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jié)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皆象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里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象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并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里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里作宰相中狀元咧?!?/span>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樂的說:
“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輕輕的說:
“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里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
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第一號。”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你把寶貝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span>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
老船夫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扎茅把的水手,這船什么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jīng)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里?。 ?/span>
老船夫抬頭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wǎng)。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
“爺爺,你同誰吵了架,臉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十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后幾個日子里,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里,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qū)逐蚊子?;瘟艘魂嚕烙嬋葑永镆褳檩锇瑹煔庋噶?,才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后發(fā)問道:
“翠翠,夢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怎么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span>
“怎么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愿意我長遠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墒侨思覟槟愠且愣枥锏囊馑?!”
“爺爺,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爺爺笨得很,話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愿意,是不是?
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么說?”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說:“你告訴我,愿意哪一個?”
翠翠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贝浯湔酒鹕砹恕?/span>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巖石上去,石頭正散發(fā)日間所儲的余熱。祖父就說:“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但自己用手摸摸后,自己便也坐到那巖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jié)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fā)這樣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象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span>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shù)摹!?/span>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么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你?!?/span>
翠翠嗤的笑了?!傍P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象瘋子嗎?”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象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墒牵銜粫??
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jīng)過,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span>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十六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伙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里!”
“什么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里就淹壞了。
早上順順家里得到這個信,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span>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他那么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聽說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壞了……我贊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么卓見可言?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后,于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走近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zhuǎn)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說: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jīng)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只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么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象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span>
老船夫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么?”
“什么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么怯怯的溜了一眼。船總順順象知道他心中不安處,就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
我這里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币粋€伙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里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后,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給楊馬兵,十四夜里二老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后便說:
“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愿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沒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象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
“二老,二老,你來,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么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么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jīng)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吃掉你!”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著河上游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
“二老,你怎么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說什么,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里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于這個報告最先好象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里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么的?”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第七章
十七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象不明白它的原因。但這并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劃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于生活,卻仿佛什么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尸骸,毫無結(jié)果,在各處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象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span>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為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二老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后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心中十分惆悵。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翠翠說,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見二老并不驚訝,也不厭煩,于是又接著說,“她夢得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懸?guī)r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在那個苦笑上,仿佛同樣泄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說:“二老,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么不相信?因為我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這是真的……
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因此反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子說: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你先前不是說到那個——你做傻子的事情嗎?你并不傻,別人才當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span>
老船夫說:“二老,我聽人說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里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一句話不說,便微笑著,大踏步同一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jié)開了口:
“儺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就又說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向我爹爹去說,為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
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span>
老船夫見二老那么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來翠翠并不在家。過一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后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喊我做什么?”
“一個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里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夫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
十八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y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里叫得使人發(fā)松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里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并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wěn)秘里,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么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過了釘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么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nèi)缤约杭抑腥艘粯?。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么,只是老脾氣把兩只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凄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于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fā)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并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么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并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cè)匀皇菤w到使翠翠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象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閑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么說,我不是那么說。爺爺老了,糊涂了,笑話多咧?!?/span>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涂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后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涂!”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恰好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巖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與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子虛烏有的話皆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zhuǎn)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儺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里看蘿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象聽人嘶聲喊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里背身看得極分明,正是儺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zhuǎn)身,也就看明白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夫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卜秧地上數(shù)菜,心里覺得好笑。他已見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蹲在那高巖上不理會。翠翠人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干,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著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了幾聲,見無人來,就停了,同二老說:“這是什么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說:“等等看,不算什么!”就等了一陣。因為這邊在靜靜的等著,園地上老船夫卻在心里想:“難道是二老嗎?”他仿佛擔心攪惱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
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亂估著一面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見兩個人業(yè)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銈冞@渡船是怎么的,等了半天也不來個人!”
