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相欠

高桂荇

“原上草色新，春暖舉身輕”, 高家墩子一片樹綠花紅。再過兩天，又是母親的忌日。走進西房間，恍惚間母親的氣味、眼光和身影散落四周，繞梁不絕。母親年輕守寡，一生中備嘗屈辱和艱辛。好日子沒過幾天，就被病魔殘暴地拽走。睹物思人，心痛何極？

想想這一生，我對親人所欠太多，似乎永難償還。

恩澤如天，我欠母親的。彌留之際，我沒能守候道別。那是上世紀一個初冬的黃昏，臥床三年的母親似乎大限已到。大哥電話打到城里，我收起一摞材料立馬舉家回鄉(xiāng)?？邕M老屋，母親奄奄一息，任我怎么高聲喚叫，面色如蠟的母親沒有絲毫回應(yīng)。里下河水鄉(xiāng)的風俗，老人行將歸天必須從住地遷徙到長子長孫家蓋棺行禮，世稱“移鋪”。大哥拖來板車，我們把母親搬遷到車上，掖好被褥。疏星黑天，冷風凍地，高門一大家子十多人陪侍母親前后左右，在凹凸不平的鄉(xiāng)村田壟上躑躅而行。鋪好一方稻草，把母親安頓在長頭孫子家客廳的大理石地上。母親氣若游絲，渾身冰涼，只等閻王駕臨。那個長著八字胡、尖嘴猴腮的陰陽先生從南莊上請來了，側(cè)過臉去，莫測高深地為母親搭脈，半瞇著眼睛說是一兩天的人，意即母親還會延緩天把，當夜不會走。當時我正在趕寫一份文稿，不日送審。俯下身子我貼近母親，輕聲耳語地“告假”，想爭取一夜成稿，次日交差后即刻返鄉(xiāng)。母親無言，似是默許。于是，披星戴月，我趕緊驅(qū)車回城。鋪紙疾書，大功告成后不覺東方欲曉。正欲伸腰解乏，電話突然響了。許是心靈感應(yīng)，我揣想定是母親不測。果然，大哥說母親呼吸短促，好像在等我最后一見。當我一路慌亂地奔馳到家，母親已跨鶴西行。近在咫尺而不能晤面，心有萬痛而不能悲泣。我揪著自己蓬亂的頭發(fā)，雙膝跪地，為什么就不能陪母親臨終一宿？我痛恨自己，甚至生起對領(lǐng)導(dǎo)的憎怨來。嗚呼哀哉！遠在天涯，不能送終老人，情猶自可；慈母在前，我卻不能鞠躬盡孝，真乃大逆不道。捶胸頓足，抱恨三千悔愧萬重，此時我失聲流涕一任淚水長流……

父愛如山，我欠繼父的。大雪天繼父被卡在大衣柜里，我卻全然不知。追憶來我家的時候，繼父已年近半百。他是個泥水匠，老實巴交在滬上做工。身體嬴弱，提前病退落戶高家墩子。母親過世后，繼父一人在鄉(xiāng)下獨居。因患青光眼多年，古稀之時終至雙目失明，遍訪城鄉(xiāng)大小醫(yī)院皆無力回天。動員他進城同我們一起過，他執(zhí)意不從。說是走了，母親的亡靈在墩子上孤單。老屋風雨飄搖，原拆原建，我為繼父砌了一棟四合院。紅墻赤瓦，青樹翠竹，在高家墩子別具一格?？照{(diào)，冰箱，熱水器，抽水馬桶，一應(yīng)俱全。繼父不要保姆，怕保姆不規(guī)矩傷及自己，堅持摸索著自食其力。洗衣、燒水，做飯、炒菜，剛開始還能將就應(yīng)付，后逐漸神力不支。其間我們?nèi)靸深^往返城鄉(xiāng)送菜送米。用大燜罐及暖煲裝送繼父喜歡吃的“國貿(mào)”的烤雞和南門橋口餃子店的餛飩。那一天雪落無聲，繼父挨凍受涼，渾身抖抖索索地到西房間添衣裳，四處翻找，被卡在三門大衣柜里進退維谷。他發(fā)瘋似的捶擊搗鼓，精疲力盡還是走不出來。蜷縮在那里從早到晚，一天沒吃沒喝，直到被收工回來的鄰居發(fā)現(xiàn)，此時繼父已近乎休克。我聞訊疾速回鄉(xiāng)，送他到城里醫(yī)院。從急診室到CT室，從化驗到病房，我背著繼父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幸好急救及時，晚來半個鐘頭也許人就沒戲了。日復(fù)一日，療養(yǎng)修復(fù)，繼父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望著可憐兮兮、孤鳥一般的繼父躺在病床上談笑風生，我心里既欣慰又酸楚。打那以后，繼父冰釋前疑，一位善良賢慧的鄉(xiāng)下保姆來到高家墩子，老家景況自是室雅人和。

