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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詞話》評議ffice 張聞田 王觀堂靜安先生著《人間詞話》,創(chuàng)境界一說,厥功甚偉。于寫境與造境、隔與不隔、游與不游、入乎其內(nèi)與出乎其外諸事辯之甚明。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言前人所不敢言,見識卓絕,或過于前賢,至今海內(nèi)宗之。對于詩人境界與常人境界、詩人之言與政治家之言亦有所探索,然言之不詳,令人遺憾。又嘗欲辨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主觀詩人與客觀詩人之別,恨未能也。先生性格激烈,以而立之年著此詞話,不假思索,有感即發(fā),遂能驚動海內(nèi),指導一代之文學,誠由其見解之超絕也。然不善持論,多偏激之語,又前后沖突、自相矛盾。此則先生之失也。余幽居閑暇,少歡多悶,取先生《人間詞話》研習之。偶有所得,輒為記錄。積之四十余日,始研讀完畢,命曰《人間詞話評議》。昔賢有言:我愛我?guī)煟腋鼝壅胬?。然余敬愛觀堂,故不能不少為之假借云。 上卷: 一、31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此觀堂立論之綱領也,然正誤參半。詞固以境界為上,然人有高格,詞方有境界。至于名句,特詩詞之小者。詩詞貴渾成,貴通篇不貴名句。譬之美人,意態(tài)言行俱佳,始為美也;若只摘其一眉一目一口一鼻之美,其美亦誠然有限,未得為真美也。 二、32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觀堂之言是。風人多寫境,《詩經(jīng)》、古詩之作者、子美、樂天是也;騷人多造境,靈均、太白、長吉是也。后之作者,出入于風騷之間可也。 三、33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觀堂無我之境之提法,造語至高。大抵寫境抒情,欲落盡繁華,直造平淡,與物相融,物我兩忘也。此意前人多所論述,只未嘗言無我之境耳。觀其所舉四例,一悲慨,一沖淡。而一云有我,一云無我。有我之境皆是也,蓋感而作詩,其中自有我在。無我之境,古來恨少,即觀堂所舉二例,其中亦自有詩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亦以我觀物也,分明有我在,不過洗盡塵滓,游于造化耳。“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遺山《穎亭留別》語也,前句云“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借物抒情有不可一世之概;后句“懷歸人自急,物態(tài)本閑暇”,深得詩家張弛起落之妙。然通篇觀之,雄偉高曠,亦自有詩人在,安得無我?不過以沖和之語出之,觀堂激賞之,良有以也。然后知無我之境,非無我,直是我與境渾也。 四、36 無我之境,人唯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 觀堂無我之境之說,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為例,且曰,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故知此境至高,非尋常詩家所易得也。而今但云人唯于靜中得之,則似得之甚易,得之,其境亦不過優(yōu)美;有我之境,則于由動之靜時得之,得之又似難于無我之境,而且其境宏壯,又似優(yōu)于無我之境。觀堂持論如此,令人遺憾。 五、37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此論理想家與寫實家相通之處。理想家,近于今之所謂浪漫主義作家。寫實家,近于現(xiàn)實主義作家。浪漫主義多造虛境,故絢爛瑰奇;現(xiàn)實主義多寫實境,故沉著厚重。然浪漫必自現(xiàn)實中來,必遵從現(xiàn)實之自然法則,且其中時時有實境在,雖長吉鬼語亦猶是也,否則易流于虛誕。現(xiàn)實主義多寫實境,然皆選境而寫,決非寓目即書,且其間亦時時有虛境在,只是近于實際,使人不覺耳。不然,一味寫實極易失之板滯,安得詩家空靈氣象耶?觀堂是。 六、35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一切文學,其始未嘗不產(chǎn)生于民間,故詩三百渾樸古拙,不僅由于古人純樸,更由于其中不少篇什本就是民歌。漢魏古詩去古未遠,距民歌亦較近,故其文字質(zhì)樸而抒情真切,鐘嶸極贊之,云“字字千金”,良有以也。逮至晉宋六朝,文人詩起,樂府詩衰,其間文人作詩而不失古詩之古質(zhì)純樸者,陶彭澤一人而已。