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英(約1200-約1260),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端问贰窡o傳。一生未第,游幕一生,于蘇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存詞300余首。 1 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宋代哪位詩人,我會脫口而出:吳文英(按:我當(dāng)然知道吳文英是詞人,但我更樂意叫他詩人)。為什么?道理很單純:根據(jù)心理的對立原理,人不想成為自己,想成為另一個人,用現(xiàn)代的術(shù)語說,即人想成為他者。 吳文英的長處正是我的短處,所以,我當(dāng)然會喜歡他了。那么吳文英有哪些長處呢? 吳癯庵在《詞學(xué)通論》中說出了一段我不必親口說出的話,他認(rèn)為吳文英(號夢窗)的詩詞:“以綿麗為尚,運思深遠(yuǎn),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貌視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钡拇_,他那“雕繢滿眼”、“潛氣內(nèi)轉(zhuǎn)”的濃麗字句,綺旖芬芳、鏤金刻翠,我是運用不來的,但對其個中手腕卻極為艷羨。 夢窗的詩詞組織之工細(xì),布局之精妙,在其長調(diào)中最可見出,構(gòu)造井然,不拖沓亦不板重,轉(zhuǎn)身運氣絲絲入理,且又法度謹(jǐn)嚴(yán)。那正是如近人吳學(xué)廉所說之模樣:“肴饌百家有人在,樓臺七寶自修成?!瘪R志嘉、章心綽在《吳文英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6年版)中亦附和贊曰:“夢窗琢煉字辭,精于造句,固多警策,超逸處則仙骨珊珊,幽索處則孤懷耿耿,即分摘數(shù)語,亦閃閃有光,超凡入妙?!怀善巍f,不知有何之本。”三人所說甚合我心,吳文英那“炫人眼目”的七寶樓臺之綿麗詩句從來便是我的至愛;而對于有些人(如王國維,見后)說他“隔”或完整性不夠或晦澀凝滯等,我不但不僅不以為然,也完全不能同意。 的確,在南宋,吳文英堪稱是最能深隱秀麗地把玩漢字的詩人,他對詩藝的講究,如他自己所說:“音律欲其協(xié),否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否則成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心?!庇纱丝梢妷舸霸谛问缴系膭e構(gòu)一格,而且還可見他對劉勰《文心雕龍》的《情采》篇中“形式”的意味是玩味至深的:“虎豹無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zhì)待文也。”為此,面對這位形式主義大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才會將他比之為詩中的李商隱:“詞家之有吳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font> 2 說了上面這幾大段話,下面讓我們推開繡戶來看另一片風(fēng)景,即來共賞吳文英的《鶯啼序》(一首宋詞中最長的音樂),且看他是如何在病酒之中織成錦繡詩篇的: 殘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幽蘭旋老,杜若還生,水鄉(xiāng)尚寄旅。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fēng)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dāng)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jǐn)”陬}詩,淚墨慘淡塵土。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亸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lán)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這里須略略交待一下他的生平。吳文英早年居蘇州,三十多歲后一直生活在杭州。他一生基本上都是以幕僚、清客身份在這兩地消磨。因此他一生所吟詩詞都以這兩地為最。之外,他曾納蘇杭二妾,后一遣一死,這在他的詩詞中有大量記載,如:《渡江云三犯》、《鶯啼序》、《畫堂春》、《絳都春》等均是吟二妾之事。夏承燾在《吳夢窗系年》中也為我們指點了此事:“集中懷人諸作,其時夏秋,其地蘇州者,殆皆憶蘇州遣妾;其時春,其地杭者,則悼杭州亡妾?!敝懒诉@節(jié)情事,我們對此詩回憶的對象也就十分清楚了。 此詩詞總分為四:第一段從暮春的一天寫起,以“殘寒正欺病酒”一句破題。從第二段起,回憶正始登場:詩人與情人初遇西湖上的情景可謂歷歷在目,點點滴滴都十分精細(xì)傳神,“錦兒偷寄幽素”聲音和詞色均好,當(dāng)讓人輕輕玩味、品嘗,不必作手術(shù)刀式的解讀。另外,文英所回憶的“十載西湖”恰是他過去的愛情與歡樂,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杜牧《遣懷》中一句英俊頹唐之詩“十年一覺揚州夢”,晚唐與南宋在此跨越了時空完成了一次繾綣的對話,這又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真可喜可賀矣! 第三段,一上來便是突接,似峰斷而云連也。在此,詩人翻著一筆,往深一步續(xù)寫尋訪中對往日情事的追憶,并點出佳人已逝,真是幾番風(fēng)雨葬花,唯有“淚墨慘淡塵土”之中了,而離情別緒又恰似“此恨綿綿無絕期”。末段更是對亡妾的深情憑吊,“離痕歡唾”最可觸摸感人,也是前后照應(yīng),如陳洵說:“‘歡唾’是第二段之歡會,‘離痕’是第三段之臨分?!睆摹皻g唾”到“離痕”,又應(yīng)了此詩詞的主題:美麗的回憶盡在傷春與傷別。 3 以上對夢窗《鶯啼序》所作的內(nèi)容串講,并非我在此的重點,因此有必要簡略。細(xì)心的讀者應(yīng)注意我在每段中拈出的一二個詞句,這才是我的用意所在,即通過這幾個詞句,逗引起我們?nèi)俏挠⒌脑娫~中捶幽鑿險,探尋那無數(shù)色澤不一的麗字,那里可是有太多的懸崖上的花枝在向風(fēng)試探呀,也在向我們之中一些警惕的迎風(fēng)者試探。而稍稍分心,他那水光云影、搖蕩綠風(fēng)的詞句就會“撫玩無極,追尋已遠(yuǎn)”(周介存);他那“舉博麗之典,審音拈韻,習(xí)諳古偕”(朱疆村)之深邃縝密、繾幽抉潛的意趣和妙處便不能透徹入骨、體會至深。 如此說來,吳文英似乎留給我們這樣一副形象:他在“試燈夜初晴”之后,又若“五湖倦客,獨釣醒醒”;他的文字精深微妙,只緣于他是一位“苦工通神”、鍛煉詞句的詩人,或按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他僅是一位文字的煉金術(shù)士。這樣說當(dāng)然無礙,但有一點,我要特別提出,在這一切之上,吳文英的氣質(zhì)特別沉著致密,正是由于他這一非凡之特色,才使其能運用“銳感,即用敏銳直接的感受來修辭?!保ㄈ~嘉瑩)而“銳感”也正是他發(fā)力完美之所在,天才之所在。又猶如《鶯啼序》起首一句“殘寒正欺病酒”,頹唐文人的纏綿形象一下子就被吳文英敏銳地感受到并呼之欲出了,當(dāng)然吳文英煉字的神秘也在此被葉嘉瑩的“銳感”當(dāng)場捕捉了。順便說一句,葉嘉瑩還說過一句直抵我內(nèi)心深處的話:“我個人以為吳詞不是姜白石所能趕上的。”(見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岳麓書社,1989年版,第401頁)最后,我要以如下結(jié)語為本篇收尾:吳文英那“病酒”之中織成的錦繡(《鶯啼序》),既有他煉字的神功,也有他天生的“銳感”在暗中相助。 柏樺(成都,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