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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讀書時,不必管它是不是大師之作,是不是經典,別人怎么評價,這些都是別人的事情,讀書心平氣和最重要。譬如讀《史記》,在看之時,要去領略、去感受這個人的生命狀態(tài),就好像在看你身旁的人,甚至像看自己一樣,這個時候,《史記》就跟你的生命產生了連結,就變成一本生命之書。你讀了,你的生命狀態(tài),就變得不一樣了。 ![]() 題圖 圖片來源于網絡 文/新浪專欄 文化譚 薛仁明 今天我要和大家談一個比較根本性的問題,就是中國學問的特色,一定是跟你的生命有非常大的連接性,換句話說,中國基本上不太重視所謂的客觀學問。中國人看事情,向來是主客一體,主體客體經常是打成一片的。這是中國人最擅長的事情,這個本領,全世界少有。 如果跟西方做一個對比,西方從兩河流域文明開始形成一個契約的社會,然后開始強調權利義務,到后來用憲法、法律規(guī)定人與人的關系,他們的方向,是把人與人之間,分得越清楚越好??墒?,中國從很早的時候,就走了一條完全相反的路??鬃釉凇墩撜Z》里面講“仁”,仁其實就在講人跟人的關系,講人跟天地萬物的關系。講到最后,他要告訴你的,就像后來宋儒程顥所說的:“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辟|言之,中國學問很重要一件事,就是把你那個“我”給消解掉,把你跟別人的關系攪在一塊,變成一個莊子所說的“渾沌”狀態(tài)。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們每個人都活在人情溫厚里,活在歷史長河中,也活在天地萬物的緊密聯系時,中國學問就會把很多我們現代人所焦慮的東西消解掉。當一個人跟別人、跟歷史、跟天地萬物都能產生強大聯系時,基本上中國人就不太需要宗教了。中國人這樣的一個態(tài)度,就決定了中國學問的一個特質,它從來不是把所有的事情厘清、厘清、再厘清,而是把所有東西納進我們的生命里。所以中國學問其實不是建立在一個抽離自身去客觀分析的基礎上。 我記得上回我來北京上課的時候,我只是辛莊師范這學校的一位老師,創(chuàng)辦人,是黃明雨老師。我九月那次來講課時,在城里有一場講座,主要是談孔子。那天有一位讀者提了一個問題,是大家很常見的一個問題,他問:“西方在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之后,仍不斷有大師輩出??芍袊詮目鬃?、老子之后,就開始進入了不斷解經注經的狀態(tài),再也沒有出現大師了?!彼麊栁覍Υ擞惺裁纯捶??我的回答是:“姑且不論中國后來有沒有大師,我要問你的是,中國后來有沒有大師,到底跟你有什么相干?! ”結果,這個人忽然愣了一下,我看得出他那個眼神,那個眼神如果用中國特有的一個字眼,叫做“悟”。這個字眼基本上在西方是沒有的,也沒有辦法翻譯。那一剎那,他好像被某個東西打到了。對啊,有沒有大師,到底跟你什么相干?包括現在大陸有非常多的知識分子,動不動就在講什么民國以后無大師,我聽了都覺得很好笑。我仍然要問的是,有沒有大師,到底跟你有什么相干?可惜的是,我們很慣于去討論這些問題,慣于去分析這些問題,那最后我要問的就是,你去做這些分析干嗎,到底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必須要講,假設你是做專業(yè)的學術工作,那么,進行這種分析無可厚非,畢竟,這是你的工作。至于這個工作有多少價值,我們姑且不論,但每個人總得有一口飯吃,你也可以把它做得非常有成績,成為知名的“大”學者??申P鍵是,像這樣的問題,我們一般人去問它,到底跟我們的生命有什么相干? 我后來跟那個讀者講,所謂大師,關鍵是這個人在生命意義上對我們啟發(fā)大不大。