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少年時代的張愛玲還讀過祖父此時所寫記錄夫妻生活的《澗于日記》。不知道這《澗于日記》和《紅樓夢》是不是張愛玲文學(xué)的啟蒙呢?
《她的世俗與高貴:張愛玲傳》,范雅 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15年3月
秉性
上海,不管在哪一個年代,每提到它,小說中的百轉(zhuǎn)千回瞬間就活色生香地轉(zhuǎn)入人生。讓我們把時光回到1920年,9月30日的上海,在一棟民初樣式的老洋房里,一個乳名喚作“小煐”的女孩出生了。她就是張愛玲。祖上的榮耀猶如一張常年高懸的牌匾,光榮已隨歲月隱退,剩下的是一具撐不起的晚清軀殼。而她,就出生在這樣的榮耀和顯貴里,骨子里流淌著李鴻章、張佩綸的高貴血液,成長于陽光后面的灰暗里。
這些給了張愛玲敏感的自尊,高貴、冷漠又熱情。這些是她文字的秉性,也是她生命的底色。
成年以后的張愛玲并不愿意和人談及自己家族的舊聞逸事,每被人提及,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或許,這個時候是因為敏感而過于自尊。自尊大概是家族的沒落以及李鴻章晚年的政事。李鴻章親手簽署的一系列割地賠款的條約,喪權(quán)辱國的臟水都由他一人擔(dān)承。在這樣偏激的民族怨恨中,淡化了他前半生的政治輝煌。雖說是不愿談及,可是家族的影子總是反映在愛玲的小說中,好像一個保存了很久的秘密。而一段不愿提及想要逃避的往事,總會以最輕松的方式釋放出來,這就是張愛玲的文學(xué)世界。
在張愛玲的小說《創(chuàng)世紀(jì)》中,就曾以曾外祖父李鴻章作為原型:
戚寶彝在馬關(guān)議和,刺客一槍打過來,上了面頰。有這等樣事,對方也著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議成了。老爹爹回想,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御覽,無非是想夸他們一聲好,慰問兩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著呢!”
這些都是家里的二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zhuǎn)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紫微只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發(fā)燒發(fā)得人糊涂了的時候,還連連地伏在枕上叩頭,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掛肚腸夜掛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guān)頭,還是不算什么的。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創(chuàng)世紀(jì)》,《張愛玲文集》第2卷)
文字中隱含著對李鴻章的揶揄和嘲諷,卻又像是內(nèi)心深沉的自卑,在道義上為曾外祖父的不值。不過看透了之后才明白,張愛玲也不過在靠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身的尊嚴(yán)。可李鴻章畢竟是晚清驚天動地的人物,甚至傳言張愛玲在成名后也借李鴻章來為自己的新書作宣傳,被人詬病,指責(zé)她虛榮。其實和所有女人一樣,褪去文學(xué)的光環(huán),她就是一個普通女子,骨子里本來就有女人的虛榮,并且別樣的自尊和虛榮。
好像午后的陽光,從窗戶直射進堂屋老舊的家具上,在光線里起舞的是蒙蒙的灰塵。她的骨子里流著李鴻章、張佩綸的血液,她那奇異的自尊像極了那樣一個貴族的沒落姿態(tài)。表面上是滿不在乎的抵抗,內(nèi)心里卻是入骨入髓的銘心。她心甘情愿成就祖上的虛榮,她心甘情愿地幫著他們敷衍著黯淡的榮光。最終,在她的《對照記》中提到祖父母時,寫道: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guān)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所以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
提到祖上的榮光,我們就不得不去探訪一番李鴻章和張佩綸了。張佩綸是才子,李鴻章亦是,后來張才子因才華出眾頗受李才子賞識而成為了李才子的女婿。
