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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在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的時候,喜歡指責對方“不懂道理”。雖然,這充分而生動的顯示了,中國人注重講道理的文化特征,但是,客觀的說“不懂道理”這個概念,大概只有50%的道理。 因為,所謂的“道理”就像一切知識一樣,大致可以分為科學的和倫理的兩種,就前者而言,確實有“不懂”的可能性,而對于后者來說,“不懂”幾乎是不可能的。 對于這一點,中國的儒家歷代都有非常生動的闡述,比如在《大學》里,作者就一針見血的說: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音切),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掩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 說明,任何人其實都對自己的行為的是非對錯,看看的清清楚楚(這里的“人”不應當理解為別人,而應當理解為自己。)所以,原則上說沒有不懂得是非,不懂得道理。如果說有,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到了明朝,王陽明又提出了“良知”這個更加簡潔直白的概念,認為人人都有良知,只要是能夠順著良知的指引去行動,那么就是合乎天道的,就是正確的。關于人人皆有良知這個基本命題,陽明學中有一個,流傳甚廣又極為生動的故事: 據(jù)說有個王守仁的門人(也有版本說就是王陽明自己),夜間在房內(nèi)捉得一賊。他對賊講一番良知的道理,賊大笑,問他:“請告訴我,我的良知在哪里?”當時是熱天,他叫賊脫光了上身的衣服,又說:“還太熱了,為什么不把褲子也脫掉?”賊猶豫了,說:“這,好像不太好吧?!彼蛸\大喝:“這就是你的良知!” 所以,每個人都有良知,每個人在本質(zhì)上,都可以明辨是非,也就是每個人其實都懂道理。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現(xiàn)實當中,確實有許多人在干著“不懂道理”的事情;而且其中的很多人,干著“不懂道理”的事情,還干的非常理直氣壯;而且還有一部分人,不僅干的非常理直氣壯,還能講出一番他的“理”來。 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是什么改變了人們的觀念? 簡單的說,就是“羞恥”兩個字,更全面一點說就是“羞恥觀”三個字。 這個過程說起來可能略微復雜一些,我們需要首先明白什么是“道理”。我們現(xiàn)在習慣了這種兩個字的雙音詞,但是在古代,中國人常用的單音的,也就是一個字的詞,也就是說雖然“道理”放在一起,其實“道”是“道”,“理”是“理”。所謂“道理”就是符合道的理。 這就說,世界上可能有多種“理”,但是由于“道”是唯一的,所以,原則上說“道理”也是唯一的。其他的,出自于某人之口的“理”,即使被冠以“道理”之名,其實也是歪理。 只不過在現(xiàn)實中,“道”是個玄妙莫測的概念,很難直接哪來作為參照物,來確定那個是“理”是“道理”,哪個“理”是歪理。于是人們,通常是用一種行為(或者觀念),是否符合道德標準,來作為其是不是有“道理”的依據(jù)。 而羞恥觀,對人們觀念的改變,就發(fā)生在這個過程中。 與“道理”一樣,“道德”這個詞,最初也是“道”是“道”,“德”是“德”。其中的“德”的本意是得,是從“道”當中獲得,并內(nèi)化于自身的那一部分。只不過,這一部分由于有了人這個可見的載體,因此也得以通過“行”——行為表現(xiàn)于人前。 所以,什么叫“道德”?道德就是符合道的德。所以符合道德得行為,也就是符合道的規(guī)律——“理”的行為,也就是有道理的行為。此時,道—德—行形象的說,是在一條直線上的。 這原本是一個非常順暢的,幾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而且在這個過程中,其實就已經(jīng)包含著,由其所得到的本性而產(chǎn)生出來的,對某些事物有所追求的本能。 但是,由于人是思想能力的,而且與其他動物相比,人的思想能力恰恰其賴以在生存競爭中,脫穎而出的核心能力?;谶@種能力,人就會產(chǎn)生出一種叫做羞恥感的情感。 與所謂的“追求”不同: n 追求所對應的行為,是向著某個外在目標的正向運動,其所要改變的是未來的結(jié)果,所關注的焦點是如何能夠得到。其本質(zhì)是以趨利為目的的。
因此,一旦所謂羞恥觀,不再是以迷失自我為羞,而是以沒有擁有某種特定的“物件”為恥,那么,如下圖所示: 人們對“德”的理解就會出現(xiàn)偏差,出現(xiàn)扭曲——不再滿足于自然之德,而要去追求某種特定的“德”;不再以自己已經(jīng)得到天性為德,而要以得到某種特定的東西,為“德”。 于是,人的行為也將隨之而發(fā)生扭曲和偏移,因為在他看來,只有這樣扭曲的行為,才是有道理的行為。只不過在別人看來,就是因為不道德,而不懂道理的行為了。 而且,與由“追求”(無論是正當?shù)?,還是不正當?shù)模┊a(chǎn)生的行為相比,由“羞恥”產(chǎn)生的行為還有一個,更加深刻的不同之處。 那就是:
這是因為,雖然人的一切行為歸根到底不過是“趨利避害”四個字,但是如下圖所示,這兩者之間其實存在著明顯的不同:
所以,為趨利而有所追求的行為,與因為對現(xiàn)狀感到羞愧而避害的行為相比,無論在急切程度上,還是堅定程度上,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所以,真正決定一個人的行為方式,決定一個人的價值觀念的,并不是他想追求什么,而是他對什么感到羞恥,想擺脫什么。 對此,古人有著非常深刻的認識。所以,在《論語》中有一句看似小題大做的話—— 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為什么,對于一個“志于道”的士,一旦“恥惡衣惡食”,就立刻變得“未足與議”了呢? 原因就在這個“恥”字上。 因為,他的“恥”會壓倒他的“志”。因為他對擺脫“惡衣惡食”的那種急切,將會勝過他對“道”的追求。最終將他的關注焦點,鎖定在對衣食為代表的世俗瑣事之上,將他的行為捆綁在對衣食為代表的世俗利益的追逐上。
這種人怎么能和他討論什么大道呢?更進一步的說,他討論大道的目的,又將是什么呢?
