵曉乘涼偶獨來，不因魚躍見萍開”。他也知道“不共世人爭得失，臥床前有上天梯”。所以他能寫出“萬里清江萬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煙。漁翁醉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保ā蹲碇罚┐嗽姳戎谠摹督?，意境更為開闊，更具人情味，絲毫不作出世狀。正是這種在世當(dāng)下的空靈，韓偓才會跟道士開玩笑：“壺中日月將何用？借與閑人試一窺”。

假裝出世通常是無情的別名。韓偓不玩這種靈修游戲。相反，他深知情為何物，從而以情入詩，寫下千古名作《香奩集》。并自序如是：“柳巷青樓，未嘗糠秕；金閨繡戶，始預(yù)風(fēng)流。”后世曹雪芹作《紅樓夢》，開首自稱：“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云云，恐怕是受此啟迪。

倘若沒有《香奩集》，韓偓的詩歌成就去掉一半不止。比起《玉臺新詠》所載的歷代關(guān)關(guān)之聲，《香奩集》推出的是一組組仕女特寫。今人讀之，足以與法國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的一幅幅仕女畫相映成趣。該集所集詩作的標(biāo)題，就已然清新可人；諸如：五更，詠月，詠手，松髻，妒媒，晝寢，忍笑，春晝，閨怨，閨情，秋千······不一而足。其中僅一句“風(fēng)光百計牽人老，爭奈多情是病身”，便引出后世從《西廂記》到《紅樓夢》“多愁多病的身，傾國傾城的貌”那樣的臺詞，可見其藝術(shù)魅力之震撼。

若說寫景，有《詠燈》的“高在酒樓明錦幕，遠(yuǎn)隨漁艇泊煙江”。若說狀物，有著名的《已涼》：“碧闌干外繡簾垂，猩血屏風(fēng)畫折枝。八尺龍須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边@里的閨怨如是：“燕子不來花著雨，春風(fēng)應(yīng)自怨黃昏?！边@里的就寢如彼：“鬢垂香頸云遮藕，粉著蘭胸雪壓梅?！薄对伿帧罚骸巴蟀啄w紅玉筍芽，調(diào)琴抽線露尖斜?！薄对佋　罚骸俺跛葡椿y抑按，終憂沃雪不勝任?！碧热糇x過《復(fù)偶見三絕》，會驀然想起林黛玉的題帕三詩。

《五更》最為上乘：“往年曾約郁金床，半夜?jié)撋砣攵捶俊牙锊恢疴毬?，暗中唯覺繡鞋香。此時欲別魂俱斷，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凄涼?！贝俗魃峡杀戎畡⑾Ｒ牡摹坝昂χ阂隆?，下可比得李后主的“教君恣意憐”。區(qū)別在于，韓偓將兩情相歡完全訴諸惆悵的回憶，以凄涼作結(jié)。人家是樂極生悲，此刻是悲時追歡，詩意更深一層。是謂絕唱。一代詩宗，名不虛傳。池塘明日，綠陰匝地。

（作者系著名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