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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傾聽我身子發(fā)出的聲音。聲音越發(fā)大了﹐我很清楚﹐這樣的聲音快撐破我了﹐我只能帶著聲音跑到海邊。我想一躍進入海水﹐所謂洗禮的新生。 ——馬蘭《虛擬世界》,刊登於《今天》2003年第一期春季號 總第60期 ▎虛擬世界 房子
我要修一座房子。我一定要修好一座房子。我的房子筑在最美的風景上。我毫不懷疑我有建房子的天才和夢想。我的房子將平地而起。
我出生在房子裡﹐我住在房子裡﹐我怎麼不能建房子呢﹗
房子的構造﹕首先是門坎。依此類推﹐門楣﹐門框﹐檐門﹐一共四種門了。窗﹕窗臺﹐窗格子﹐窗房。臺階。牆。檁。山牆。梁。屋檐﹐屋頂﹐柱子。
在修房的過程中我的體重也在增加﹐我的腹部像是一道門坎。我的眼睛是窗臺。我的手是臺階。我的後背是牆。我的身體演變成一座房子﹐形式和內(nèi)容完全統(tǒng)一。我現(xiàn)在住在我自己的身體裡。以手作窗﹐以臉作門﹐以排骨做書架。我還想到了書架。
每天早晨八點半﹐我從我的臉部出發(fā)﹐通過我手指的道路﹐我走出我的身體。我把我的身體留在原地﹐我的靈魂去遠方尋找水果。我房間的鎖生在我的赤肚臍上﹐那個小小的圓圈是一把鎖。下午五點半﹐我打開鎖﹐我放進食物﹐我坐在胃裡蠕動。我會走到心臟﹐把血擠出來﹐然後看著血來回游戲。 我在我的房間——身體進出自由﹐自我對峙﹑折磨﹑安慰。我掛了幅對聯(lián)。試看天下誰能敵。
我的男朋友﹐他對我的房間的設計不滿意。他告訴我不要門﹐把你的腹部剖開了吧。
我有私心﹐我不想讓外人看見我所吃的食物。我懷戀我吃過的紅燒豬蹄。多麼好聽的菜名。紅燒﹐油煎﹐清燉﹐這是一種構造﹐非常有節(jié)奏。我的身體正在被誰紅燒﹐油煎﹑清燉。我想經(jīng)歷了這三種階層的身體﹐那一定百煉成鋼﹐鋼鐵就是這樣練成了﹐房子也就是這麼建成了。
鞭炮
我註定要出逃﹐在這除夕之夜。我可以忍受垂死掙扎﹐忍受一朵睡蓮朝我飛來。但我不能容忍鞭炮。這太過份﹐過份的像你在不知不覺中犯了重婚罪。
我出逃的路線也有限﹐我明白我其實逃不出鞭炮的視野。他們是空氣無處不在。我只要呼吸他們就在我的呼吸之間﹐橫行霸道。
我此時想到凡高他把耳朵割下真是明智之舉﹐而且送給一位妓女更是天才的證據(jù)之一。
我現(xiàn)在明白﹐我為何不能繪畫﹐或者沒有找一位畫家作情人。
我的耳朵功能敏感之極。聲音對我尤其重要。我聽見鞭炮就睡不著﹐如同你失去左手﹐而右手又需要左手才能完成一件私人化的事﹐有關慾望。
我聽見鞭炮我必須逃出房間。
如果鞭炮能跟蹤我到大街上﹐它們過樓梯就休息了轉(zhuǎn)道回屋﹐我表面微笑﹐我有了勝利者的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來得非常及時﹐使我第二天能夠精神煥發(fā)﹐神氣活現(xiàn)。但今天的鞭炮炸響在大街上﹐沖在空氣裡﹐我不可能充耳不聞﹐除非我是凡高。除非我還找著一位妓女﹐能送出我的耳朵。我試著用耳機把聲音阻擋在外﹐但卻徒勞無功。聲音是如此地尖銳﹐達到了細如流絲的境界﹐你防不勝防。
我試運用我的情感力量﹐從內(nèi)心出發(fā)﹐組合成一道屏障﹐我把自己濃縮在此間。情感的力度和寬度有限﹐越用越少﹐不可再生。骨質(zhì)時常增生。這是兩回事。
鞭炮突然襲擊我﹐刺入我的喉管﹐停在裡面﹐靜如處子又仿彿能行走如風﹐穿堂而過。我尖叫了﹐聽起來我像放出了一枚鞭炮﹐把自己炸開﹐飛向空中﹐那姿勢不過是一塊不明飛物。
魚
去年春天回家﹐一路上天氣很乾燥。春天裡的花粉四處漂浮。我走在冒煙的白油路上﹐白油路軟棉棉的﹐我的鞋子沾滿了白油。我路過寺廟﹐和尚們都熱得氣喘。我想我媽的關節(jié)炎不知好了嗎﹖我的背包裡裝著幫她買的幾瓶深海魚油。大家說能治關節(jié)炎﹐我知道﹐如同論證吃魚聰明﹑虎鞭壯陽都屬於精神勝利治療法。
