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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叫他牛二,不知姓誰名啥。是父母從小起名?抑或他講話“牛氣烘烘”,舉止涎皮賴臉,眾人命名之?總而言之,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人們都叫他牛二,我也叫他牛二,他總是朗聲應答著。 我與牛二相識于1953年。那年冬天,古城突然刮起打狗風。據說是為了整治街道秩序、防止傳染疾病,地方政府發(fā)布了命令,各個街道紛紛成立了專業(yè)的打狗隊。那時人員緊張,打狗工作殘忍而低俗,常人不為,于是不少閑散游民被吸收進打狗隊,牛二便成了南門大街組織的打狗隊成員。 我所就讀的郢都小學地處南門大街,打狗又是驚天動地的事,每次打狗,整條街都會沸騰起來:狗吠人叫,人群圍觀,我們這群十多歲的孩子也隨之歡呼雀躍,奔走吶喊。 牛二大約長我六、七歲。人長得猥瑣丑陋,個子矮小,背微駝,嘴角已經歪斜,走路一瘸一瘸的,好像小時患過小兒麻痺,留下了后遺癥。可是每次打狗,他的行動卻非常敏捷,激動的臉龐煥發(fā)出異樣光彩,口中不時發(fā)出威嚴而果斷的口令,無人推舉任命,他時時擔任著指揮角色。當時打狗有一個不成文的慣例,打死的狗當下宰殺,就地支起大鍋烹煮,凡在場者均有口福。這種大鍋、大肉、大口、大眾的情景,頗有綠林英雄氣概,引誘得我們這些半樁小伙不得不駐足旁視,投身其中。 除了其貌不揚外,牛二的怪異性格特別引人注目。無人知道他的生平,父母是誰?聽人說,母親生下他后嫌家貧窮跟著別的男人跑了,父親不務正業(yè),瘋瘋顛顛喝醉了酒,失足落水而死。牛二三歲就由祖父母撫養(yǎng),不足九歲,奶奶、爺爺雙雙病死,孤仃一身流落街頭。蒼天大地收容了他,他餐風露宿,飄蕩于古城的大街小巷。身處低微,歷經困厄,他從未自卑消沉,頑強而快樂地生存和生活著。 他似乎永遠是快樂的。他無力和無暇珍惜生命,因而生命特別珍惜他。無憂無慮,健康活潑的他是一股流動的風,隨時隨地都會出其不意地見到他那刮來的身影。那時我小學即將畢業(yè),很是自命不凡,自視清高,雖然無法擺脫打狗的刺激和肉香的引誘,但是,我仍然掩飾不住心底的輕視,總是有意無意間與牛二保持相當?shù)木嚯x。牛二喜歡與人交談,我總是愛理不理地敷衍搭訕,而牛二總是習以為常地毫不在意。有次燉好狗肉后,他一時興起,從鍋里撈出塊狗肉,用漆黑的手指鉗起遞給我,嚇得我失色后退。望著我驚恐的樣子,他哈哈大笑,一面將狗肉塞進嘴中,狼吞虎咽咀嚼起來,一面含混不清地嘟嚕著:“傻瓜,傻瓜”。 這小子極其聰明,沒上過學,卻能讀書看報。我仔細觀察過他的行為,每當見到墻上新貼的布告、標語之類,他總要湊上前看看唸唸。大街上散落的廢棄書報,他也會拾起來饒有興趣地讀著,碰到不認識的字,就地問人,久而久之,居然有了讀書看報的能力。我問他為何這般用心努力?他說“讀書可以使人清楚明白”。說話間,他的臉上顯露出向往的神情,不一會又獨自竊聲笑起來。當時,我真想問問他,你這瘋瘋顛顛,不務正業(yè)的流浪漢,學會識字有什么用處?可是,我沒有問,我不好意思問,害怕傷了他的自尊。 夏日一天,牛二拾到一張包裹雜物的舊報紙,那是去年(1952年5月)的一張“人民日報”。上面刊登著一篇偉大領袖親自撰寫的《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的社論,還有一個大人物的批判發(fā)言,同時配發(fā)的有武訓的生平事跡。