如果啟發(fā)大,他就是你的大師;啟發(fā)不大,他再怎么被認可為大師,跟你都是無關的。憑良心講,我們生命里面需要那么多大師嗎?幾個就夠了。你一生當中,真正被幾個人徹底啟發(fā)過?很少吧!如果真有幾個,那就太足夠了。 今天在座各位,我看大部分都已經結婚了,在家里面,你的另一半可能與你有極多的愛怨糾葛,到最后,如果這些愛怨糾葛對你的生命有一個很大的啟發(fā),那么,你的另外一半就可以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大師。因為,他(她)對你的震動,對你的啟發(fā),可能比任何人都還大。你生命中關系最密切的,可能就是這一個人,你的喜悅、你的哀愁、你的痛苦、你的難過,甚至你所受的折磨,常常都來自這個人。從這五味雜陳里頭,如果,你看到了你自己,如果,你因此“悟”了,那么,他(她)不折不扣,就是你的大師。 這種“悟”的狀態(tài),不是分析而來的;一個人能“悟”,恰恰是屏除了思慮心,憑直覺,返觀自身,才能看到了自己。兩個夫妻相處,如果老說讓我們坐下來、好好分析一下,那你們的關系,恐怕很容易完蛋。夫妻之間,多半是禁不起分析的。可是我們,尤其男人,最容易掉入這個陷阱。男人如果每回都要求老婆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談一談,然后很認真地分析這個事有什么問題,妳有什么毛病,妳得改,怎樣怎樣、如何如何,……。你講得越客觀冷靜,分析得越水清見底,你們的關系可能就越完蛋,對吧?這種事情,哪是能分析的?夫妻間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我剛剛講的,想辦法搞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可能成為一體,相互體諒,家庭狀況也才會變好。中國學問是這么談的,它不是用客觀分析能夠弄清的,而是需要你去領略,去感受。 那么,與其說今天我來分析史記人物,毋寧說,我更愿意跟大家談談如何來領略、來感受這些人物。換言之,我們看這些人物時,不是冷眼旁觀地分析劉邦怎樣,項羽怎樣,韓信怎樣,好像永遠是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們,指點這、指點那。如果我們以這樣的態(tài)度來讀史記,我覺得基本上讀了半天也是白讀,當然,你會增添一些見識,增加一點小聰明,但是,更可能會助長你的傲慢、助長你的自我中心。然后,你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可面對真實世界時,卻可能一塌糊涂,這是分析法很容易出現的一個罩門。 所以,我傾向于回到中國式的讀法,中國式的讀法就是不分析,只是看。怎么看?上回九月我在辛莊師范上課時,上午我講《論語》,下午是一位李辛大夫講中醫(yī)。李大夫講得很好。他說,很多事情不要急著分析,就看。怎么看?心平氣和地看,平常怎么看,就怎么看,不要太較真地看,在看之時,要去領略、去感受這個人的生命狀態(tài)。如果你看史記中的人物,就好像在看你身旁的人,甚至像看自己一樣,這個時候,史記就跟你的生命產生了連結,史記就變成一本生命之書。你讀了,你的生命狀態(tài),就變得不一樣了。 雖然我經常批評宋儒,但宋儒有段話,倒是說得好。他們說,如果你讀《論語》之前,是這么一個人,等讀過了《論語》,還是原來那個人,沒改變,那么,《論語》你就白讀了。其實,不只《論語》,所有中國學問的書,包括《史記》,我們讀來讀去,無非就是要轉化自己的生命。如果你的生命狀態(tài)已經非常好了,說實話,也不需要讀中國書了。就像六祖慧能一樣,他沒讀過書,根本就無所謂,反正他已經在那個狀態(tài)了。讀了,對他也沒有太多本質的幫助,頂多就是印證一下。什么樣的人需要讀書?就像我們這樣的人,生命狀態(tài)不太好的、有煩惱的、生命不安的人。當然,從外表來看,別人會覺得我們蠻不錯的,譬如在座各位,外人還以為你們狀態(tài)很好,讀清華大學,別人一聽,高大上,挺羨慕的。