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時候,我家搬到城市邊上的一個新區(qū)。我轉學到這個新區(qū)里面新建的小學。突然之間,一切都變成了新的:新家,新學校,新的老師和同學。 這巨大的新鮮感帶來的沖擊波一樣的幸福感催促著我天天都在計算日子,等著開學的那一天。 因為師資緊缺,四年級只有我們這一個班,卻有七十幾個學生。把最大的實驗室改成教室,也才剛剛夠。 田老師皮膚非常的白,有很多皺紋。眼睛里常常有犀利的目光射出來。她的頭發(fā)特別黃,剪成半長的直發(fā)。常常穿著一身藏藍色的西裝,褲線筆直,帶著一對同色的大套袖,套袖下面靠近袖口的地方,沾著些白色的粉筆灰。 我是粗心的人,沒有壓力感。喜文不喜理,上課開小差,時時作小動作,有時不完成作業(yè)。不會團結同學,更不會“舔摸”(青島話,討好的意思)老師。于是開學不久,我就被田老師定為壞學生的范圍里面。 田老師是數學老師。因為是班主任,所以所有的早自習,自習課,課外活動課,還有下雨時的體育課,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數學輔導課。常常有小測驗,那種用油墨印的卷子,考完了發(fā)下來,拿回家去給家長簽字。 學過幾節(jié)美術課,我就學會了在媽媽簽字后面涂上鉛筆,把簽字描下來的技術。以我九歲的那一點點智商,根本不會想到,如果被發(fā)現了會有怎樣的后果?只想到這樣,這一次就過去了,就不用受到責罵而已。 大概模仿過幾次,就被田老師發(fā)現了。這一下真的是捅了大漏子,我從可以幫助挽救的壞學生那一組徹底劃分了出來,成了有品質問題無可救藥應該放棄的壞學生。
我那時很癡迷歷史。課間十分鐘,常常捧著《世界五千年》看。有一次看的入迷,田老師突然走過來,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看你好像很愛學習的樣子,其實你連作業(yè)也不完成?!痹挳?,不容我搭腔兒,一臉輕蔑的走開。 有一次突襲的數學小測驗,全班都出了很多錯誤。田老師雷霆大發(fā),上午第四節(jié)課結束之后,責令每個人把錯的題抄寫十遍。寫了大概十幾分鐘后,田老師在講臺上點名,點到名的不用寫完,只要給老師承認一下錯誤,就可以回家吃飯。 我是全班最后一個離開的學生,我離開的時候,田老師已經在講臺上吃完了她的午飯,我也是唯一把四十遍的應用題都抄完了的學生。 她把我和其他七個的男生,調在最后一排去坐。并要求我們的桌子和前面同學,至少保持半米距離,仿佛我們是瘟疫,碰到了就會傳染。 幸好是國家法定,九年制義務教育,否則她可能會想辦法勒令我退學。 想來就算我模仿過幾次媽媽的簽字,意欲欺騙老師與家長??墒菍τ谝粋€九歲的孩子而言,也并不是不可饒恕的錯誤。而且在全班七十多個學生中,有很多比我學習更差的,比我更淘氣的,比我更不聽話的學生。 可是只有我,田老師會在班會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臉皮厚,沒有自尊心,人品有問題,水平太差,托全班同學的后腿,應該留級去讀二年級。 對于一個九歲的孩子而言,老師就是天,老師就是真理。根本不會想到來保護自己,更不會保護自己。田老師說過的那些話,銘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面,直接導致我的性格里自卑懦弱。以至到今天,還會在潛意識的影響我的行為。 所以我的童年,整天都是灰頭撲臉的。自己心里難過,覺得都是我的錯,是我自己壞,不可救藥。來到這個世界上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如果有上帝,我就是上帝打盹的時候,一不小心做的一個殘次品。 我也會天真的想:我要好好表現。也許老師就不會整天的嫌棄我,責罵我了。 歲末將近,班里組織元旦聯歡會。所有人都興奮不已。田老師也充分的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為班里做貢獻。每次需要有人做貢獻的時候,我都很積極的舉手,可是老師從來也沒有點過我的名字。 突然有一天,老師說,“我們不但要過元旦,還要過圣誕節(jié),哪位家長會畫畫,幫我們畫一幅圣誕老人?” 