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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在你平淡無奇的回憶里,成為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神經(jīng)病。”這句在網(wǎng)上被一些人奉為行事準則的話出自藝術(shù)家馬良之口。廣告導演、觀念攝影師、木偶藝人、舞臺劇導演……馬良在一個又一個身份之下堅持的是表達,“只要能表達,具體用什么形式,我都無所謂”。
到達馬良虹口區(qū)的工作室時,他正在入門處的小房間里忙,桌上和四面墻上堆滿各種零件。他起身領我們進去,在放著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木偶裝置的大房間里,給我們演示了“時光機”的運行。只一兩個熟練的動作,一個由大齒輪和大喇叭等組裝起來的復雜機械頓時活了過來。 獻給父親的木偶劇 考慮十幾個人上下班方便,馬良把工作室從市郊搬回了市區(qū),這是他在上海的第六個工作室,在這里,他開始了一部蒸汽朋克風格木偶舞臺劇《爸爸的時光機》的全新創(chuàng)作。“我覺得我的人生,很多東西都來自于父親,在他老了的時候,想做個作品送給他”。 馬良的父親馬科,是中國戲曲舞臺的第一代導演,學京劇出身,古文基礎好,不僅自學《史記》,還會背誦。馬良將人生中的重要影響都歸結(jié)為父親,比如創(chuàng)作、男子漢的斗志、堅韌等。而自我教育,他也將之歸結(jié)為父親的影響,“我父親屬于自學成才那種,從他身上我得到很多勇氣”。在這部劇里,馬良通過時光機來穿越時空,幫父親尋找記憶。
這部獻給父親的劇作,是作為兒子的馬良,懷著巨大的柔情,向正逐漸失憶的年邁父親表達愛意。 “木偶藝人”和“舞臺劇導演”成了馬良繼“廣告導演”、“觀念攝影師”之后的全新稱謂,對創(chuàng)作者馬良來講,“只要能表達,具體用什么形式,我都無所謂”。即便如此,他仍很享受成為一位木偶藝人,“在中國,攝影師至少一百萬,但木偶藝人沒幾個,甚至在全世界都很少,這件事情本身讓我有快感,我一直在研發(fā)木偶的各種可能性”。
“做到現(xiàn)在累死了,工作量太大,挑戰(zhàn)太復雜了,如果是話劇,找點演員就好。但這些人都是我創(chuàng)造的,道具又都做得很復雜,我希望把自己的美術(shù)能力用在這件事情上?!?/p> 這部一開始只預期用半年時間制作的木偶劇,因為馬良的完美主義和中間碰到的各種問題,開演日期一拖再拖。僅一個一比一的等人身高木偶,零件就用了1525個之多。而準備的過程,又遠非僅僅創(chuàng)作那么簡單,資金問題、人事問題等相繼纏繞其中。 這并非馬良第一次面對如此復雜的問題。2012年,馬良將工作室的東西搬上一臺卡車,游走了全國35個地方,為了去完成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幫人拍照片。最后,他一共為1600多人拍了照,但在那十個月的路途上,馬良克服了層出不窮的各種問題,“我就是想要堅持到底”。
面對目前木偶劇出現(xiàn)的問題,馬良也不打算退縮,“事實上也沒有退路,人生就是這樣的,一點都不能往后退。我不可能脆弱的,有問題就解決”。我們的訪談在馬良位于樓頂工作室的露臺上進行,雖已入夜,但在一個半小時的訪談時間里,他的助理一共進來了四次,詢問他關(guān)于打孔、制作等具體事情?!澳九妓嚾恕?、“舞臺劇導演”這些看似光鮮的稱謂,實則是在一個孔一個孔,一個釘子一個釘子中敲打出來的,用馬良的話說,“有太多很不文藝的事情”。 藝術(shù)創(chuàng)作無限延長了他的青春期,年過四十的馬良,開始稱自己為“文藝中年”?!拔覀冞@種文藝中年,是從文藝青年過來的”,過來人馬良,明白一個真正的文藝青年要付出什么,正如他在《坦白書》一書里曾寫道的:“在某種假想里,我已經(jīng)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各種不期而至的倦意擊倒過一千六百四十七次,和生活討價還價已經(jīng)幾百個回合。但事實上我卻從來沒有這樣干過,因為精神和肉體一樣都是脆弱的,一旦死了就是死了,做一個自己喜歡的自己,我們都只有一次機會而已”。
對理想死磕到底的馬良,對文藝青年有著自己的定義:“職業(yè)文藝青年是搏命的,真正搞搖滾的人,是不管窮到哪種程度都還要繼續(xù)的,這是褒義的文藝青年。還有一批人,只是喜歡文藝青年的感覺,其實自己完全不能身體力行,吃不了苦?!?/p> 即便至今仍舊是一個“熱情的蠢貨”,但馬良對創(chuàng)作者的含義有了更務實和深刻的認識,“我現(xiàn)在覺得,對于一個創(chuàng)作者來講,才華只占百分之三十,另外百分之七十要靠性格,而這性格又包含很多內(nèi)容:較真、完美主義、倔強、不服輸、情商等等。”在馬良眼里,打釘子是件美好的事情,不算“茍且”,“我覺得那是在一步一步添磚加瓦,把我的精神世界累積成自己的城堡。”