“我以為——”老船夫四處一望,并不見翠翠的影子,只見黃狗從山上竹林里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說,“我以為你們過了渡?!?/span>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說著,一只水鳥掠著水面飛去,“翠鳥兒歸窠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吃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說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說著,“你不是想承繼這只渡船嗎!”一面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伙子同家中長年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兩個人身后,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氐郊依锏谌?,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zhuǎn)問二老自己意見怎么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當?shù)米敕唬€是應當?shù)靡恢欢纱何颐锘蛑辉S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什么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么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里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span>
“說了些什么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愿意同中寨人結(jié)親家,又問過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么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xiàn)在就決定要碾坊吧。
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span>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jīng)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么,但他可并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蓱z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后,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巖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為什么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么,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么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
“爺爺怎么的,你發(fā)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這只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fā)了痧,心頭發(fā)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里后,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fā)藥,逼著祖父喝,又在屋后菜園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湯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里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
祖父可不說什么,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么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條幾上后,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里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span>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著兩手走出去,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wěn)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后,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新買的騾馬,才到河街順順家里去。到了那里,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陣牌,后來順順請他喝酒,借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并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后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只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么,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贝偘雅葡蜃郎弦蝗?,笑著向后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后。
“什么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蹦敲创饝?,意思卻是:“有了你怎么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币馑紖s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愿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shù)仫L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并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qū)τ谶@件事的關心,使二老父子對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墒俏乙睬竽忝靼孜业囊馑?,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于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span>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后,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么,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氐奖滔獙?,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
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郁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醋娓改樕项伾珣K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么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系到巖下去,這雨大哩?!?/span>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第八章
二十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里我不怕!”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都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塌了,擔心到那只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面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yè)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里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后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并且各處都是那么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里,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也被水淹沒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并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業(yè)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里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于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面哭著一面燒水預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于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劃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么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說著一面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峒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里外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只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編作筏子,作為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后,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濕瑩瑩的,摸了一會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著做些應做的事情。到后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器,一件舊麻布道袍,并提了一只大公雞,來盡義務辦理念經(jīng)起水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進,翠翠只坐在灶邊矮凳上嗚嗚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著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壇酒,一腿豬肉。
見了翠翠就說:
“翠翠,爺爺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發(fā)愁,一切有我!”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臺。天斷黑后,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麻布道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后,繞著那寂寞棺木慢慢轉(zhuǎn)著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灶邊空處,胡亂的打著鑼鈸。老道士一面閉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于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木盤里的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征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guī)矩在棺木前守靈,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面敲著一面唱下去——唱“王祥臥冰”的事情,唱“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時也忙了一整天,到這時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瞇著了。
兩長年同馬兵吃了宵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只一會兒,翠翠又醒了,仿佛夢到什么,驚醒后明白祖父已死,于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里,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后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里,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無望,跳崖懸梁,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故隨時小心監(jiān)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么?”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yè)已同翠翠并排一塊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里睡去吧,不要胡思亂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面,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楊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么好處。聽我說,爺爺?shù)男氖挛胰贾?,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么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么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在那邊床上糊糊涂涂的自言自語:“天亮了嗎?早咧!”
二十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里拿了繩索杠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后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皆跟在后面。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guī)矩先跳下去,把一點朱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著喉嚨干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jīng)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繩子,調(diào)整了方向,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把一切事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皆到溪邊去洗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
于是碧溪岨便只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了一石頭,對于那禿頭仿佛很不高興,盡是輕輕的吠著。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里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回轉(zhuǎn)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fā)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著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后船總來商量接翠翠過家里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愿即刻進城。只請船總過城里衙門去為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了這件事,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上五十歲了的人,說故事的本領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凡事特別關心,做事又勤快又干凈,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仿佛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皆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凄涼。但這分凄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濕土里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如何使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如何善于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夫時,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這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因為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系的事情,后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于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家中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與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后,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作為二老的媳婦。但二老人既在辰州,先就莫提這件事,且搬過河街去住,等二老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馬兵以為這件事得問翠翠。回來時,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后,又為翠翠出主張,以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里去不好,還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
這辦法決定后,老馬兵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
為了這塔成就并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jié)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辮子上扎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里去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疤毂S幽?,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里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
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墒悄莻€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一九三三年冬至一九三四年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