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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吐八荒,豪雄悲郁 豪放詞,自蘇東坡開創(chuàng)之后,繼者寥寥,至南宋辛稼軒,始將其發(fā)展創(chuàng)新,蔚為大觀。《稼軒詞》今存凡六百二十余首,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量,均堪稱兩宋之冠。詞之豪放,歷來以蘇辛并稱,其實兩家則是同中有異,異多于同的。蘇詞豪放而歸于高曠,這與其仕途多舛,兼納儒道佛思想有關;辛詞豪放而轉入悲郁,所謂“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周濟《宋四家詞選總序》),究其因,乃時代與秉賦使然。辛稼軒23歲從金人統(tǒng)治下的北方起義南歸,終其一生,均值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內(nèi)則和議派當權,打擊愛國志士;外則金人虎視眈眈,屢屢南下侵擾,以致民族蒙受屈辱,社會動蕩不寧。 以個人秉賦論,辛稼軒堪稱一位馳騁沙場,深諳兵家謀略的英雄。他曾獨膽率五十騎闖金營,生擒義軍叛徒;他曾上奏《美芹十論》,縱陳收復中原戰(zhàn)略大計;他曾創(chuàng)建“飛虎軍”,“雄鎮(zhèn)一方”而令“北虜頗知畏憚”。他又是一位力主抗金收復,雖遭排擠而矢志不渝的愛國志士。他南歸四十余年,二十余年投閑置散,“三仕三已”,被朝廷招之而來,揮之而去,沙場報國之志,終生未能實現(xiàn)。由此看來,辛稼軒又是一位失意英雄。 如果英雄失意,可以作為對辛氏一生的評價,那么正是這特殊的時代遭際與個性秉賦,使稼軒詞常常于雄奇豪宕之中寄寓無限悲涼憤慨,于失意悵恨之中表現(xiàn)英雄氣概,從而形成一種蘊藉深厚而富于悲劇美的獨特風格。例如辛氏早期詞的代表作《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上片起句空闊浩蕩,千里清秋,水天無際,視野宏大,境界高遠,讀之令人滌慮超塵,心胸為之一開。及至“遠目”三句排出,則由豪放入悲慨,頓覺清秋千里、水天云山之間所充斥的,無非一個排遣不掉的廣大的“愁”字。以下七句排宕而下,落日斷鴻,把看吳鉤,拍遍欄桿,英雄壯志而無處覓知音,所有的只是無邊的寂寞。由遠景而近景,由全景而特寫,于空闊悲涼的大背景下,一位孤獨悲郁的愛國志士躍然如面。 下片連用三典。其一,西晉張季鷹,因秋風起而思家鄉(xiāng)鱸魚膾,終于棄官歸里,“休說”兩句反用其事,言不得便歸;其二,三國劉備勸說許汜,宜憂國忘家,勿以求田問舍為念,“求田”兩句正取其事,言不屑買田置業(yè);其三,桓溫北伐經(jīng)金城,見昔日手植柳樹粗已十圍,慨然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可惜”兩句用其事以言己之傷感。三個典故,言簡意豐,表意委曲,傳達出詞人不甘歸隱,不屑經(jīng)營一己之私,而又流年空過,懷抱利器卻無所施用的滿腔悲憤。“倩何人”三句,呼應上片“無人會”之意。詞以一派英雄氣始,至一掬英雄淚結,“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正所謂“豪氣濃情,一時并集,如聞垓下之歌”(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辛詞豪雄悲郁之風于此可見一斑。再看一首《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詞寫于罷官閑居代湖時期。上片寫?zhàn)囀罄@床,蝙蝠翻舞,夜雨風急,紙破窗漏。所見所聞,一派蕭索凄涼,詞境極為冷寂。下片寫平生馳騁塞北江南,罷歸但余華發(fā)蒼顏。功業(yè)為塵土,壯志成蹉跎。然難忘收復,形諸夢寐,乃至夜寒夢覺,“萬里江山”恍然猶在眼前。詞人心緒之悲苦可以想見,其不泯之壯志則令人肅然。此詞上片寫景,冷寂凄清;下片敘事,壯懷激烈,反差對比,以悲景襯壯懷,于豪壯之中寓無限悵恨。讀之,為英雄遭際之不當而憤慨,為英雄身世之悲涼而嗟嘆不已。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有云:“稼軒詞有吞吐八荒之概。”“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郁”。以稼軒豪放詞衡之,這的確是中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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