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德格爾在弗萊堡講學期間,在自己的手稿里舉過這樣一個例子:某人在黑板上一邊寫字一邊說,這個粉筆硬。由之,海德格爾推斷出了語言的明示性和掩蔽性。這個論述是這樣的,粉筆在沒有被使用之前,人人對之都有一種整體的認識,而“硬”這個性質,在被語言說出來之后,就掩蓋了原先的整體的認識,這時候,大家就只關心這個粉筆“硬”了,而這個就叫做“現(xiàn)時性”。海德格爾關心的讓大家都注意整體的本質,作為一個人,就是要實現(xiàn)生活的無限可能,而不是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非本真”的活著。在我看來,海德格爾的用心是好的,但缺乏實在意義。對我來說,事物的完整本質距我們相對遙遠,而這個“硬”的性質才較有意義。 其實,在我看來,一種先驗的所謂的關于粉筆的整體認識并沒有多大意義,關于粉筆的認識應該是這樣的:一個教師可能會體驗到作為書寫工具的粉筆的性質,一個雕塑家則可能體驗到作為雕塑材質系統(tǒng)里粉筆的性質,而這兩者沒有必要是相同的,完全可以是相反的,但諸如此類的認識拼貼在一起,我們就對粉筆有了一種較為完整的認識。 在我看來,文學批評和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批評家們所面對的不是粉筆,而是作品。如果把作品看作信息,按照語言學家雅克布森的語言交流模式來看, 作品就處在作者、語境、結構和讀者的中心。換句話來說,無論是以作者為中心的傳記式批評,還是讀者為中心的文藝闡釋學或者是從社會文化系統(tǒng)出發(fā)的后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批評等等,都無法脫離作品本身。這樣看來,各種文學批評流派都是以各自的系統(tǒng)來感知作品,在一個更大的地平面上,較為完整的拼貼著對作品的認識。也就是說,每一種文學批評派別都是在作品的一個側面上做文章,具有相對的片面性。 這種片面性的結果,在海德格爾的例子里,就是“硬”這個性質,在文學批評中,可以是“沖動與壓抑的之間的沖突”(弗洛伊德關于《哈姆雷特》著名的論述),也可以是“音值充足的聲音的真正的復調” (巴赫金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1929),等等。這種片面性在我看來是這樣的:當?shù)袼芗业窨谭酃P的時候,在他的感覺系統(tǒng)里,與粉筆相比較的是大理石、烏玉、黃泥、青銅這些用作雕塑的材質。這樣得出的結論就是——粉筆是軟的。對雕塑家而言,無論是“硬”或者是別的什么“完整的粉筆的性質”都沒有意義,只有將粉筆放在自己認知工作的系統(tǒng)里面才能最好的認識并使用它,完成滿意的作品。同樣,對于那個說粉筆“硬”的老師來說,也是這個道理。而對于粉筆來說,“軟”和“硬”都是它的稟性,任何單獨的一點對它來說都是片面的。所以,在我看來,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出色地分析了一批偉大的作品,巴赫金的對話和狂歡也成功的建構了另一種分析作品的方法,如果我們將這兩種批評的方法運用到一部作品中,一定會讓我們對作品的認識更為完善。 但這種片面性也帶來了一種危險,蘭塞姆在《世界的軀體.批評有限公司》(1947)有過精彩的論述“可想而知,幾乎所有的知識部門都可以在文學中找到自己的材料,并將其從中取出。這類研究包括喬叟對中世紀科學的要求、斯賓塞對愛爾蘭問題的看法、莎士比亞對法律的理解、彌爾頓的地理學、哈代的地名?!痹谖铱磥恚@種危險在文學批評中并不罕見,前兩年如果在報上讀到一篇論證《紅樓夢》里菜譜的問題我也不會吃驚,只會覺得悲從心來。這種批評的危險就在于,既然它可以將一部《紅樓夢》變成一本菜譜,我們就不能保證一切偉大作品的藝術價值,也許《尤里西斯》就是一本詳細的出行指南,而《洛麗塔》只不過是一連串的汽車旅館。蘭塞姆在文章中將這種批評排除在批評之外,一定是意識到了這種片面性的危險。 在我看來,好的文學批評除了自身片面性還有一種整體性。這種整體性就是指批評并沒有割裂讀者對作品的感受,當你閱讀文學批評的時候,作品就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或者說,好的文學批評可以提供一種視角,透過這個視角,我們看到的是一部完整的作品,而不是作品的一鱗半爪?;蛘哒f,批評就和河流相仿,作品作者文化諸復雜的混合都要經過這條河流,而透過清澈的河水,我們看到的是一些閃光的東西慢慢沉淀下來。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那種迷人的光芒,而不是透過河水,只看到了一兩塊磷磷的白骨。這種光芒,就是文學的意義,也就是文學批評家們努力挖掘的東西。而我們的感受,就可以通過批評的眼光和閱讀,收獲到這種光芒。 眾所周知,除去哲學家、作家,薩特也是一名文學批評家和理論家,他在評價加繆先生的《局外人》時這樣說,“以上分析大致上指明了我們應以何種方式看待《局外人》的主人公”,又說“正是出于這一分析手法,《局外人》采用了美國小說技巧”和 “這部干脆、利落,表面上雜亂無章實際上結構縝密,一旦人們掌握了他的鑰匙便變得如此富于‘人性’,不帶秘密的作品”。在這些評論里面,這種整體性和片面性就很清晰,通過對主人公、小說技巧、結構的分析,加繆先生的作品就比較完整的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都知道,薩特先生的哲學很有存在主義色彩,在他的文學批評里這一點也很明顯。他所謂的“鑰匙”、“分析手法”,就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存在主義的視角,讓我們對于局外人的“荒誕”一目了然。 按照杜夫海納的說法,薩特所做的其實是在喚醒讀者的審美知覺,就是讓作品中的荒誕性成為一目了然的東西,讓我們更直接的感受到這種“荒誕的感受”,在胡塞爾那里,這也就是從意向內容向實在內容轉化。但對于薩特來說,他所做的,富含了“介入”的念頭,就像他所說的一樣,“《大個子摩納》的奇妙性質,《阿爾芒斯》的雄偉風格,卡夫卡神話的寫實和真實程度,這一切都從來不是現(xiàn)成給予的;必需由讀者自己在不斷超越寫出來的東西的工程中去發(fā)明這一切?!彼呐u也是對“作家向讀者的自由發(fā)出召喚”的一種呼應。在我看來,批評家就是這樣一種讀者,不僅用閱讀來響應作品,還用自己的寫作超越了閱讀的階段。 在我看來,解構主義的最大的成就就是讓人們重新認識了廣泛存在的結構,消解了二元對立中中心的權威,確立了多元的價值,而批評的片面就是多元下的一元。種種片面才能有完整的豐富,就像契訶夫說的“大狗小狗一起叫,文壇才熱鬧”,這樣說來,我們的文學理論界就像一場盛況空前賽狗會,各式各樣的批評流派匯聚其中。而這種片面并不是完整的對立,片面和完整的結合就像人的個性和完整性在一位伯里克利執(zhí)政時期的阿提卡人身上自然的結合一樣,他既從事自家的田間勞作,又在雅典的廣場欣賞詩歌朗誦,還可以在公民大會上榮幸的被選為戰(zhàn)艦的指揮,在我看來文學批評中的這種片面和完整也是這樣自然的結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