回到家﹐媽還是老脾氣﹐一定要翻遍我的包裹。我只好拿給她翻﹐她的手變得異常靈敏﹐她身體的部位卻因此和諧了﹐我甚至看到微笑浮現(xiàn)在她的眼角﹐把魚尾紋掩飾得美麗無比。
我失落的心像從高空一跌而下。但我沒有辦法阻撓她。我知道阻撓她也沒有用﹐她會在我熟睡時悄然爬下床﹐繼續(xù)革命。
我們相處了三十年﹐我是作為三十歲的離婚女人離開她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外面的世界是陌生的﹐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聽不懂人說話﹐我心如亂麻﹐但沒有無時無刻明裡暗地注視我的媽了。我身體輕鬆﹐從體重上可以表明??晌抑牢颐看纬鲕壭袨椹o我習慣性的先找足理由﹐如果我媽問我﹐我該說什麼話對付她。媽是一個背景﹐你搪塞不了的。
很多前年﹐我說我要走了。我還清晰地記得她在躺了二十多年木板床上嘆息﹐她嘆息了三天三夜。她的呻吟聲把我的耳朵灌進了水﹐咕咚咕咚地亂響。
但我的離意已定﹐我將乘風而去。
現(xiàn)在我回家﹐我又看到她不變的積習。離家七年﹐我三十六歲了﹐我七十四歲的媽還在翻我的背包﹐希望從中找到什麼呢﹖是我遇到的男人們的痕跡嗎﹖到這份上了﹐和她還有什麼關係。我媽顯然一無所獲。她又關心我的行蹤﹐明天去看誰﹐後天你有何安排?,F(xiàn)在治安很壞﹐不要去H城了。她知道H城我有二位男朋友。
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媽一慣以這樣的警句暗示我﹐我有福且不知福。
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媽就是我的福氣了。福和氣也分不開的。
我離家後﹐我媽養(yǎng)了金魚。我看著金魚在我的視線裡遊動﹐她們向我擠眼睛﹐她們是母魚﹐我一個一個地數(shù)著﹐看著﹐池子裡找不到一條公魚。我滿目所見全是拖著大肚皮的母魚。她們要生產(chǎn)了。
媽大吃一驚﹐怎麼會沒有公魚﹐沒有公魚怎麼會有母魚﹖
我媽的邏輯性不容懷疑。我說﹐沒有天那有地﹐沒有你那有我。唱過的歌詞沖口而出。
我媽笑著﹐你總算懂事了﹐知道沒有我﹐就沒有你。
我也笑著﹐早知道了﹐只是沒有明說。
我媽指著一條魚說﹐這不是公的嗎﹖她的手摸我的頭。
我媽定是老了﹐老了的人分不清公母。分不清公母的老人﹐站在陽光下是很有趣的風景。算了吧﹐我對自己說﹐家還是原來的家﹐這是你出走的地方﹐你睡過的床﹐你青春的氣焰停留在此﹐無法化解。
我說﹐媽﹐我的那個木制的搖車呢。
我於是就坐在搖車裡??晌覔u不到外婆橋。外婆很早就餓死了﹐餓死的時候她那對發(fā)著綠光的玉鐲破綻開了﹐再滑進她的皮肉。
搖車吱吱地響﹐我也吱吱地響了起來。我媽害怕了﹐她說你再響下去你就是老鼠了。
我喜歡傾聽我身子發(fā)出的聲音。聲音越發(fā)大了﹐我很清楚﹐這樣的聲音快撐破我了﹐我只能帶著聲音跑到海邊。我想一躍進入海水﹐所謂洗禮的新生。
我的手裡握著一條魚﹐我把她放進一個玻璃杯子。
讓我多放點鹽吧。
你放得太多了。媽說。
第二天醒來﹐魚死了。我再次靠近海﹐波浪起伏﹐海水自動進入我﹐我才相信海水有鹽份。那條魚重新朝我游來﹐我的手打開﹐她就過來了。我想我至少能養(yǎng)活一條魚。
魚還是死了﹐沉在杯底。
媽抱著我說﹐你不是一條船。
是的﹐我也不是一條母魚﹐我只是那搖車﹐在老屋內(nèi)吱吱地響。只有我自己能聽見。
作者:馬蘭,詩人、小說家,互聯(lián)網(wǎng)上最早的中文詩歌網(wǎng)站“橄欖樹”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橄欖樹》主編。現(xiàn)居美國。 題圖:Orange grove,Jacek Yerka 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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