唐宋之際,李杜蘇黃諸公出,詩藝極矣,然真淳古樸之風亦不復存。數(shù)公之詩,較之今人則嘆其真,方之古詩則恨其偽。故言境界之真,則三代漢魏;言氣象之大,則李杜蘇黃;兼此二美者,則唯陶氏一人,數(shù)公嘆服陶公不置,蓋為此也。 七、46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此觀堂境界說,兼論練字之法也,固當。然練一字孰若練一篇?試舉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讀之,即知練字為小道也。 八、48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美有多種。細雨微風,閑暇之美也。細雨則水中缺氧,魚兒出,蓋浮頭也。子美不知此,攝之入詩,讀之令人氣悶。“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悲壯之美也,詩人多愛此境。“寶簾閑掛小銀銀鉤”,美則美矣,亦寂寞無聊之極矣。“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少游《踏莎行》也,最為怨望凄苦。觀堂是。 九、78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詩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嚴丹丘以禪論詩,一派天機。其論第一義、論向上一路,誠為詩家不易之理。詩極盛于唐,然詩之古道亦壞于唐。李杜諸公出,文人詩空前繁盛,而樂府詩遂衰。格律詩出,更啟后世形式主義、唯美主義之風。于是三代漢魏渾樸之風不復存焉。盛唐諸公,廣師三代漢魏六朝,遂有盛唐氣象。明季七子詩必盛唐,故明詩極衰。觀堂此處稱引滄浪《詩話》,斷其全章而取其片意,于當代詩壇創(chuàng)作影響甚大,吾恐今之蘇黃復為明七子矣。 十、3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此手稿第三則也,舉李太白,蓋溯源尋本之意也。兼論氣象,卓識也。太白之《憶秦娥》,蓋詞之鼻祖也,而人多疑之。氣象豪健,絕類太白,然太白閨情詩亦無此氣象。觀堂于此論及氣象,知氣象亦觀堂論詞之要素也。然昔人論詞,多主婉約,不論氣象,論氣象則范文正、蘇長公、張于湖,辛稼軒諸家為勝。前人謂其非當行本色,然設使兩宋之詞盡如花間,亦甚無謂也。 十一、4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精妙絕人。”差近之耳。 張皋文創(chuàng)常州詞派,以溫飛卿為正宗,認為其言“深美閎約”。目的雖是“尊詞體”,然飛卿詞實不足當此四字。然“深美閎約”四字,足以為論詞之標尺。“深”謂其情思,“美”謂其意境,“閎”謂其氣象,“約”謂其語言。觀堂此處,亦隱然以馮正中詞為正宗矣。 十二、57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張皋文以溫飛卿為正宗,觀堂此處,亦隱然以馮正中為正宗矣。觀堂論詞,甚愛花間、西蜀、南唐及北宋晏歐諸家。其自為《人間詞》,亦學此數(shù)種,并能得其神髓。其高絕之作,置于西蜀、花間,則允為神品矣。然置于兩宋之間,則未臻大家,以其門庭太狹,未能轉益多師、廣收博采故也。 十三、5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之句,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眾芳蕪穢、美人遲暮”,屈子《離騷》之神髓也,此觀堂論詞之又一標尺也。惜觀堂不肯明言之,使我?guī)诪?/span>“細雨夢回”諸語所蒙蔽。 十四、102 溫飛卿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千古妙品!飛卿千載有知,必然心服。然此說實為常州詞派而發(fā),可惜皋文不曾聽得此言。 十五、104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張惠言創(chuàng)常州詞派,尊溫庭筠為正宗。謂其詞“深美閎約”,然飛卿詞實不足當此。此誠皋文之失也。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毛嬙、西施,天下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觀介存之言,亦欲正皋文之失也,而又曲意回護之。 十六、105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赤子之心,謂人與生俱來之純潔良善之心也?;蛑^之童真,或謂之天良,古之詩人多秉此。舉其著者,屈平忠直,淵明樸至,太白天真,子美純平。此等心用之于爭勝一時則未見其勝,然用之于文學藝術則猶顯其長,蓋因文學藝術本就是真善美之學也。觀堂之言甚是。