迷失在故鄉(xiāng) 今年5月,馬良的第二本書《人間臥底》出版。在這本10萬字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書中,不僅可以看到作品背后的真實馬良:他克服羞恥感,讓我們看到了他成長過程中的一個個重要結(jié)點。更重要的,是在他雖極力克制,于文字中卻已表露的對過往年代的反應:那個“文革”結(jié)束前后的上海,以及1980年代變化中的上海。 在這本書里,馬良對自己做了進一步的坦白,我們可以如此清楚地看到一個文藝青年在養(yǎng)成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痛苦、撕裂、曖昧、成長。所有他在后來的攝影、繪畫、裝置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和荒誕,悲傷和矛盾,似乎都可以在書中找到相對應的蛛絲馬跡。尤為珍貴的,是我看到了他個人在價值觀的形成過程中,掙扎著擺脫既定的教育軌道,開始對抗和質(zhì)疑一個非黑既白的世界,漸漸對世界的復雜性抱有仁慈和理解的自我教育過程。
馬良的母親是一名話劇演員,家庭環(huán)境使他從小便跟舞臺親近。這也潛移默化地體現(xiàn)在他日后的攝影作品中,他喜歡精心搭建一個微型的舞臺,有幕布和華麗的框,比如《愛是什么》、《羅密歐與朱麗葉》等系列作品。“我喜歡舞臺的框,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里面,那一瞬間是脫離生活的,同時又是自己成立的一個瞬間。” 在攝影上,馬良以其獨特的視覺語言,進行了很多怪誕卻深刻的創(chuàng)作。2011年的作品《上海孤兒》,大概是馬良獻給上海這座城市的流淚情書。黑白的攝影系列,戴著蒙克代表性畫作《吶喊》表情面具的模特,出現(xiàn)在上海的街頭,“我就覺得我在這個城市中,有時候就像蒙克畫的那樣,充滿了驚悚的恐懼感”。這驚悚來自于上海在時代轉(zhuǎn)變過程中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最突出的是建筑物的頻繁更替,“因為工作,我最近五六年比較少去淮海路那片區(qū)域,前段時間在那里我都迷路了,襄陽路造了好幾棟樓,很多地標都變了,我有點糊涂?!?/p>
“《郵差》其實也在講這個,他其實是時光的郵差,傳遞的是時間的情感”,2008年的攝影創(chuàng)作《郵差》,拍攝地正是馬良童年居住的吳江路巷弄,“我拍的時候它正在拆,拍完了就拆掉了,徹底沒了?!?/p> 在《郵差》中,馬良營造了一股不可挽回的矛盾溫情,來表達他對快速消逝的上海的無措感。這種對家園的情感,釋放在他看到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在1972年拍的《中國》的紀錄片里,“當我看到安東尼奧尼拍的那段上海時特別感動,我反復看了好多遍。里面有我小時候去的飯店,穿衣服的方式,突然就看到了我的少年時代?!?/p> 少年馬良的上海正以驚人的速度一去不返,他從此流亡在自己的故鄉(xiāng)。而我們到訪的馬良的第六個工作室,因為也不是一個長久的合約,注定只是一場暫居,“上海變化太快,物價太高,所以我經(jīng)常被趕來趕去?!?/p>
2012年,馬良打包好工作室內(nèi)的東西,開始了一場長達十個月的《移動照相館》之旅,原因是他位于上海市中心的工作室被拆遷,“被拆掉以后,我就覺得,我以前認為的那些特別高大上的目的,其實都毫無意義。之前有段時間,我還特別認真地談中國文化,談我跟這個城市的關(guān)系,把自己拎出來,認真地面對這些問題。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很自負、可笑。我們把自己定義為拯救者,對世界充滿了豪情,但一下子就有一種虛無感”。 或許為此感到無奈,但馬良并沒有選擇憤怒,他不想做一個批判者,而是成為一位溫情的美術(shù)師。“我就想回到很質(zhì)樸的狀態(tài),幫人拍照片,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我不喜歡挑戰(zhàn)、對抗,有人要從批判中獲得真理,我就直接做讓人溫暖的東西,或者是做讓一些人感覺到世界還有美的存在的事情。我覺得這個世界,一片混亂,又骯臟又卑鄙,但是我覺得我能做的,就是以一個美術(shù)師的身份去美化它。”物理意義的上海作為故鄉(xiāng)離他遠去后,馬良努力營造并維護自己精神意義的世界,這是他的解決方式。
馬良在他遼闊的露臺上養(yǎng)了不少花花草草,借著屋內(nèi)的燈光,他朝自己身邊的一盆辣椒指了指,說,“我種的辣椒都那么大了,可以炒兩盆辣子雞了”。訪談當中,他去年端午節(jié)時撿回來的流浪貓“粽子”時不時跳到他身邊,這雖然只有五層樓的屋頂,周邊還算開闊,并沒有被高樓大廈團團圍住。 “你不浪漫化自己?” “不浪漫,一點都不浪漫”,或許,這是專注于眼前的太多茍且,整天在干著“不文藝”的事的馬良的條件反射式回答。但幾秒鐘后,他看了看遠方,夜幕正包抄著燈火輝煌的上海,“我有時候在陽臺上,燈全部關(guān)掉時,我覺得我自己特別浪漫,這里還是有很浪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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