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島上的路作者:沈念 《光明日報》( 2015年09月25日 14版)
去島上的途中,漁民跟我講述了少年的故事。 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出門遠(yuǎn)行,從湘西大山出發(fā),先是擠了十個小時的汽車,車上的乘客大包小包,都是村里出來砍蘆葦?shù)娜恕F囃蝗煌O?,有人喊一聲:“到了!”大家下車鳥獸散,三三兩兩,幾聲招呼,消失在空曠的夜幕下。 少年扛起裝著鍋碗瓢盆的行李,循著父親聲音的指引往前走。腳下的泥土是軟的,空氣是濕的,冷風(fēng)颼颼地灌進(jìn)脖子,少年能觸摸到那股與山里不同的氣息,彌漫的水的氣息,在夜晚凍成一層薄紗。每年到蘆葦收割的秋冬時節(jié),父親要跟村里人一道,在湖洲駐扎三個月。蘆葦割完了就回家過年。父親割蘆葦賺的錢,就是要供姐姐把書讀完。對讀書的事,少年從不上心,也無所謂,讀到初中畢業(yè),他準(zhǔn)備跟幾個親戚家的長兄外出打工掙錢見識世界,父親不允,讓少年跟他去砍一茬蘆葦再說吧。 出門前,姐姐回來了一趟,聽說弟弟要去洞庭湖砍蘆葦了,翻來覆去看他的手掌,眼角倏然間就紅了。少年明白姐姐的心思,父親砍蘆葦把手砍成了一塊生鐵,粗糙、鋒利,打在他身上咯吱咯吱疼,而他雙手還沒磨礪過的細(xì)嫩皮膚,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呢?睡覺前,姐姐躺在床上念了一句他仿佛熟悉的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苯憬阏f,這是詩經(jīng)里的,三千多年前流傳下來,里面的蒹葭就是蘆葦。另一張床上的少年心頭一驚,父親多次描述過的,那些莖稈高直挺拔、葉穗長袖飄舞般的蘆葦,是從那么遙遠(yuǎn)的時間深處走出來的。少年心中,蘆葦并非兒女情長,而是從頭到腳生長出俠客隱士把酒臨風(fēng)的飄逸和硬朗。 湖面一片深邃,沒有盡頭,船搖搖晃晃,仿佛是行進(jìn)在一條狹長黑暗的甬道,只有尾艙機器的轟隆聲響,打破空氣中的凝固滯頓。船有時會經(jīng)過一片光亮,巨型船舶像一座城堡。父親說那是挖砂船在作業(yè)。湖底會挖空嗎?父親回答,這洞庭湖底,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少年不敢深想這寬闊水面下的情形,一個個巨洞的上方,急遽的力量卷起漩渦,碰撞,炸裂,再碰撞,再炸裂。 島是荒島,離人居的村落遠(yuǎn),離城市更遠(yuǎn)。來往的人影比不過天空飛過的雁鴨多,但島上的蘆葦不能不砍。父親沖著蘆葦場給出高一點的價格,和兩家同鄉(xiāng)選擇了荒島生活。過去蘆葦這種多年生禾本植物,在湖區(qū)主要是當(dāng)柴燒,或是編蘆席,臨時搭個草棚茅屋,漲水時護(hù)堤擋浪。進(jìn)入工業(yè)化時代,賤如湖草的蘆葦因為體內(nèi)高達(dá)42%的纖維含量,一下子成為倍受造紙企業(yè)歡迎的原料。 船尾的汽油燈照亮一片模糊的陸地,少年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軟的葦梗上,葦梗下是更松軟的淤泥。父親警告他,島說白了就是湖水退去后露出的洲灘,有些鄰水的泥沼地是不能去的,陷進(jìn)里面就再也起不來,誰也救不了。又步行一刻鐘后,父親和另兩戶當(dāng)家的交頭接耳,就各自散開,選地安家。父親很有經(jīng)驗,砍蘆葦、支棚、架床。沒有燈,卻有光匯聚過來,是水波的光,映在天幕,又照映到湖洲之上。少年幫著父親把蘆葦結(jié)實地打成一捆一捆,成了“家”的梁柱,父親從行李包中翻出折疊整齊的舊尼龍帆布攤開,壘墻、開窗、開門,父親轉(zhuǎn)眼之間就建成了一間蘆葦棚屋。 父親幾乎一夜沒睡,他在臥室里搭了兩張?zhí)J葦床,又新蓋了一個屋棚當(dāng)“廚房”,然后把帶來的家當(dāng)一件件擺好,還用蘆葦編了兩把小方凳。少年醒來的時候,天際的曦光藍(lán)白相間,島上的景象讓他震驚了。鋪天蓋地、一人多高的蘆葦叢,擺動著沉甸甸的穗頭,密不透風(fēng),卻又發(fā)出颯颯風(fēng)響,仿佛瞬間就要倒覆過來。早飯后,亢奮的少年拎起彎刀,躍躍欲試。