可他們沒有在局里,不知道這里頭的個中滋味。這方面我感受很強烈,當年我念臺大,大家總覺得臺大學生是天之驕子,但我四年讀下來,發(fā)現我身邊的同學,快樂指數實在偏低,有些人還低得不得了。比起一般的學校,我那些臺大同學的生命狀況普遍算挺糟的。因此,別人所羨慕的,與你實際的生命狀態(tài),當然是兩碼子事。你可以有一個假象給別人看,可是,我們的狀態(tài),能騙得了自己嗎? 正因如此,我才會特別覺得,今天在清華,大家更應該要往這個角度去讀。你們太會分析了,你們比誰都會分析,不需要我再錦上添花,或者說,助紂為虐。今天你們最缺乏的一個視角,是把這些經典跟自己的生命掛鉤。這樣一個視角,其實不只是清華缺乏,可能是整個中國所有的學院都缺乏。剛剛主持人說,清華要弄一個國學院,就我所知,人大早已成立一個國學院,但成效好像不算太好,為什么?因為它們主要還是分析的做法,依然缺乏這種跟自己生命掛鉤的一個視角。可是,一旦出現這樣一個視角,其實會出現一個致命的問題:你怎么寫論文?你怎么升等?你怎么報選題?在今天我們這種學院的體制里,的確有這么一個致命傷,有這樣一個根本困境。你覺得最該做的事,都沒有辦法做;最該要有的視角,也一定會被壓抑。 所幸,大家讀《史記》,多半沒有寫論文的壓力,因此,我們就不需要如此作繭自縛了。讀《史記》,讓我們先把視角給拉回來,心平氣和地讀,別一上來就想分析。讀《史記》,就好像在讀我們最親近的人,好像在讀我們自己,然后感同身受,譬如假設我是劉邦,那么我每戰(zhàn)必敗,輸得特別狼狽,還能夠不當成一回事嗎?這對于我們,其實一個很真切的問題。有這樣的感同身受,你就會發(fā)現,劉邦這家伙真是厲害!可能在座各位的狀態(tài),會比較接近項羽一點,征戰(zhàn)沙場,百戰(zhàn)百勝,但只要敗一次,會不會從此就粉身碎骨?換言之,像各位這種習慣被肯定的人,有個很大的罩門,就是可能特別接受不了挫折。相較起來,如果我比各位好一些,可能是因為我一向不太按牌理出牌,很長的時間里,也一直不被認可;一般人認可的東西,我總覺得可疑。譬如我從高中一年級開始,基本就不是一個“好”學生,對學??荚?,一直不太當成一回事。我讀臺大歷史系的時候,從大二到大四,每星期去學校的時間,大概就是三到四個小時。我一個學生說:“那你不是跟教授一樣了嗎?”我笑著說,比教授在校時間還少一點。反正,每門課我只要六十分及格就好,根本不想要高分,高分對我沒有意義,所以我大部分的課都只有期末考才去。而且臺大歷史系有個優(yōu)良傳統,就是沒有期中考,不像現在十一月你們大家都很忙,還忙著考試。我一門課通常只需要去個兩小時,參加個期末考,考完之后,就拿到三個學分了,非常好。反正我就是混,可是混呀混,生命中有些重要的東西會開始琢磨,開始醞釀。學校的課沒啥意思,學院的體制對我也沒幫助,算了,自己想法子,慢慢走出一條路來。 《史記》世界書局影印版 今天在座各位,常常會被看成是所謂的佼佼者,但各位知道,佼佼者是有很大罩門的。當我們能夠看清自己的罩門,才可能夠跨越它。最麻煩的是,你可能連自己的罩門都不清楚。這時候,讀《史記》重點就可以擺在《項羽本紀》、《淮陰侯列傳》,看這種心高氣傲、每戰(zhàn)必勝的人,如何在那么短的時間登峰造極,可最后又怎么重力加速度般地墜落下去,乃至于粉身碎骨。看著看著,你會感同身受,甚至,會毛骨悚然。 我《其人如天》一書中,有篇文章叫做《韓信的姿態(tài)》,特別寫了韓信自始至終傲岸的姿態(tài),如何把自己最后逼到無路可走。我有個臺大歷史研究所畢業(yè)的學生讀了以后,不禁膽戰(zhàn)心驚,還把這篇文章壓在桌墊底下,時時警惕自己。在這個時候,韓信就跟你息息相關,不再只是一個被你客觀分析的人,而是與你的生命狀態(tài)相互映照,提醒你得時時警惕。這也就是孔子講的:“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边@時,韓信就是你的老師,雖然他是負面的,但是他那個提醒的力量極度強大。