牛二顛過來,復過去地看了半天,不得其解。見到我,就央求我替他解讀。說句老實話,我也看不懂報紙上有關階級斗爭的深奧理論。那個大人物所說的什么宏篇大論:“對《武訓傳》批判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次大規(guī)模對資產階級思想批判運動”;“《武訓傳》宣傳了資產階級社會改良主義和個人苦行主義,實際就是對封建統(tǒng)治者卑躬屈節(jié)的投降主義,而對人民斗爭的正確的歷史道路則作了不能容忍的歪曲和誣蔑”,把我這個僅有小學學歷,只有11歲的少年弄得暈頭暈腦。雖然時隔一年,全國批判電影《武訓傳》和武訓的斗爭仍在風起云涌,滿街張貼的標語、漫畫、墻報使我了解了武訓的生平事跡。我真是搞不懂一個一輩子乞討為生,鼎力興辦義學,為老百姓做好事的苦心人,會比階級敵人更敵人! 于是,我只能按照報刊的資料向牛二介紹了武訓的簡要生平:武訓生于1838年,死于1896年,山東堂邑縣武莊人。七歲喪父,乞討為生,終生未娶。14歲給人當雇工,雇主因其文盲以假帳相欺、毆打,遂決定行乞興學。21歲至去世間,他以乞討的全部資產興辦了三所義學,免費招收窮困孩子入學。牛二神情專注地聽著,臉上出現(xiàn)未曾有過的嚴肅,他閉目沉思,良久不語。我想,他大概是在同病相憐吧。為了防止他走火入魔,我自以為是地特別叮嚀他一句:“別忘了,武訓是個階級敵人”。 此后,我再沒有見過牛二。我當時的心態(tài)是:我勿須想念他,也沒有必要想念他,我們是清濁分明的兩條河流,各有各的流淌軌跡。 我按照自己的流淌軌跡唸完初中,升入高中。想不到,四年之后,我會在自己的母校——江陵中學又重新見到了牛二。 那是1957年夏天。牛二不知通過何種關系,居然在江陵中學廢棄的門房里開了一個小雜貨店,專賣文具紙張,零星小吃之類。江陵中學的校門原在托塔坊街上,后來關閉了,師生出入于南邊城墻下,一道木柵欄圍起的校區(qū)的兩個豁口中。東邊豁口有人值守,西邊豁口直通城墻下的操場,早先也有人值守,不久就廢棄了,留下的簡易木板房成了牛二的雜貨店。 牛二在江陵中學校門內的小賣店,已經開張一個多月。因為不經心,無所需求,也就未曾特別注意,隱隱約約知道這里有個小店。有天,因要買牙膏,肥皂之類用品來到小店,才知道店主人就是牛二。牛二正在與幾個同學打賭吃花生米,條件是:牛二若能在不喝水的情況下,一次吃完兩斤花生米,那幾個同學就付給雙倍的花生米價錢,否則,花生米的損失由牛二自負。見到我,牛二很高興,打過招呼后,就繼續(xù)忙于花生米賭吃。那幾個同學在一旁大呼小叫,指手劃腳。牛二將一把把花生米填入嘴中,吃得唇干舌燥,嘴角泛沫,直翻白眼。我勸他不要吃了,他搖搖頭,擺擺手,直至花生米吃完才和我說話。 目睹剛才的狀況,我的心有些不忍,勸說牛二道:“何苦呢,暴吃也會傷身體的,這種錢不賺也罷”。 牛二沒有接話茬,一個勁地興奮地表達重逢后的喜悅:“真沒想到,小兄弟,幾年后成了高中生,大有作為啊”!。 也許是剛才賭吃的情景給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我缺少牛二的熱情,多了一份批評的冷靜。我仔細地觀察牛二,只見歲月的利刀無情地在他形體上雕刻出許多殘酷的印痕:背益駝、嘴愈歪、腿更瘸,臉上縱橫交錯的傷疤和皺紋,使他如同法國著名作家雨果筆下,巴黎圣母院敲鐘人加西莫多般丑陋。這時的牛二大約只有二十五、六歲,看起來卻好像有三、四十歲年齡,想不到無情的歲月竟然將年齡與體貌的反差,變幻得如此強烈。我想他一定受過許多罪,吃過許多苦,那身上一塊塊尚未痊癒的傷疤容不得人們探詢、獵奇。 