他跟著父親的示范,順著蘆葦穗垂頭和風(fēng)吹來的方向,彎下腰身,左手夾抱葦稈,刀起葦落,整齊地匍匐在地。這成為少年心中一幅最美的畫面。葦稈上原生枝葉的鋒利劃破他的手掌,留下道道屐痕。少年不怕痛,父親說,人的一生就是疼痛的一生。他模仿父親從地上抓一把泥敷在手上,這樣感覺好多了。 父親砍得快,他砍得慢,收割過的蘆葦?shù)?,空了一大塊,風(fēng)狂命地刮過來,被蘆葦?shù)你~墻鐵壁擋住,發(fā)出一聲嗚咽又卷土重來。刀割破葦稈的聲音窸窸窣窣,像孩子的抽泣。休憩的時候,少年??吹竭h(yuǎn)處蘆葦垛驚飛幾只水鳥,打開翅膀,線條般的身影,越飛越遠(yuǎn)。父親嘆息,洞庭湖是塊寶地,灘洲上長蘆葦,湖里游魚,湖底出砂,占一樣都要發(fā)大財,但那是別人的財別人的夢。尾隨這些漫天蓋地的蘆葦,蜂擁而至湖洲之上的葦民,都是從湘西、貴州、四川一些邊窮之地,候鳥般飛過來的。割完了,又要飛回去。 秋冬季節(jié)的湖區(qū),下雨是常事。父親很煩雨,下雨不能做事,砍得少,就沒錢。但少年喜歡這樣的日子,不用出工砍蘆葦,就獨自披戴上父親編織的葦笠蓑衣,去島上的小商店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小商店設(shè)在一連排半坍塌的磚房里,歪歪扭扭的“商店”兩個字,字跡模糊。一個小寶籠,玻璃上濁跡斑斑。這幾間磚屋沒門沒窗,也是蘆葦編的床,十來個打魚的漢子住在里面,父親說這些人是幫當(dāng)?shù)氐臐O老板做事。下雨的時候,這些人也窩在屋里,架一個魚火鍋,魚敞開吃,幾瓶便宜的白酒,把被島上濕氣浸潤的身體燒得熱氣騰騰。少年被邀請喝過一次,劣質(zhì)酒辛辣刺喉,他話少,跟漁民不知怎么交流,問一句搭一句。少年對墻上、屋角懸掛和堆放的漁網(wǎng)、漁刀、漁叉、漁豪、漁夾戀戀不舍,他很想跟著這些漁具去捕一次魚。 島上的日子過得很緩慢,也很迅疾。天不會一直下雨,少年還想著回家,就得拿起彎刀,走向那片仿佛永遠(yuǎn)也砍不完的蘆葦?shù)?。姐姐有天晚上打來電話,很沮喪,她想寒假來島上看弟弟,但母親不答應(yīng)。末了,她問那叫什么島?少年愣了愣,煤炭灣、腰角、盧荻洲、差齊岬、鬼目灘,這些都是他這些日子里聽到島上漁民的稱謂,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小島要披掛這么多名字。他岔開話,說明天問清楚了再告訴她。他躺在厚厚的蘆葦床上,想,島太大了,他要飛多高才能看得清島長的相貌。也許,這島上到處都是一個模樣,蘆葦叢,皴裂的土地,鏵開的溝渠,平靜的水面,踟躕的水鳥。 蘆葦收割接近尾聲時,少年一直惦記青皮后生的一個承諾,要駕駛那種蒲滾船帶他去一次湖上捕魚,這種船像巨大的拖拉機頭,長著巨大的鐵片腳,引擎發(fā)動后會激起雪花般的泥片。一片片,墜落下來,在水光下炫眼極了。那天晚上,后生又喝多了,他們發(fā)了半個月的工錢,小商店里的酒被買空了。少年很惱火,一個人偷偷取出掛在墻上的漁夾,去了幾里地外的捕魚水域。 第二年冬天洞庭湖的水位更低,湖洲上的蘆葦長得更茂盛,漁民撿到一件纏著水蓑衣和菹草的皮夾克,青皮后生認(rèn)出了是來砍蘆葦?shù)南嫖魃倌甏┻^的。他在那個夜晚消失,后半夜一場暴雨,洶涌、凄厲,好像四面八方傳來求救的聲音,而島上的父親與漢子們都在酒精的催眠下酣睡。次日,所有人都幫著父親尋找,雨把腳印沖洗,沒有行船離島的痕跡。整整三日,人音杳無。大家最后斷定少年陷進(jìn)了泥沼地。 島上漁民那天跟我講述少年的故事時,還提到了遠(yuǎn)在大山的姐姐。她在弟弟失蹤的那天夜里收到了一條短信。現(xiàn)在大致可以想象,是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逃離不了這島上的最后時刻,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了手機,借著屏幕細(xì)微的光,給姐姐發(fā)了條短信,那是他在這世界活著的最后證明。他告訴姐姐—— 通往島上的路只有一條,乘船水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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