然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則易養(yǎng)此心,恐又不盡然。 十七、106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詩人多窮而少達,然詩則窮而后工。“國家不幸詩家幸”,“庾信文章老更成”,殆謂此也。觀堂客觀詩人之論甚是,主觀詩人之論則大謬不然。即其所舉之李后主,亂世亡國之君也。不僅亡其國,并亡其身。此人世間數(shù)千年來閱世最深者。觀堂之意,欲以主觀之詩人對應理想家,對應無我之境也。然無我之境是否存在,仍不可知;主觀之詩人是否存在,亦不可知也。 十八、107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李后主傷心亡國,泣血椎心。其發(fā)之于詞,則凄婉含蓄,輒以淺語出之。“深美閎約”四字,唯李后主足以當之。至其擔荷人類罪惡處,則未易見也。然我觀觀堂《浣溪沙》“天末同云”之闋,卻有揭示人類罪惡之意。 十九、6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不登其只字也。 觀堂崇奉李后主、馮正中,固當。然《花間集》未選二主詞、正中詞,當由地域遙遠所限也。二主詞、正中詞雖然高過花間,然亦有合于《花間集》者。觀《花間集》所選諸家詞,亦妙選也,趙崇祚當不致沒眼色若是。 二十、18 馮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shù)闕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度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斜月”不能“明寒草”,且意境與“高樹鵲銜巢”不一致,恐是“斜日”。此為觀堂意境法鑒賞之一例,確屬高見。然摘句論詩,固是一病。 二十一、19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后世所不能道。余謂:此本出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但歐語尤工耳。 觀堂標榜正中,兼論練字之法也,然歐詞未必工于馮詞。詩詞講究畫面美,講究遠近、虛實、明暗、動靜之互相生發(fā)。馮詞深得其中之妙,著“畫墻”二字,更覺歡快明麗。然終須放入作品中看,譬如書法,當看其通篇之氣象、布局、神韻,而不論其一二字之工拙。 二十二、52 梅圣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多情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謂歐公詞源出馮正中亦可也,然門庭之大又遠過之。其《采桑子》歌詠西湖四時美景,以詩筆入詞,疏朗雅正。至其《朝中措》“平山堂”之篇,已儼然豪放一路,其下開子瞻亦宜也。 二十三、53 人知和靖《點絳唇》、圣俞《蘇幕遮》三闋為詠春草絕調(diào)。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 正中詞之“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固是佳句。然能否敵林、梅、歐三作,則不敢斷言。 二十四、1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此《人間詞話》手稿第一則也。以晏同叔之《蝶戀花》與《蒹葭》對舉,意謂五代北宋之詞亦即當時之《國風》也,欲以突出宋詞之地位也。然《蒹葭》者,深婉低回,一唱三嘆,思致綿邈,哀而不傷,殆后世之作無與倫比者也。觀堂云其“最得風人深致”,極是也;然謂之“灑落”,則非也。晏同叔《蝶戀花》詞,哀傷頑艷,固宋詞之佳者,然方之《蒹葭》,實有云泥之別,亦當不得“悲壯”二字。古來悲壯之作,多言志抒懷,若荊卿《易水歌》、陳子昂《登幽州臺歌》是也。同叔之詞,相思懷人之作也。相思懷人而曰:“悲壯”,殊無道理。然不知觀堂此處,是有意為之歟,抑無意之失耶? 二十五、117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 自楚靈均香草美人之法出,后世解詩遂多附會。漢儒古板,附會之處尤多。張皋文解詞每學漢儒,觀堂痛責之,曰:“深文羅織”,不虞觀堂亦復如是。同一“昨夜西風”,先謂之似《蒹葭》,今又謂之似《節(jié)南山》,不唯《蒹葭》與《節(jié)南山》了不相類,二詩與“昨夜西風”亦相去甚遠。“終日驅(qū)車走,不見所問津”,淵明《飲酒》詩也,懷古之情宛然,憤世之作也,亦與馮正中詞風馬牛不相及。觀堂標榜正中詞、同叔詞可也,持論如此,使人不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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