這一次沒有人舉手,因為沒有人的家長會畫。我心里一陣興奮,拼命的舉手。我爸爸是軍區(qū)專業(yè)畫家。因為我是唯一舉手的人,別無選擇,老師選了我。 那個冬末,爸爸被要求從部隊轉業(yè),工作還沒有聯系好,每天上半天的轉業(yè)學習班,然后回家買菜做飯。心情很是郁悶。 后來媽媽給我講過,爸爸十七歲作為文藝兵入伍,在部隊呆了二十幾年,突然間自己和部隊,沒有關系了。這種感覺就好像母親突然對養(yǎng)了二十幾年的孩子說,你不是我親生的,你走吧。 讓人震驚的根本無法適從,也凄涼的無法接受。對于將來更是一片迷茫。 雖然十歲了,我當然是體會不到大人的煩惱。我心情高興得回家,要爸爸給我畫圣誕老人。 爸爸皺著眉頭說,“不能給你畫。而且學校要求第二天就要,怎么可能這么快?!?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我是第一代獨生子女,爸爸非常疼我。在學校里面對老師,我沒有任何辦法,在家里對付爸爸我可是有辦法。于是我又哭又鬧,再加上撒嬌耍賴。終于爸爸答應給我畫。 晚上臨睡覺的時候,爸爸架起了很久都沒有動的畫架,調勻了已經干裂的顏料,親了親我,給我保證明天一定會畫好。 第二天我一睜眼,新升起的太陽正照在我床前的畫架上,真的有一個臉色紅紅的笑瞇瞇的圣誕老人,牽著他帶著鈴鐺的梅花鹿,滑著雪橇從遠處的一片冷杉中迎著風滑過來。 我興奮得跳了起來,“哎呀呀,美夢成真了呀?!?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在多年以后,我在法國圖書館里面看那部獲得了無數獎項的意大利片子《美麗人生》( La vita è bella)。 “當夜德軍全部敗退,第二天早上,小男孩從藏身的地方爬出來,整個集中營都是空的,然后他看到巨大的飄著美國國旗的坦克隆隆的開過來,停在他的面前,他驚訝的握住嘴巴,“美夢成真了”?!?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可以想象當我把這張60x70公分的水粉圣誕老人,拿到學校去,引起的震驚。不但自己班上的老師同學,包括校長以及其他班上的老師全都跑來看。 田老師第一次的大大的表揚了我,我就好像飛在天上,幸福無比。 班里的聯歡會,在圣誕老人和藹的注視下,圓滿結束了。第二天下午是學校的聯歡會。我們把教室打掃干凈,演節(jié)目的同學都化好裝。距離開會還有一段時間,田老師利用這段時間把最近的活動作了總結:大家的表現都很好,非常熱愛班集體。 然后她拿出了幾個昨晚幸存沒有被吃掉的橘子,剝開分成瓣兒,放在一個鋁制的飯盒蓋上,宣布這些橘子瓣兒作為特別榮譽獎,由老師親手喂給在這次活動中為班級做過貢獻的同學。 我一陣陣的竊喜。這次爸爸的畫,受到這么大的歡迎,我的貢獻可是大大的。我甚至按耐不住自己興奮的心情,等待著田老師叫我的名字。 田老師開始叫同學們的名字,我眼看著橘子瓣兒越來越少,心慢慢地緊張了起來。 可是每次回頭看到掛在墻上的圣誕老人,慈祥的笑容,我的心就會放松一下。老師不會忘記我的。 話是這樣,我的心還是慢慢地提了起來,背在身后的手緊緊的擰在一起,指甲深深地印在手心里面。 最后還只剩下幾瓣橘子的時候,田老師環(huán)視著全班同學,有一秒鐘,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的心頓時狂跳不止,下意識得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我又緊張又興奮又害怕還又期待,我甚至想躲過老師直視的目光。 因為窒息和缺氧,我的腦子有一秒鐘的空白。然后我聽到老師說,既然在這次活動中對班集體有貢獻的同學都分到了橘子,那么還剩下的幾瓣橘子,就獎勵給那些一貫表現好的同學,希望大家向他們學習。 我已經完全清醒下來了,我的臉很熱,四肢麻木而冰冷。我明白了,不是老師忘記了我,老師是有意的。無論我做過什么樣的努力,在老師的心中,我永遠也不配得到那瓣有榮譽意義的橘子。 我覺得冷,全身有一點神經質的輕輕地顫抖。窗外是冬日下午明媚的陽光,照的教室明晃晃的亮,我轉過頭去看著陽光,眼前卻是一片黑暗。我掉進了個黑洞里面,沒有陽光,沒有希望,只有無助于迷茫。 讓一個十歲的孩子懂得“絕望”,真的是很殘忍的一件事情。 一個月之后的期末考試,我第一次在正規(guī)大考中考不及格,數學只有50分。