這時,寫《史記》的司馬遷,就是你生命中的大師,因為他啟發(fā)了你,他讓你心有所“悟”。 相反的方向,譬如說劉邦。在座各位可能生命狀態(tài)離劉邦比較遠,劉邦從小沒啥出息,在座恰恰都是屬于比較有出息的。我們知道劉邦在四十幾歲以前,基本沒太多人瞧得起他,他老爸嫌他種田不給力,覺得他二哥比他行多了。后來勉強當一個亭長,也沒有積極奮發(fā)想要往上攀的意圖,每天好酒及色,對酒錢也不計較,被人家多算了好幾倍也不在意,連當冤大頭都無所謂。反正,他每天就是看似傻乎乎,實則滋滋潤潤、開開心心地過他的日子。多數人覺得他沒出息,所以連他岳父決定把女兒嫁給他時,岳母都非常不以為然,就罵他岳父,你說你很會看相,每次都覺得女兒相貌非凡,將來必定大富大貴,所以一定要把女兒嫁給一個很了不得的人,結果人家沛縣的縣令——就好比沛縣的黨委書記——對你女兒有興趣,你不接受,偏偏要把女兒嫁給一個亭長。亭長大概比村長還小一點??h的黨委書記不嫁,卻偏偏要嫁一個連村干部都不如的,這個太怪了。 但是,恰恰就因為向來都沒什么人瞧得起他,所以才有后來的劉邦。當楚漢相爭時,他跟項羽百戰(zhàn)百敗,但再怎么一敗涂地,對他而言,也就是我書上一篇文章的標題所說的,“不過一敗”。輸得再慘,也不過一敗。這個“不過一敗”,估計在座很多人的感受會很不一樣:所謂一敗,哪里是甚么 “不過一敗”?這一敗,對你而言,可能會有摧毀性的殺傷力量,是會要人命的。項羽就是這樣的人,誰都可以一敗,項羽就是不能一敗。一敗,就會把他的一生給否定掉,因為他一生沒有敗過。所以,他臨死之前,都還要說“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都還要向部屬證明自己有多行。至于劉邦,沒人說他行,他也不覺得自己行;行不行,他根本無所謂。 這樣的無所謂,表面看來,是一個無賴的狀態(tài),可是你看《史記》里面劉邦的很多故事,就會發(fā)現這人的無所謂已經發(fā)揮到極致,不止是對外表的成敗無所謂,連對很多人在意的,譬如自己的生命安危,都可以極度看得開。大家還記得那次他跟項羽兩人叫陣,項羽射了一個弩箭,一箭就射到劉邦胸口,結果,說時遲那時快,那個無賴劉邦就把箭給拔下來,按住小腿,大罵,項賊竟然射中我的腳指頭! 這真是天才。為了安定軍心,連自己的痛、自己的生命安危,都可以完全不當回事,可以無賴到這個地步,這只能說他是不可思議的天才。你們不服氣的話,可以自己被射一箭試試看,看看你有沒有辦法在完全沒思考之下,反射式地就做這個動作。這當然不是張良先生每天教他,你如果被射中胸口,要記住拔箭按住小腿,這樣才能穩(wěn)定軍心,不可能吧!緊接著的環(huán)節(jié),才是張良教的。后來劉邦進了帳營,痛得爬不起來,張良就跟他講,你要忍痛爬起來,要裝得若無其事,出去巡視一番,才能安定三軍,也讓楚營不起疑心。不過,教這個相對容易,因為有時間去想,可是當劉邦被射中的那一瞬間,絕對沒有任何人教他,他剎那間的反應是個天才舉動,是一個無賴的天才。他可以把所有糾結、所有一般人在意的東西,瞬間,全部拋開。 另一個大家很熟悉的,就是關于韓信的故事。當年韓信先攻魏,后平趙,之后燕國又不戰(zhàn)而定,最后再去打齊國。等齊國打下時,天下七國,韓趙衛(wèi)齊楚燕秦,扣掉劉邦的秦,扣掉項羽的楚,韓是小國,姑且不論,其他四個國家,都是韓信打下來的,七分天下有其四,已經占了一大半。這時候,韓信覺得有本錢可以叫板了,所以派使者去劉邦那里,美其名是請求,說白了,就是勒索,說他現在占領了齊地,齊地百姓狡猾刁鉆、不好管理,如果劉邦你不封我一個齊的假王(就是代理齊王),我很難鎮(zhèn)得住。劉邦看了這封信,當場破口大罵,老子我今天在這邊跟項羽已經打得快掛了,整天眼巴巴就盼著你來營救,你不救也就算了,還趁機勒索要挾。這時,只見張良與陳平在旁踩了他一下,附耳上去,講了兩三句話,結果那個天才劉邦,用《史記》里面的話來講,“漢王又罵曰”,(順便一提,大家讀《史記》的時候請?zhí)貏e留意,只要司馬遷寫劉邦寫到“罵曰”兩個字的時候,都特別有神采,特別好看。