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是怎樣讀書的，或者在讀書中有什么方法，我并不知道，因為從來沒有探究過。只是因為自己也勉強算半個讀書人，有時免不了要回想一下自己的讀書情況，竟發(fā)現(xiàn)毛病甚多。

　　毛病之一：貪多。按說，自己也并沒有要做博古通今、學(xué)貫中西的大學(xué)者的野心，那又為什么見了書就生出一種貪讀的意念呢？大概和小時候的經(jīng)歷有點兒關(guān)系。小時候就很愛看書，家窮，父親只顧得上買高粱面，顧不了買書，于是便得了一種讀書饑渴病，見了書，不管有用沒用，能懂不能懂，先拿來瞎讀一遍。記得上小學(xué)時，偶然從奶奶的房子里翻出一本《山西省驗方秘方匯編》，如獲至寶，大讀數(shù)日，以致時至今日，仍記得“肥豬肉可以治瘋狗咬傷”“雞蛋醮蒜泥連吃七個可以治療里急后重”之類的秘方，這算是我家唯一的藏書對我的教導(dǎo)吧。因為這種從小的饑渴病，便養(yǎng)成了饑不擇書的毛病。這大概也是讀書貪多的毛病的總根源吧。靜心想來，人生有涯，書海無邊，書是讀不完的，一味貪多，并非良策。多則易雜，雜而不能融會貫通，就容易犯另一個毛病，那就是：

　　毛病之二：浮泛。正因為貪多的緣故，一會兒讀哲學(xué)，一會兒讀文學(xué)，一會兒又是歷史、文化等等，哪些書也沒有深入進去，因而就只是浮光掠影，介于知與不知之間。好多有成就的大家，都是學(xué)有專長，先精通某個方面之后，再達到融會貫通的境界，當(dāng)其時，則思想、學(xué)問恰似汪洋大海，浩浩蕩蕩，無邊無際。我輩自然不敢有此奢望，但克服浮泛的毛病，選擇一個方面多讀一些，讀精一些，使自己的知識深入一些，思想能有所本，則是應(yīng)該追求的。

　　毛病之三：同化。讀書而不反省，是很容易被書中的思想所同化的。小時候因為無知，總以為凡是書上寫的，就都是對的。特別是對一些大人物的書，還沒有展讀，先就心生敬畏了。一讀之后，當(dāng)然是對書中的所有思想舉手投降?，F(xiàn)在眼界漸寬，知道一些事情了，才明白了書上寫的并不一定是真理。甚至有不少書，是專門為宣傳謊言而炮制出來的。因而讀書時也就多了一點兒警惕性。起碼知道讀書時我們常常是在海灘上行走，雖然發(fā)現(xiàn)一些貝殼不難，發(fā)現(xiàn)幾粒珍珠卻是很難的。盡管已有了這種警惕和認(rèn)識，有時候，還是免不了要受一本書的錯誤觀念的影響，那觀念在腦子里徘徊很久，簡直就要變成自己的既定思想了。我覺得這是一種危險的現(xiàn)象。冷靜地想想，讀書，是必須有一種批判意識的。有了批判意識，才能形成自己的思想。如果一個人今天讀一本這樣的書，就被書中的思想所同化，明天讀一本那樣的書，又被那本書的思想所同化，經(jīng)常從一本書跳到另一本書，自己的大腦成了別人思想的跑馬場，始終不能使自己的思想站立起來，那么，讀書，豈不成了一種徒費時日的精神勞作？

　　毛病之四：無目標(biāo)。我有時也確實為了做某事或研究某個問題而讀一些書，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卻是漫無目標(biāo)地讀。當(dāng)然，我并不一般地反對漫無目標(biāo)的讀書，因為有不少人，是把讀書作為工作之余的一種消譴，是選擇一些自己喜歡的書，進行精神享受的，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那么，這應(yīng)該說是一種最自然最接近書籍本意的方法了。但是，這是一種不問收獲的方法，因為其收獲就是過程本身，像我們這種以文字工作謀生的人，或者正處在求學(xué)階段的人，讀書，除了精神享受之外，總還希望在知識上、思想上能有所收獲，那就得有個目標(biāo)。我自己讀書不算多，畢竟也還是經(jīng)常在讀，但自覺收獲甚微。原因何在？除在前面所述三個毛病之外，無目標(biāo)，很散漫，恐怕是最重要的原因。

　　如果再想下去，恐怕還能想出“毛病之五、毛病之六”來，因為我自己明白，我這個人雖然可以明白無誤地放在“好人”一類里，但還算不上一個很好的讀書人。因為要做一個好讀書人，就不僅要讀，而且要會讀，要能從浩如煙海的書籍里讀出真知識和大學(xué)問來，不僅如此，還要有讀書人的氣節(jié)品行。所有這一切，絕非一日之功，也非天資平庸者所可得。但有一點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那就是：“學(xué)為好人”，“學(xué)為好讀書人”。我寫《讀書四病》以自省，目的正在于此。

(摘自大眾文藝出版社《表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