我不知該批評還是慰藉,只好仍然勸道:“開個小店,生活安頓是件好事,切莫為了掙錢走上旁門左道”。 牛二沒有回應我的話語,淡淡一笑道:“我需要錢”。 我知道我們之間溝通十分困難便岔開話題問道:“你怎么會到我們學校里面開小店的”? 他突然綻開笑容天真地說“我喜歡學校。記得不,四年前你給我講武訓的故事,當時我十分激動”。 牛二臉上現(xiàn)出動人的神情“我孑然一身,游戲社會,朝生暮死,毫無眷念。武訓的故事讓我添了不少牽掛。我一生最崇拜兩個人,一個是濟公活菩薩,鋤強扶弱,劫富濟貧,我行我素,自樂自娛,好不自在;另一個是行乞興學,吃苦忍辱,胸有志向的武訓。濟公是故事中的編造人物,人間不會有那樣的本領也學不會那樣的本領;武訓是現(xiàn)實中的大活人,雖然去逝已六十多年,可是他的為人行事,學得來,做得會,給我樹立了一個人生的榜樣……” 牛二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彩,透明的眼底露出他靈魂深處的坦率和真誠,以及對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墒?,我又懷疑,這個痞子似的人物,真有那么高的志向和實現(xiàn)這種志向的毅力和能力么? 我感覺到與牛二之間存在的距離,因此不常去小賣店,間或到此,也總是見他和幾個同學賭吃。不是賭吃花生瓜子,就是賭吃糖果、點心之類,有些看來不可完成的賭項,在牛二百般掙扎努力下,竟然不可思議地完成了??匆娝D難地、嘻皮笑臉地、將亂七八糟的大量食品塞入嘴中,痛苦地吞咽下去的情景,我的心隱隱發(fā)痛,既同情他的處境,又蔑視他的品行。 我不解他行為的目的和動機,也許學習武訓只是牛二的一個愿望,可是愿望與品格之間尚有遙遠的距離,他無法改變沉殿和積累修塑的人格,因而美好的愿望只是理想者的夢囈,而夢囈是不能信任的。另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武訓已是一個被公開打倒的地主資產階級的走狗奴才,我不能因為相信痞子似的牛二,而將國家領袖們的教導棄之一旁。 然而,以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又動搖了我對牛二的印象。 五十年代,荊州地區(qū)高中廖廖無幾,江陵中學是最好的一所。城內的高中生不多,大多來自荊州轄區(qū)內十多個縣區(qū)。有不少來自農村的貧困學生,連每個月的住讀伙食費也交不起。閑談中,牛二得知我班一個同學已欠下兩個月的伙食費無力償還時,便瞞著這個同學把所欠費用交了。事后,這個同學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理上他不能接受痞子的恩惠,更不愿將自己的聲名與一個痞子似的人物聯(lián)系一起,造成誤會。 他來到小賣鋪,冷冷地、直呼其名地對牛二說:“牛二,我的事以后你就別費心了,錢,我會盡快還給你的”。說罷,轉身離開,連一個謝字也沒有。 牛二沒有想到被他援助之人如此冷漠,如此輕蔑,驚呆之下神情變得頹然,呆呆地看著一旁的我,自嘲自罵道:“牛二,你這狗娘養(yǎng)的,不是東西”。 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滾動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牛二在江陵中學開設的小賣鋪只存活了一個學期,就被學校領導“請”出校園。他的口碑太壞。其貌丑陋,舉止粗鄙姑且不論,他那痞子似的行為就常常令人厭惡。