這是讀《高祖本紀》的一個小小訣竅。)韓信你這個家伙沒出息,男子漢大丈夫,要當就當真王,當什么假王?!馬上就把這個事情給化解掉了。 今天如果你把它當成一個故事看,恐怕只會覺得很好玩??墒牵也皇沁@么個讀法。我讀的時候會假設,換成我是劉邦,我會有這個能耐嗎?我能夠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把憤怒全部拋到九霄云外嗎?如果你這么想,漢高祖劉邦就跟你產生了聯系,《高祖本紀》就不再單純只是一則則的故事,你會忽然發(fā)現,劉邦這個家伙太不可思議了。你會返觀自身,照見自己的不足,這時就產生了某種轉化我們生命的能量。如果這能量夠大,那么,劉邦就可以是你生命中的大師。 這時候,你再翻回去讀《論語》里面的顏回,想想顏回“不遷怒,不二過”是什么意思?說白了,劉邦這個狀態(tài),就是不遷怒。不遷怒、不二過,甚至包括無伐善、無施勞,就是不管你發(fā)了甚么怒或者犯了甚么錯,或者說,你行了多么了不起的善事還是做了多么不容易的勞苦,總之,所有的這些,發(fā)生了,就過去了;過去了,就結束了;不會留下任何沒完沒了的影響。劉邦發(fā)那么大的脾氣,等到張良給踩下去的時候,那個怒氣當下就劃了一個句號,結束了,馬上可以另起爐灶,這其實就是不遷怒的狀態(tài)。在座各位,不妨想一想,我們回家跟另外一半吵架,吵完之后,轉過頭,有沒有立馬就沒事的?你如果是這種人,那基本就是跟顏回、劉邦同一個檔次的。 像夫妻吵架這種事,有人外表看來已經沒事,可十年后吵架,還是有辦法又把那事情給翻出來。你會發(fā)現,這些事情,對他(她)而言,絕不是嘴巴說過了,當真就過了。像我結婚十幾年后,如果說領悟到甚么,或者有啥小小的成就的話,可能就是我會開始想不起來上回我們夫妻到底是為什么而吵架;有幾回,隔了一陣子,我認真想了好一會,還真的想不起來了。這其實挺難,你知道嗎?正常人都會記得很清楚。只要是人家對不起我們的事情,我們會記很久,沒齒難忘。今天假使你能慢慢把這個能耐從家里延伸到外面,有些人對不起我們的事情,我們也漸漸會忘掉;過了,真的就過了;發(fā)怒,也可以就是那么一晌;轉個身,可以變成一個無事之人。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如果我們能領會,就發(fā)現劉邦這些事不是一樁樁與我們無關的故事而已,你會在他身上領受到很多目前還做不來、辦不到卻心向往之的本事。 我建議大家從這個角度來讀《史記》,你就會把《史記》跟你的生命聯系起來。如果只是高談闊論,讀歷史對你是幫助不大的。 從這樣的角度,我們不妨再來看看韓信。 《史記》里面一開始寫韓信的那幾個故事,如果讓它們和自己發(fā)生聯系,你就會讀出不一樣的訊息。韓信還沒有出道之前,司馬遷寫他的第一個故事,是說他因為很窮,寄人籬下,就找了一個亭長朋友寄食。結果,那個亭長的老婆看他很不順眼,最后索性天還沒亮就煮了飯,先在房間里吃掉,等到吃飯時間,再假意說今天不開伙。韓信看了一下,知道是咋回事,就一怒而去。大家讀到這里,不妨設身處地去想,今天換成是你寄人籬下,你跟那個嫂子有沒有可能搞到那個地步?我們寄人籬下時,通常姿態(tài)會比較低,一大早總會問:“嫂子,有沒有什么要幫忙的?”即使是虛情假意,也得做個姿態(tài)。既然是寄人籬下,我們就不能太惹人家厭,是吧?! 但是,大家讀《史記?淮陰侯列傳》時,會發(fā)現韓信有一個很特殊的“本領”,就是他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有辦法特別惹人厭。司馬遷寫的第二個故事,是韓信到河邊釣魚,臉色蒼白,一看就知道好幾天沒吃飯,有個在旁邊漂棉絮的漂母看他可憐,就把飯分了一些給韓信吃。韓信很開心,就跟她講,將來我有了出息,一定會重重報答你。后面司馬遷又特別寫,漂母很生氣,罵了他一頓。我估計大家不會花太多心思去想,為什么漂母會生氣?按理說,韓信這話說得入情入理,那為什么漂母要生那么大的氣? 