但是,這并不是說,他完全“不懂道理”,完全不知道“道理”的重要性,和正確性,否則就沒有“志于道”這一說了,只不過因為有了如此具體而鮮明的“恥”之后,“志”就會顯得無比的蒼白,最終只能蜷伏于“恥”的腳下。
所以,我們在現(xiàn)實中才會看到,說大道理的時候,幾乎無人不知是非,無人不憧憬高尚。但是在行為上,卻充滿了自欺的茍且,以及用于欺人的偽道理。
原因就在于,人們心中存在著對“沒有”的恥——恥于沒有××,恥于沒有××,恥于沒有××…… 這種感覺讓人無法忍受,讓人必欲去之而后快,必待去之而后安,于是,人們就表面上看是理直氣壯的,實際上卻是迫不及待的,甚至是慌不擇路的,去做那些任,何一種能夠讓他們覺得可以擺脫這種恥辱感的事情。 但又因為終究無法完全泯滅心中的良知,所以又要發(fā)展出來種種××道理,來自我安慰,或者說自我“壯膽”——告訴自己,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是不會因為違背大道而遭受懲罰的。 當各種××事,說各種××道理的人多了,也就是通過自我欺騙,來自我安慰的人多了,就會發(fā)生一種“共振效應”,把原本屬于個人的自欺,轉(zhuǎn)變成為一種團伙性的,為了自我保護而去保護他人的,共同維護一個謊言的行為。 這個被他們共同維護的謊言就是——真正的,其實是人人皆知的那個道理是錯的,至少也是不現(xiàn)實的。
于是,一種新的共識,新的價值觀念,新的道理就誕生了,世界也從此改變了顏色。 對此,《莊子·天地》篇中有一段話,說的更加生動而刻骨: 子貢在南方的楚國游歷,返回時在晉國的路上,經(jīng)過漢陰時,見準備澆水種菜的老丈——“漢陰丈人”,挖了一條地道通向井,抱著一個壇子取水澆灌地,費了很大的力氣,但是收效并不明顯。子貢就對他說:“現(xiàn)有機械用來灌溉,一天可以澆灌一百塊菜地,花費的力氣很小而成果大,您不愿意用嗎?” 種菜的人仰頭看著他說道:“怎樣?”子貢對他說:“用木頭做一個機器,后重前輕,提水就象抽水一樣,出來的水非常多,這種機器的名字叫做槔(gāo)。” 種菜的人先是很生氣,轉(zhuǎn)而笑著說(被氣笑了): 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 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 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所謂的“純白不備”,就是失去了內(nèi)心的純凈,就是失去了由道而德,由德而行之間的那種直接而順暢的聯(lián)系。 因為所謂的“機心”就是機巧之心,就是想繞過“道”與“德”的必然聯(lián)系,而得到本來不屬于自己的那些東西,或者打破原有的規(guī)律,用更少的付出,換取更大的收益的那種心思。
反之,當這種順暢得以保持的時候,純白就是人中的底色,任何不正常的顏色,都會被顯示出來。 一旦失去了這種純白,人內(nèi)心的底色,就發(fā)生了變化,黑的,花的就可以因為不顯,而得以堂而皇之的存在,相反,白的卻成了另類。
當這種變化,逐漸蔓延開來,形成一定規(guī)模之后,那么整個世界的底色,也將逐漸失去其純白,逐漸被改變成某種不知道是什么顏色的顏色。
只不過,無論是保住純白,還是改換顏色,都是由羞恥觀決定的。
合二者而觀之,我們就會看到——不是追求而是羞恥觀決定了世界的底色。
所以,對物質(zhì)不是不能追求,并不是說,“志于道”之后,就不想穿件好衣服,不想吃點好吃的,不想追求美好生活了,甚至不食人間煙火了。
只是不能以“沒有”為恥,不能在鼓勵追求物質(zhì)的同時,忽視甚至放棄對羞于有機心,羞于不懂道理的羞恥觀的構建與維護。 因為, 那將使我們的社會,失去純白的底色, 進而不僅因為失去對黑的過濾作用,而讓黑的可以勇敢的黑,花的可以放肆的花。 而且還會讓許多—— 不太堅決的白,不敢白。 本來可以不黑的黑,不敢不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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