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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紅學研究最大的理論成果,我認為是對文學典型人物的評價突破了傳統(tǒng)的正反對立的觀念,發(fā)掘出了一種新的視界。站在這種新的視界看來,賈寶玉既不是“正”的典型,也不是“邪”的典型,而是“正邪兩賦”的“第三種人”的典型。這不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美學新思維,也是一種具有普遍世界觀意義的哲學新思維,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理論意義。
這個新視界是從《紅樓夢》第二回中賈雨村的一段“正邪兩賦”論里發(fā)掘出來的。
所謂“正邪兩賦”,就是說人世間的“突出”人物,除了“大仁”者(明君圣賢)和“大惡”者(暴君奸雄)之外,還有“第三種人”。這“第三種人”是由正氣和邪氣“搏擊掀發(fā)”而生的,比如“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yōu)名倡”等等。賈寶玉就是屬于“第三種人”。
要說,賈雨村的這番高論早就被紅學家們注意到了,只不過沒有引起重視,而且還有爭議。周汝昌首先提出說這“正邪兩賦”很有意思,值得研究,但他并沒有說出所以然。而更多的學者則認為這只不過是賈雨村站在正統(tǒng)立場胡說八道而已。他用這一套“理論”來解釋為什么一個封建大家庭里會出現(xiàn)賈寶玉這樣的孽種叛逆,豈不是完全貶低了賈寶玉這個人物的典型性、貶低了《紅樓夢》的思想價值嗎?
其實,這段話雖說出自賈雨村之口,但實際上是曹雪芹借以說明他塑造的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依據(jù)和評價,并表達自己的思想觀念。許多反對論者只看是反面角色賈雨村說的,就以為是反動話,沒有認真弄懂這段話的深刻含義。至于曹雪芹為什么要借賈雨村之口來說,那只是因為賈雨村并非一開始就是大壞蛋的簡單直通人而已。
首先,這段話并不是一般地泛泛論人,而是論人群中的“突出”者。那么,人群中的“突出”者,一般都認為無非是“大仁”和“大惡”兩種,其他的就是凡夫俗子蕓蕓眾生了。但曹雪芹說,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還有一種”既不是“大仁”,又不屬于“大惡”,既不是“正”也不屬于“邪”,而是“聰俊靈秀又乖僻邪謬”的人,也是很“突出”的。他們“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是謂“第三種人”。
曹雪芹這種看法似乎不符合正統(tǒng)的大道理,但很符合社會人群的實際。且不說大的人群,就拿一個班上的學生來說吧,突出冒尖的除了當班干部的“三好生”和幾個調(diào)皮的小壞蛋之外,難道不是往往還有幾個喜歡搞怪的特長生也顯得“突出”嗎?我們看歷史上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群,其實也是一樣的?,F(xiàn)在社會上除了好領導、好干部和少數(shù)腐敗貪官外,不是還有一些“名人”也很突出嗎?
那么,這樣一種“看人”的視界就既很實際,又很新穎獨特,而且很有味道。為什么呢?因為它跳出了正統(tǒng)的傳統(tǒng)的用好壞善惡正邪的“兩分法”的“看人”理念,采用的是一種“三分法”。它的這種“三分法”并不是說人群里除了好壞之外還有中不溜兒的一撥,而是提出了一種全新的評價標準。也就是說,這種“看人”的準則,既非社會功利價值,也非倫理道德價值,更非政治標準,而純粹是一種“人”的價值。這就不能不說是一種獨到的哲思了。
為了避免深奧的哲學思辨,我不妨打一個比方吧。這就好比一個高人站在高處看下面的一群人的活動、一群人的表現(xiàn),他也不管或者說不論這些人的表現(xiàn)的功利如何,只管那些人表現(xiàn)突出冒尖,那么這位高人就是按曹雪芹“哲學”“看人”的。這可以說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哲學”,很可能是曹雪芹從佛學哲理中悟出來的。
那么這種“正邪兩賦”的“第三種人”的哲學有沒有進步意義呢?有的。曹雪芹是有意跳出正統(tǒng)思想文化、傳統(tǒng)思想文化觀念,他要用一種獨立的思想觀念和新的思維方式來寫這部小說,來塑造一種新型的人。應該說,他成功了,賈寶玉就是這樣一個具有深刻思想價值和社會意義的文學典型。這不僅是一種深刻的思想文化批判,也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新,思想創(chuàng)新。
曹雪芹提出的這種“第三種人”的哲學,也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它為我們現(xiàn)在應該怎樣“看人”提供了一種新思維。這種新思維有利于我們避免陷入“兩極思維”的僵化范式,避免片面性、絕對化和形而上學。如果我們仔細了解一下曹雪芹所列舉的“第三種人”的例子,我們就更能體會到它的現(xiàn)實意義了。
附:“正邪兩賦”論原文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紅樓夢》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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