再下來,就是韓信在淮陰市井遇到那幾個不良少年,看他不順眼,叫他從胯下爬過去之事。我猜,大家很小就讀過這個有名的故事,可是因為沒有感同身受,所以未必會去細想。大家可以想想,這些不良少年與韓信是不是第一次相遇?換句話說,這“胯下之辱”,到底是個偶發(fā)事件?還是那群痞子蓄意已久的行動呢?事實上,韓信是個淮陰本地人,也是個無業(yè)游民,每天就是這么地晃來晃去,而那幾個市井無賴當然也是游手好閑,成天也是那么瞄來看去的。換句話說,這幾個不良少年老早就已看韓信不爽了。之所以看他不爽,表面的原因,是這些不良少年所說的,你長得那么高大,每天帶著劍,可是我覺得你是個膽小鬼。如果他們真覺得韓信是膽小鬼,說實話,他們就不必挑釁了。挑釁一個膽小鬼,那多可笑呀?! 這三件事大家合起來讀,才能感覺到韓信的確有種特殊的姿態(tài),在他還那么落魄時,就自視極高,因此四處讓人看了刺眼。司馬遷寫了這三件事之后,直到最后的“太史公曰”,才又特別提到,后來他進行田野調查,去了趟淮陰,聽當地人說,韓信還沒出道前,志向就跟別人很不一樣,素有大志。這個話講得很含蓄,說白了,就是他志向極度遠大,因此眼高于頂,姿態(tài)很高。估計平常要不下巴微微上抬,要不就是眼神會流露出一抹不屑?;搓幦诉€跟司馬遷講,韓信母親去世時,因為窮,沒能力好好埋葬,卻特別找了一個地方當他老媽的墳地,那個地方,周邊可以安頓個一萬戶人家。這是什么意思?基本上,韓信已經在想,將來他母親的墳,會是一個某某陵。等到他娘的墳改修成陵,旁邊就會有一些專門守陵的人,然后形成一個聚落。韓信當時就有這樣的“大志”,也同時有種高姿態(tài),使得那幾個市井無賴覺得他很刺眼;爾后韓信建立了蓋世功勛,若用太史公曰后頭的話說,韓信更加地“伐己攻”、“矜其能”,動輒以一種睥睨當世的高姿態(tài)看著別人。你想想,后來劉邦等一幫人覺得他刺眼,應該也不算偶然吧! 平心而論,劉邦并沒有覺得非殺韓信不可。當初他把韓信從齊王改封為楚王,是因為齊實在太重要了,韓信做為齊王,威脅太大,所以才改封楚王。但劉邦還是不放心,覺得不對勁,于是就用陳平的計策,把他抓了,送回洛陽,可沒多久又赦免了他,改封為淮陰侯?;旧希瑒钭龅竭@一步就行了,大概就沒問題了。畢竟,把這么一個重要的功臣給殺了,負面影響太大。打老虎,豈是隨便能打?老虎會反撲、會咬人的呀!所以得謀定而后動,這本是極高難度的政治動作,拿捏起來,很費神,也不容易準得準,所以劉邦根本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復雜。而且,說實話,劉邦本身的天性算是比較寬厚的。所以他把韓信給抓到洛陽,反正你就在洛陽(后來是長安)乖乖地當個淮陰侯,吃香喝辣,安分守己,你好我也好,就沒事了??墒牵n信被貶之后,高姿態(tài)依然沒變,對于自己每回以侯的身份上朝,跟周勃、灌嬰等人站一塊,深感羞恥,覺得自己怎么能淪落成這樣?《史記》是這么說韓信,“日夜怨望,居常鞅鞅”。 唉!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當你能起卻不能落時,一旦落下,就會活活把自己給逼瘋。我們講一句良心話,韓信打從他出關擊魏,繼而平定趙、燕、齊,最后再從楚王降為淮陰侯,前前后后,也不過就短短四年的時間。換言之,在四年之前,劉邦還沒有派他擊魏,他其實也就和周勃灌嬰平起平坐;如果在更早之前,恐怕他在周勃灌嬰面前,還得矮上兩截。當初起,后來落,現在又變回跟周勃灌嬰平起平坐,他就受不了了?人生本來就是起起落落,但一向高姿態(tài)的韓信,偏偏就是轉不過來。 韓信這樣的問題,對大家而言,恐怕都有些真實感。估計,將來在座各位蠻多都是所謂“有成就”的人,“有成就”的人所遇到的生命困境,常常比 “沒成就”的人更大,遇到的心理障礙也更多,最后把自己逼到抑郁的比例也更高。你能起,但是,你能落嗎?你可以眼下風風光光,但沒人理你時,可以處之泰然嗎?即使你風風光光,但面對你吃不開時,你怎么辦?最簡單也最日常的,譬如,你面對家人之時。