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 | 生命無常,先吃甜品歐陽應(yīng)霽在他的新書《香港味道》中寫到一個小故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來到一家著名的海鮮酒家,跟接待員說:我很想很想吃一次黃油蟹,我已經(jīng)存了一整年的錢。但我算了一下帶來的錢,如果吃了一只蟹,就再也沒有錢吃炒飯和付茶錢了。酒家欣然接待了這位少年,送了炒飯免了茶錢。少年極度欣喜且專心致志地享用了一只肥美的蟹。歐陽應(yīng)霽的觀點認(rèn)為:當(dāng)一個小朋友用一年的辛苦儲蓄去吃一只夢寐以求的黃油蟹而不是去買半打球鞋;當(dāng)一個小朋友在同伴只肯花十元八塊吃咖喱魚蛋或者炸雞漢堡之際,可以跳升幾十級去吃一只鮮甜豐腴的黃油蟹,他的未來一定如蟹膏蟹油一樣金黃燦爛。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一個同事聽,他仿佛得遇人生知己般興奮地搓著手說:哈哈,這簡直說的就是我嘛,我終于為自己的貪吃無厭找到了充足的理論依據(jù)。同樣是他,我們一起在小飯店吃飯,他看到我狼吞虎咽地饕餮一碗極為農(nóng)家樸實的疙瘩湯,同時心滿意足地享用一張碩大無比流著黃油的合子時,他驚駭?shù)帽橇荷系难坨R都跟著顫抖?!敖憬阊?,你的人生追求僅止于此嗎?”聞聽此言我羞愧地想鉆到地縫里,為了掩蓋我的凡俗不堪,我不得不對著盤子里的另一張誘人無比的合子SAY NO。 我想,如果以吃來衡量一個人的品位與追求,那我一定是劉姥姥的等級:我不懂得賈府里那工藝復(fù)雜的茄鲞是怎么做出來的,常常誤認(rèn)為鵪鶉蛋就是模樣俊俏的雞下的,用黃松做酒杯不如枕著它睡覺。阿彌陀佛,簡直暴殄天物嘛。我永遠(yuǎn)想不通,為什么人類會為了口腹之欲耗費(fèi)那么多的精神與能量,各色各樣的菜譜,花式翻新的炮制方法,煎炒烹炸,蒸煮煨燉,光是那些工夫都覺得不值。倒是頗為羨慕古代故事里的懶婆娘,丈夫出門把大餅套在她脖子上,動動嘴就飽了。真妙。 炸醬面,三鮮餡餃子,疙瘩湯(西紅柿雞蛋做成),肉片炒豆角,是我美食菜單中的四大花旦,旁人知道,一定都會像我同事一樣大跌眼鏡,扼腕嘆惜,似乎我的人生也注定如這番吃食一樣了無生趣與新意。 不過近來我也稍稍開竅,皆因讀到一句醍醐灌頂?shù)脑?,洋人說的:生命無常,先吃甜品。明知許多事不受控制,故此享樂要及時。天災(zāi)人禍隨時可能發(fā)生,所以有好吃的先嘗鮮,新衣要第一時間穿上,還有,有話一定要講,切勿吞吞吐吐,機(jī)會稍縱即逝,沒有人愿意等。 甜品人皆愛之,故此巧克力永遠(yuǎn)是最愛,小熊維尼永遠(yuǎn)抱著空空如也的蜂蜜罐惆悵。而生活中最佳甜品是體貼兼有能力的伴侶以及聰明但聽話的子女,夫復(fù)何求?甜蜜時時從心底溢出,不用吃香的喝辣的,生活也比蜜甜。但這兩樣都極之難求,或許整個人生都“余未之見也”。還是倚重自己的好。此刻最佳甜品是閑適之情,無所事事,像昨日那么明媚溫暖的陽光,不折不扣地照進(jìn)窗來,懶在床上擁被而眠,天塌下來都置之度外,直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但好夢不長久,跟著的周一,又開始為生活營營役役,馬不停蹄,聞雞起舞,日落而息。從此相信,風(fēng)流之后必有折墮。 整個人生,其實一句話可以講完,便是與生活孜孜不倦地肉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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