賭吃賭喝,愛講粗魯下流故事,甚至口無遮攔對當時的一些嚴肅的政治問題也妄加評論。那些不知深淺,不知厲害地,對武訓崇拜的言論更使學校領導驚恐萬分。當時,反右斗爭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牛二在校園不啻為一個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被人引爆的可能。學校領導息事寧人,不露聲色地,極其迅速地將牛二攆出了校園。 牛二是何時離開學校的,我不知道。沒有人惋惜,雖然我有時會想起他,然而隨后也就忘卻了。 離開江陵中學的牛二,在城內獅子廟街口繼續(xù)開了一個小賣鋪。我沒有去過,聽人說生意很紅火。每日店中來來往往不少人,大多是往日浪跡江湖的狗肉朋友。凡是來店者,他均不拒絕,有煙有茶,熱情相待。我那時忙于學業(yè),無暇和無由關注他的生活和處境,直至臨近高中畢業(yè),才突然得知牛二去世的消息。 出于懷舊我到獅子廟口探訪過一次,小鋪找到了,店門卻緊閉。一個自稱房東的女人告訴我;牛二已去世,一個星期前人已安葬。他還告訴我:牛二是病死的。什么病他不知道,只知道死前牛二已病倒在床上三天,不吃不喝,無人知曉。女房東對我說:喪事是民主街街道辦事處王主任操辦的,具體的情況可問王主任。臨別時,這位女房東還神秘地告訴我,牛二死后留下了好大筆錢,聽說要捐獻給什么人。他還欠房東兩個月的房租呢! 離開絮叨的女房東,我找到了王主任。因為報考飛行員的事(見《三次當兵的經歷》),我與他很熟悉。他給我看了牛二臨終前留下的一張字條,上面寫道: “我一生無父無母,無親無友,流浪社會。不騙不偷,不搶不哄,辛苦賺得的9000元錢(折合現(xiàn)幣)全部捐獻給江陵中學,以資助貧困學生求學。我無知無識,為人被社會看不起,但是我深知求學的重要和艱辛,懇請政府和江陵中學領導,幫助我這廢棄之人了結最后的心愿”。 字條最后的落款是用心書寫的“張德志”三個大字,其后括號內添寫了“牛二”的署名。張德志,這個不為人知的真實姓名,在牛二的人生終途,終于顯示給世人。字條寫得很工整,文筆通順,情辭懇切,可以看得出是早已準備好的。王主任說,這件事情很麻煩。那時國家的遺囑捐贈制度不十分明晰,牛二的身份十分復雜,這錢的來源也搞不清,怎么處理?得請示上級。 以后王主任是怎樣請示上級,上級是如何答復的,不得而知。據說,有關部門找過江陵中學協(xié)商解決問題,學校領導十分被動和窘迫,收不收牛二的錢,處于兩難。最后的決定拒絕了牛二這筆臨終捐款,理由是:學校的榮譽勝過金錢,傳統(tǒng)而優(yōu)秀的江陵中學不能與痞子相染。 對于牛二的死,古城沒有什么振動,那筆臨終巨款倒引起了一陣議論。有人說遺囑是假的,閑人編的故事;有人說:牛二是個痞子、傻子、瘋子,有那么多的錢不會自己享受;有人說要提高階級覺悟,識別階級斗爭新動向;也有不少的人長吁短嘆,為牛二唏噓惋惜…… 議論很快平息了,人們也很快將牛二忘卻了,只有牛二的那個女房東還叨念著牛二。她多次向王主任申訴,說牛二還欠她兩個月房租,要求王主任從牛二的遺產中支付給她,王主任沒有答應,跑了多趟無結果,她最后放棄了。 于是大家徹底都將牛二忘卻了。 牛二死后埋葬在荊州中學操場西邊城墻的荒坡上。這是一個巧合,也許是給以武訓為榜樣,一生想興學助學的牛二亡靈的最大慰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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