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靜
一本書,不管新舊,逐字從序讀起,是我的慣例。覽閱書冊,猶如進門見人,也像隔窗望景。讀序的心境當(dāng)然參差不同,或喜,或惡,或褒,或貶,或者因為一篇好的序文,抬腳進屋,就深深喜歡上了一本書,反之因序關(guān)閉門窗,而棄之不讀。
近日讀序文,重新翻出孫犁先生的《散文文集》中的序文,我常想起“文脈”兩個字。十幾年前,早就讀過前輩先生寫給保定韓映山的《紫葦集》小引。重讀它,是因為李賀李長吉的詩集,以及給《李賀集》寫的那篇序的杜牧。
隔了宋、隔了元明清,時間的霧靄,時間的風(fēng)雪,時間的厚厚積淀和湮沒,唐代的大家詩才能剩下幾個,或模糊,或玲瓏,婦孺皆知抑或從此寂寂無名。后世能記得,大詩人李白的“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之絕筆,竟然也有太多人記得那位傳奇性的苦吟鬼才,似謎一樣的少年詩人--李賀。
“今夕醉解,不復(fù)得寐,即閱理篋帙,忽得賀詩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與賀話言、嬉游,一處所,一物候,一日夕,一觴,一飯,顯顯焉無有忘棄者,不覺出涕?!崩钯R的生前好友沈子明酒醉醒來,再也睡不著,回想往事,想起與李賀之言談、之嬉游,每一處所,每一物候,每一早晚,每一杯酒,每一餐飯,都非常清晰,沒有忘記,不覺流淚。如何安慰李賀的亡靈?"
情同手足,朝夕相處的好朋友沈子明,想到自己的好友大詩人杜牧,懇請他為李賀詩集寫序。杜牧在接到求序函時,起初擔(dān)心李賀詩才絕代,又是子明至交,寫不好會讓子明失望:“世謂賀才絕出前”,且“公于詩為深妙奇博,且復(fù)盡知賀之得失短長。今實敘賀不讓,必不能當(dāng)公意”。因此兩次親詣沈子明處面辭此事。直到沈子明說:“子固若是,是當(dāng)慢我?!倍拍敛拧安桓覐?fù)辭,勉為賀敘,然終甚慚。”可見杜牧的寫序時的謹(jǐn)嚴(yán)和惶恐。
再讀孫犁先生給《紫葦集》寫的序,一下子,就懂得了寫序文的繼承。序文,從古至今,有一命脈的東西,是絕對不能揚棄和丟掉的,是需要有階梯和橋梁的寫作者。俯身甘心而為的,而這個人就是他,我的文學(xué)前輩孫犁先生。先生的序中說:“古人對于為別人寫序,是看得很重的,是非常負責(zé)的。杜牧謙讓再三,但還是寫了。他的序文,對李賀來說,我以為是最確切不過的評價。他用了很長的排偶句子,歌頌了李詩的優(yōu)長之處,但也指出了他的缺點不足,這篇序文寫得極有情致,極有分寸?!?/p>
在給韓映山的序中,孫犁不吝自己的點贊之筆:“映山是很誠實和正直的。一次,我對他說:‘我有很多缺點,其中主要的是暗于知人,臨事寡斷?!成教怪钡卣f:‘是這樣,你有這種缺點?!绻覍e人也說這種話,所得的回答可能相反,但一遇風(fēng)吹草動,后者的情況,就往往大不相同。”這大概也正是孫犁答應(yīng)給韓映山寫序文的原因吧。
“極有情致,極有分寸。”這就是序跋的最好標(biāo)準(zhǔn),從大詩人杜牧到前輩孫犁,實事求是,又不能把寫序者當(dāng)樂傭。這一寫序的文脈傳承,像我這樣,渴望有名家為自己將要出版的書寫序,實在是求知若渴,我希望有前輩孫犁那樣的橋梁和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