有一回在上海,一個記者問我:薛老師,你是臺灣文化人里極少數住鄉(xiāng)下的,在你所住的地方,鄉(xiāng)民知道你在大陸具有某種程度的影響力嗎?我笑著說,他們不知道。我回到鄉(xiāng)下,在他們眼里,大概也只比無業(yè)游民稍微好一點,反正,我就過著最家常的生活,平日騎著單車去買青菜,我選青菜的本領挺強,除此之外,也蠻會挑雞肉、挑魚的。夏天的時候,還穿著短褲汗衫,騎著單車,游手好閑似地晃來晃去。我跟記者講,我挺滿意這樣的狀態(tài)。為什么?在外頭,假若有人把我當做一回事,等回到家里,我還當真把自己當回事,那么,在家里的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 我們要知道,生命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里,本來就有起有落,原是個無常。韓信當了齊王、楚王,不過兩年,就覺得自己彷佛應該永遠都是個齊王、楚王,于是,當他與周勃灌嬰同列時,就覺得羞愧難當。這羞愧意謂著什么?說白了,其實是你自己把自己給逼死了。于是,后來韓信有一天散步,走著走著,忽然去了樊噲家,樊噲一聽到韓信來了,非常緊張,就以極度慎重的跪拜禮節(jié)迎接韓信。從這件事情,我們可以看出樊噲這人了不起。怎么說他了不起呢?因為,他是個仗義之人。如果韓信正春風得意,樊噲這樣子迎也跪拜,送也跪拜,要不,算是應當應分,要不,也可能是逢迎拍馬。可是,這時的韓信,明明已經落難了,不僅政治不正確,真論起地位,頂多也就與樊噲一般;韓信是淮陰侯,樊噲是舞陽侯;再說,樊噲與劉邦原是同鄉(xiāng),后來又是連襟,關系可好呢!但盡管如此,樊噲還是那么熱切地迎送,因為,他打從心里面佩服韓信是個英雄。結果,樊噲熱臉貼在冷屁股上,韓信從樊噲家里走出來,卻只冷冷哼了一句,沒想到,我有一天竟然會與樊噲為伍! 看到這里,我們只能說,韓信最后的結局,即使用猜的,大概也能猜出來了。當然,你可以說是劉邦容不了他,也可以說是呂后要致他于死地,但根本說來,韓信其實是被自己給逼上絕路的。世俗常說,個性決定命運;你的個性,會把你往某一個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那個方向去推。如果用《書經》的話來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說白了,那是你自己在造孽??墒牵n信從來不覺得他自己有問題,還是繼續(xù)這樣的一個高姿態(tài),只是不平,只是怨恨。至于最后,到底是他真的有意謀反,還是呂后存心把他殺了,這當然一直有爭論;但我要講的是,單單他的姿態(tài),你就覺得這人的未來基本上已經被決定了。 今天,如果我們這樣子讀韓信,就會突然照見自己,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類似的姿態(tài)?或者說,假如我們得意了,是不是會把自己的得意當成是理所當然?等多年之后,我們忽地掉了下來,我們心里面會不會產生不可承受的失衡?甚至,有一天我們一敗涂地、一無所有了,我們還能夠坦然面對嗎?關于這些,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都會變成一樁極大的功課。我覺得,大家從這個角度來讀《史記》,或許就可以和自己的生命產生一種很強烈的聯系。 這時,《史記》的人物,就不是一個個客觀分析的對象,而是與我們生命息息相關、緊密掛鉤的活生生的人,甚至,你還可能從中遇到你生命中真正的“大師”。 (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新浪網立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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