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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的最后豐收者 ——王沂孫與碧山詞 王沂孫(約1240?—約1291),字圣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浙江紹興)人。宋亡,元世祖至元中,一度出為慶元路學正,未幾歸隱。工文詞,廣交游,晚年往來杭州、紹興間,與周密、張炎、唐玨等南宋遺民往來密切,在西湖結社唱和。詞集名《花外集》(一名《碧山樂府》),《全宋詞》存其詞六十五首,斷句數(shù)則。周密稱他“結客千金,醉春雙玉”(《踏莎行·題中仙詞卷》)其詞風沉郁秾摯近周邦彥,含蓄深婉,如《花犯·苔梅》之類,其中多故國之感,常以詠物出之,詞旨隱晦。其清峭處,又頗似姜夔。張炎云:“碧山能文工詞,琢句峭拔,有白石意度?!?/span>(《詞源》)陳廷焯云:“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span>(《白雨齋詞話》) 對碧山詞推崇備至,不無溢美之處。元兵入會稽,楊連真伽掘宋帝六陵,王沂孫與唐玨、周密等賦《樂府補題》,托意蓮、蟬諸物,以抒憤慨,寄托亡國之慟。王詞尤以詠物為工,代表作如《天香·龍涎香》、《水龍吟·白蓮》、《齊天樂·蟬》、《齊天樂·螢》《眉嫵·新月》、《慶清朝·榴花》等,皆善于體會物象以寄托感慨。其詞層次章法縝密,在宋末格律派詞人中,是一位有顯著藝術個性的詞家。清代常州派詞家對王沂孫這種深密典雅的詠物詞體,大加贊賞。周濟稱其“詠物最爭托意。隸事處以意貫串,渾化無痕,碧山勝場也”(《宋四家詞選序論》)。然而碧山之詞,用意過深,又好用典使事,作品往往流于晦澀,有傷真率自然之美。入元以后作品,情緒尤為低黯,被稱為亡國哀音。 王沂孫雖然做了元朝的官,心理卻很復雜,在他的詞中,也仍有許多是寫故國之思的。作為前朝遺民,懷念故國,是一種忠誠的表現(xiàn),也是封建知識分子所不能擺脫的一種情節(jié)。只是這種情緒,并不是簡單地表現(xiàn)為對宋王朝的懷念或民族意識,而是同世事無常、興亡盛衰不由人意的滄桑感融合在一起,同時又滲透了個人在歷史巨變中無可奈何、只能聽任擺布的凄涼感。在寫作手法上,王沂孫比周密、張炎寫得更隱晦、含蓄,常常借甲詠乙,借此喻彼,看上去大多只是詠物、寫景以及寫男女戀情,而在隱隱約約之間,用些特殊的筆法,暗示詞中埋藏得很深的真實想法與情感。如《眉嫵·新月》中“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齊天樂·螢》中“漢苑飄苔,秦陵墜葉,千古凄涼不盡”,《天香·詠龍涎香》中“訊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等,都是如此。其中《齊天樂·蟬》借蟬詠懷,嘆息歲時變遷的無情,自述“清高”、“凄楚”,最為人稱道。正由于王沂孫是以深隱的筆法抒發(fā)復雜的情感,所以詞的結構特別地曲折,語言也特別地精細。 王沂孫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之變,備嘗世漂泊之苦,宋亡后在元朝做了小學政這樣的小官。亡國之痛,身世之悲和屈節(jié)之恨,郁結一身,發(fā)之于詞,哀思悲節(jié),低沉凄涼婉,“馀音更苦”。 陶爾夫教授說:“受白石影響最大而成就最高者,首推周密、王沂孫和張炎?!跻蕦O得白石‘峭拔’而出之以沉郁高曠?!保ā赌纤卧~史》) 國家之恨,黍離之悲,是貫穿碧山詞的一條主線,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云:“中仙最多故國之感”。