日子更加難過,因為這更成了田老師的有力證據,證明她的判斷是正確的:我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破罐子破摔的,沒有任何挽回余地同挽回價值的壞學生。 幸好六年級的時候,有新老師調過來。我們分成了兩個班。田老師因為認真負責,榮升成了教學主任。不再直接管我了。我終于脫離了苦海。 小學考初中的那一天,媽媽和其他的幾個家長一起在學校外面等。田老師也在。 第一課考數學,我跑出來給媽媽說,已經和同學對過答案了。我只錯了一道兩分的選擇題和最后一道拔高的題。喝完了不知誰家的冰凍綠豆湯,吃完了冰鎮(zhèn)西瓜之后,就一蹦一跳得跑回去,繼續(xù)考語文去了。 后來媽媽給我說,當時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旁邊的田老師冷冷的用鼻子哼了一聲說,:“自己錯了多少題都不知道,還洋相(青島話,炫耀的意思)”。 事實證明,我數學考了94分,就只有我說的那兩道題錯了。這也是田老師,最后一次嘲諷我。 我抱著一大卷發(fā)下來的效果圖作業(yè),等公車。然后我看到了田老師,很落伍的感覺。穿著一件鼓鼓的藏藍戴白花對襟毛衣,帶著一頂磚紅色有一個小帽檐的頭套。講話有一顆門牙的位置是黑色的,沒敢細看是掉了,還是在做什么治療。皺紋更多了,掉下來把眼睛遮成了三角眼。 我心里一陣凄涼,這就是我從小又恨又怕的那個干練犀利的田老師嗎? 田老師問我在那里上班?我說我還沒有上班,在讀大二。 田老師又問,那就快畢業(yè)了,有沒有找工作?我說我讀的是本科,還有兩年。 然后田老師居然問我,現在大學自費生,一年要交多少錢?是不是很貴?我說,目前我們學校本科,沒有自費生。我也不清楚。 我明白田老師根本不相信,我會考上大學??v使我告訴了她,我是公費本科生。她可能會說是我家人幫我走了后門。 田老師肯定認為自己是一個認真負責敬業(yè)的好老師??墒亲鰹榘嘀魅卫蠋煟屢粋€十歲的孩子親身體會并理解到了“絕望”這個詞,算不算是失職? 一瓣橘子而已,可是以成年人的心態(tài),是不可能感受到,這對于孩子的心靈是一種怎樣巨大的傷害。 幾十年后,我還可以這樣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就足以說明對于十歲的我而言,這是一種怎樣刻骨銘心的摧殘? 可是我一直也沒有想明白,這是田老師本身的原因,還是教育制度的原因? 大概在我上高中之后,我讀四年級的表弟,竟然在上課的時候,被老師當眾打了一個耳光。只是因為看到同桌兩個人在交頭接耳,而我表弟是一貫頑皮。 在小學教育上面,孩子的心靈是那樣的脆弱與稚嫩,難道除了批評諷刺,請家長,等高壓暴力方式之外,就沒有更有效的教育方式嗎? 難道去做一個抹殺了所有的天性,循規(guī)蹈矩,聽老師話,用功努力的小大人,真的要比我們自由無憂的童年更重要嗎? 難道考試的分數,真的要比一個心靈健康,人格完整的孩子更重要嗎? 中文里面,我們說:“受教育?!?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在這種教育體系下的孩子們,奧數第一,幾國外語,琴棋書畫,涼薄自私,沒有任何自理能力。 今天的中國,教育已經成為了一項一本萬利的生意;教師成為一個體面多金的職業(yè);家長成了教師手里揮之即來的工具。 可是有誰真正的在想到保護我們的孩子?尤其那些生性調皮好動,不太聽話,不符合現今已設定教育框架的“壞孩子”的命運呢?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樣的偉大與奉獻。 可是巨大的教師行業(yè)中,真正能夠承擔的起“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個稱號的,究竟能有多少呢? 和其他行業(yè)不同,教師不僅僅是一個職業(yè)。教師應該是一個偉大的信仰,既然選擇,請無條件追隨,如果不能,請另辟蹊徑。 因為這個信仰,這是有關于我們整個人類社會的明天和未來的,是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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