張佩綸的父親張雨樵,和李鴻章因同朝為官而結(jié)識。李鴻章在平定太平天國時期,與張雨樵共擬軍務(wù),私交甚好,可惜的是,張雨樵后來因政事勞累死于太平天國戰(zhàn)亂期間。李鴻章卻于太平天國時期功成名就。叛亂平定后,李鴻章由于佐助恩師曾國藩有功,獲封一等肅毅伯。直至1872年,曾國藩病逝,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由李鴻章接替,主持清朝政務(wù)二十五年,權(quán)傾一時。
張雨樵病故后,兒子張佩綸才七歲。畢竟是世家子弟,張佩綸同樣承襲了父親的才華。他二十三歲應(yīng)試中舉,二十四歲再登進士,二十八歲擢升為侍講學(xué)士及都察院侍講屬左副都史。
張佩綸不僅才華橫溢,而且還有一身無人可親近的臭脾氣。不管什么達官貴人,只要有把柄在他手里,一支利筆,一紙奏折,便叫朝堂紅翎頂戴無形之中消失一頂。書生意氣,才華橫溢,年少得志,張佩綸銳氣不減,漸漸成為“清流派”的代表和主力。
1884年,法國入侵越南,企圖以此作為入侵中國、窺視臺灣的基地。張佩綸早已對朝廷前幾次中外戰(zhàn)爭都以割地賠款告終的行為頗為不滿,力主抵抗。政治宿敵軍機大臣孫敏汶趁機上奏,提出要“清流派”去駐守海防前線。于是張佩綸被派往福建馬尾,成為著名的“馬尾事件”的主角??僧吘挂粋€書生的意氣和躊躇滿懷的志氣,阻止不了一個王朝沒落的走勢,更何況張佩綸不過是一詞臣和一書生,只知道按照李鴻章的電報布局戰(zhàn)守,結(jié)果,馬尾一戰(zhàn)一敗到底,福建水師全軍覆沒。
更悲愴和凄慘的是,一向傲人的張佩綸居然在大雨中頂著一只破銅盆狼狽逃生。在他落難之時,昔日政敵正好抓住機會報復(fù),結(jié)果就是他被革職流放,前路漫漫,前途渺茫。
直至1888年,張佩綸才被召回京師。昔日才子的意氣風(fēng)發(fā)已經(jīng)是頹唐挫敗的黯淡之境了。宿命難以捉摸。李鴻章好像前輩子欠了他似的,從天而降,將他從泥潭中撈出。在他被革職充軍、流放張家口之時,不僅屢屢救濟,將他收為內(nèi)僚,還將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李菊耦嫁給了他。
這段婚姻,如果不是李鴻章真心欣賞張佩綸,是不可能成就的。這段婚姻,如果不是李菊耦真心愛慕這位正直文人,也是不可能成就的。
張佩綸此時已四十一歲,第二任夫人剛死了兩年,自己又是個發(fā)配的囚犯;李菊耦二十三歲,花樣年華,才貌雙全。更何況,她嫁與張佩綸不是原配,充其量只能算是第三任續(xù)弦。李菊耦的母親覺得這樁婚事女兒受盡了委屈,何等哭鬧,可終究拗不過夫君和女兒的一致決定。
這段婚姻在當(dāng)時被傳為佳話,甚至小說《孽海花》都“抄襲”了這段佳話。張佩綸有一次去拜訪李鴻章,看見一位女子“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準(zhǔn),齒列貝編”,自己趕忙回避的時候,卻見此女子也是滿臉緋紅,慌里慌張地進了里屋,似乎對自己頗為有意。張佩綸看到桌上放著一張紙,紙上兩首七律: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一戰(zhàn)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guān)。
焚車我自寬房琯,乘璋誰教使狄山;
宵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痛哭陳辭動圣明,長孺長揖傲公卿;
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宣室不妨留賈席,越臺何事請終纓;
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詩中之意乃是紅巾翠袖在為張佩綸英雄淚,張佩綸看到此,內(nèi)心驚心動魄,想不到李鴻章年輕貌美的女兒竟鐘情自己。李鴻章此時順勢提出請張佩綸為自己的女兒物色佳婿。張佩綸問及要求條件時,李鴻章直言說“要和賢弟一樣的”。言下之意,張佩綸已了然于胸。幾天之后,張佩綸就來提親,李鴻章一口答應(yīng)。
這樁婚事就這樣成了。
《孽海花》中描述張李兩人的情節(jié),多是按照才子佳人的故事杜撰而成。在小說中,李鴻章化名“戚毅伯”,張佩綸則化名“莊侖樵”。張愛玲還曾因看了《孽?;ā啡柛赣H張志沂,“非常興奮,去問我父親,他只一味辟謠,說根本不可能在簽押房撞見奶奶。那首詩也是捏造?!保ā秾φ沼洝罚┩甑倪@段故事對張愛玲影響極大,在她后來的小說中,對于自己的曾外祖父化名也是姓戚的。
婚后的張佩綸留住李鴻章府中,只是與李菊耦花前月下、煮茶論詩,不再過問政事了。即便是后來再得李鴻章推薦,任翰林院編修,可在協(xié)助李鴻章和八國聯(lián)軍談判時,張佩綸骨子里的清高勁又來了,他的很多意見都和李鴻章不合??纱藭r李鴻章已是自己的岳父,又投靠其門下,不能撕破臉徹底反對,對于自己的意見又不愿意委屈,自己又沒有錢,所用花費皆是妻子的嫁妝,不得不辭了官歸隱南京。
書生意氣沒了,只剩下紅袖添香,聊度殘生。其中《孽?;ā分袇s有提到:“詩酒唱隨,百般恩愛,侖樵倒著實在享艷福哩!”