血濃于水，我欠女兒的。我一掌過去，女兒嘴巴上暴起五條血印。小學四年級時，女兒成績直線回落。究其原因，是沉湎于電視所致。于是，我把電視機搬到我的房間，離家后關(guān)門落鎖。那個周日，女兒整個下午都在做作業(yè)，頭昏腦漲。累乏至極，想看一刻電視換腦消遣。因為有鎖，要到我的房間，得先從她的房間攀上陽臺，然后慢慢伸腳倚墻跨到我房間窗沿上，再推窗而入。我家在四樓，要是女兒心那么一驚，或手那么一滑，或一腳踩空，跌下去可就萬劫不復(fù)。晚上聽說此事，我又氣又急，直奔過去將閑坐的女兒一把拎起，一個巴掌甩過去。女兒猝不及防，身子轉(zhuǎn)了半圈跌倒在地。嘴巴瞬即通紅一片，俄而五條血印暴起。女兒從沒有看到我這么兇狠和暴力，忍泣吞聲，驚恐萬狀。夜深人靜，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躡手躡腳地推開女兒的房間。女兒嘴巴還腫，血印還在，臉頰上凝有兩道淚痕。我憐惜，我羞悔，我把熟睡的女兒輕擁入懷，女兒睡夢中還在嘆息。我悄悄地撫摸女兒艷紅發(fā)燙的臉龐，心疼不已，不覺淚流滿面?！斑€疼嗎？”女兒頓時淚水汪汪，凄然一笑：“不疼。”明明疼得很，卻說不疼，這是一個弱勢對強霸一種無奈的屈服和懼栗。我無地自容，女兒這么說仿佛在我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我把女兒摟得更緊，疼痛的心越發(fā)痙攣越發(fā)抽搐。關(guān)上門坐在客廳，我平生第一次反抽自己兩記耳光。女兒獨一無二，她是我的整個世界。有了她，月亮才明；有了她，太陽才暖。迄今回憶起女兒那次駭人之舉，我還是那樣心驚肉跳、不寒而栗；想起自己當時“怒”令智昏，我還是那樣痛斥自己暴殄天物。

相知相守，我欠愛人的。“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遠遠的我們向隅神傷。那次愛人患病，我作了最壞的打算，把所有錢都捋起來揣懷就醫(yī)。愛人那憂郁而迷茫的雙眼，那瘦削而憔悴的臉龐，那眉梢細密的皺紋，那雙手猩紅的凍瘡，望之我顫栗不已，心如刀絞。我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樣的渺小、羸弱和無用，竟不能保佑一個女人。為了我，愛人飽受一切委屈、辛勞和憂慮。在漆黑的夜晚，我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禱上帝能夠網(wǎng)開一面、拯救蒼生。舉望滿天繁星，我們相擁而泣。一吻定情，相念如初。每一次，每一回，我們都擔驚受怕，但這擋不住心靈深處的牽手相愛。愛人在那里備受痛苦和煎熬，在死亡線上掙扎；我在這里滿腔焦慮、憂心如焚。從上午到中午，從中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晚上，好像歷經(jīng)幾個世紀，待到第一時間得知結(jié)果，一切平安！猶如石破天驚，我欣喜若狂。度盡劫波夫妻在，相逢一笑情愛長。愛人工作壓力山大，忙得昏天黑地，講得唇干舌燥，一天天夜以繼日，而我卻無從幫襯，只能袖手旁觀。我們曾在靜謐的冬日黃昏里搖勺熬湯，在溫馨的燭光晚宴上對坐一笑，在午后素淡的陽光里相視共讀。我們在一起曬太陽、看落日、望星空。我們在一起斜倚闌干，點數(shù)水中游魚細石。我們朝夕廝守，相濡以沫，一捧清月落滿衣，就這樣虛度時光，讓生命逆向生長心曠神怡，把平淡如水的日子過得桃紅柳綠。我說過，今生我沒能和愛人一起來到這個世界，但我一定陪愛人走到最后。不然的話，我一定在她后面走，否則她會孤苦伶仃。啊，紅塵一笑，陰晴共徘徊；瑤臺一問，春秋同斟酌。不管晴天是否，對我們來說都是“安好”。多少時候，我們西窗共話，回首人生的些許蕭瑟，從容淡定，因為我們常想生命一二幸事。相遇了，心就不再四處紛飛。安靜，是我們兩個人最美的風景?！按松鷣硎朗菆蠖?，人間知己吾與汝?！蔽覀兿嗉s，陪伴倒數(shù)生命時日，等到龍鐘老邁、百老歸天的那日，彼此洗凈身子，穿上最漂亮最有氣質(zhì)的衣裳，星夜相偎共飲一杯拉菲紅酒，然后攜手同臥、飄然而去。那時，葬禮上《往日時光》那舒徐、溫馨而浪漫的弦歌定會天籟般緩緩響起……心靈靠岸安棲，我們攜一份清麗在時光深處，帶一抹微笑回眸百望。

今生相欠，愧疚在心。我踩著不變的步伐，秉持詩書繼世、忠厚傳家，高貴地棲息在這個時代。哦，天地賜緣，山河養(yǎng)心，我有父母哺育和引領(lǐng)，我有愛人惦念和呵護，我有女兒反哺和敬孝，風雨幾十年，衣食溫飽而又怡情悅性。如今，人到中年，可謂云淡風輕，萬事飽滿。那些對親人相欠的，我定然傾力奉還，用我的心，用我的血肉，用我浩蕩如海的深情和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