少年時代的張愛玲還讀過祖父此時所寫記錄夫妻生活的《澗于日記》。不知道這《澗于日記》和《紅樓夢》是不是張愛玲文學(xué)的啟蒙呢?
在張佩綸的《澗于日記》中:
午后與內(nèi)人論詩很久。(一八八九年二月初三日)
雨中與菊耦閑談,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時不禁憮然。(一八八九年六月初八日)
合肥宴客以家釀與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一八九○年元月十六日)
菊耦小有不適,煮藥,煮茶,賭,讀畫,聊以遣興。(一八九○年二月初五日)
夢中得詩:“一葉扁舟一粟身,風(fēng)帆到處易迷津。能從急流灘頭轉(zhuǎn),便是清涼畛里人。”(一八九○年九月三十日)
菊耦蓄荷葉上露珠一甕,以洞庭湖雨前之,葉香茗色湯法露英四美具矣。蘭駢館小坐,遂至夕照銜山時,管書未及校注也。(一八九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小坐于蘭駢館,靜候夕陽銜山。讀到此句,確為張佩綸“夕照銜山”中的這個“銜”字叫好。這里的閑情雅致,和《紅樓夢》中記載的那些貴族細(xì)致生活,真的是很像,而且李菊耦不論外貌,還是品性,或是才華,頗像《紅樓夢》中的女子。
張佩綸也是配得上李菊耦的,或許正是因為他的隱居,才真正成全了李菊耦美滿的婚姻生活。“菊耦生日,夜煮茗,談史,甚樂?!奔兾娜伺淝渭讶耍刻斓闹蟛枵摦?,風(fēng)流高雅,一般人家哪里學(xué)得會趕得上。真是有些張愛玲自己所寫下的“歲月靜好”之境。大家閨秀氣質(zhì)的李菊耦嫻靜恬美,眼中安靜卻有著張愛玲一樣的傲氣,而新婚后李菊耦眼中的傲氣漸漸散淡了,只剩下幸福和滿足。這些氣質(zhì),靜想下來,張愛玲都是一脈相承的。我想,這就是張愛玲所說的“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
可后來,張佩綸的女兒張茂淵,也就是張愛玲的姑姑,覺得父親是配不上母親的。大抵是因為父親經(jīng)濟上的窮酸,凡事都是靠岳父李鴻章救濟,而在仕途上又是末路,年齡上也是張佩綸大李菊耦二十歲。相片上張佩綸臉圓胖頹唐,盡管在日記中寫著和李菊耦在南京的寧靜生活,可在臉上顯現(xiàn)的到底是一副不得志的失意相。臨死前,他告訴自己的二兒子:“死即埋我于此。余以戰(zhàn)敗罪人辱家聲,無面目入祖宗邱襲地。”這樣喪氣悲涼的話,不知道死后會給李菊耦一種怎樣的生活心態(tài)。
煮茶論史,賞畫恩愛,到底也成了這樣一抹夕陽銜山的蒼涼之輝了。
張愛玲是了解祖父張佩綸的苦悶的,真有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是意難平的味道,當(dāng)然,這意難平不是夫妻之情,而是壯志未酬,于是在《對照記》中也提到:
《孽?;ā飞系摹鞍着帜槂骸痹诋嬒裆弦呀?jīng)變成赭紅色,可能是因為飲酒過多。雖有“恩師”提攜(他在書信上一直稱丈人為“恩師”),他一直不能復(fù)出,雖然不短在幕后效力,直到八國聯(lián)軍指名要李鴻章出來議和,李鴻章八十多歲心力交瘁死在京郊賢良寺。此后他更縱酒,也許也是覺得對不起恩師父女。五十幾歲就死于肝疾。
本文摘自《她的世俗與高貴:張愛玲傳》,范雅 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