陳庭焯《白雨齋詞話》云:“碧山以和平中正之音,卻值宋室敗亡之后,故其詞哀以思?!北躺皆~的故國之思明顯地表現(xiàn)在咸時懷舊,贈別念遠的《醉蓬萊·歸故山》、《長亭怨慢·重過中庵故園》、《高陽臺·和周草窗寄越中諸友韻》和《淡黃柳》等篇中。如《醉蓬萊·歸故山》: 掃西風門徑,黃葉飄零,白云蕭散。柳換枯陰,賦歸來何晚。爽氣霏霏,翠蛾眉嫵,聊慰登臨眼。故國如塵,故人如夢,登高還懶。 數(shù)點寒英,為誰零落,楚魄難招,暮寒堪攬。步履荒籬,誰念幽芳遠。一室秋燈,一庭秋雨,更一聲秋雁。試引芳樽,不知消得,幾多依黯。 從“柳換枯陰,賦歸來何晚”等語看,當是他辭去慶元路學正之職,歸還故里時寫的。詞中描繪了故山西風黃葉,寒黃白云,秋燈秋雨,更一聲道為雁的悲疏荒涼和秋色,烘托了棄官歸來的詞人哀時傷事的凄苦情懷。歸 來后只見故山風依舊,國事全非,觸景傷情,興起“故國如塵,故人如夢”之慨。 破國亡家后的詞人,重過故都友人故園時,所見所感的是“欲尋前跡,空惆悵,成秋苑。”昔日宴游之地,如今人去園空,一派衰草斜陽的凄涼景象,令人空自惆悵?!巴槐M,苒苒斜陽,撫喬木,年華將晚。但數(shù)點紅英,獨識西園凄惋。”(《長亭怨慢·重過中庵故園》)人生今昔之感,故國喬木之悲,充斥于字里行間。又如: 何人寄與天涯信,趁東風,急整歸船??v飄零,滿院楊花,猶是春前。 (《高陽臺·殘萼梅酸》) 歸來依舊秦淮碧,問此愁,還有誰知。對落網(wǎng)空似垂楊,零落千尺。 (《高陽臺·陳君衡遠游未歸》) 這些詞章,有的借傷春慕遠的怨女,盼望伊人歸自天涯,寄托了對遠在涯海的南宋君臣復興宋室的一線希望,深情呼告遠人,家鄉(xiāng)春色,“縱本埠,滿院楊花,猶是春前。”希望他們在春色將殘的時候,“趁東風,急整歸船?!睂σ扬h零“海外”的南宋殘余政權仍抱有一絲幻想。此種結句,如“西風后,尚余數(shù)點,還勝春濃?!保ā稇c清朝·榴花》)“看云外河山,還老盡,桂花影。”(《眉嫵·新月》)“但數(shù)點紅英,盡西風凄婉?!钡榷急憩F(xiàn)了對風雨飄搖的南宋殘余政權的一點微茫希望。 碧山詞的黍離之悲,更多地表現(xiàn)在詠物詞中,不過多用比興寄托的筆法,表現(xiàn)得就更為纖徐隱晦了,現(xiàn)存的六十五首碧山詞中,詠物之作就有三十四首,代表了他的詞的最高成就,也最能體現(xiàn)其詞凄婉凄婉沉隨、奇幻峭拔的特點。正如張惠言所說:“碧山詠物之篇,并有君國之憂?!保ā对~選》)因此,秋色便成為碧山詞的重要題材。如《水龍吟·落葉》、《掃花游·秋聲》、《綺羅香·紅葉》等以詠嘆秋色反映末世現(xiàn)實,抒發(fā)離亂之苦,身世之悲的詞作比比皆是。試看《水龍吟。落葉》: 曉霜初著青林,望中故國凄涼早。蕭蕭漸積,紛紛猶墜,門荒徑悄。渭水風生,洞庭波起,幾番秋杪。想重崖本沒,千峰盡出,山中無路,無人到。 前度題紅杳杳, 溯宮溝,暗流空繞。啼螀未歇,飛鴻欲過,此時懷抱。亂影翻窗,碎聲敲徹,愁人多少。望吾廬甚處,只應今夜,滿庭誰掃。 筆下蕭疏凄涼的秋色,不僅是時令上的秋天,更重要的是詞人心靈上的秋天。借深秋時節(jié)黃葉紛飛的蕭瑟景色,抒“望中故國凄涼早的”搖落之悲,又由紅葉題詩的歷史故事,寄托了監(jiān)督故都宮殘溝荒,三宮散盡的黍離之感?!跋胫匮掳霙],千峰盡出,山中路、無人到?!睂嶋H描述的是萬木凋零、落葉堆積、千山裸露的凄涼秋色,抒發(fā)的卻是國破家亡,山河破碎悲楚凄愴的情感。 我們再來看看碧山的另一首代表作《天香·龍涎香》: 孤嶠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采鉛水。汛遠差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紅瓷候火,還乍識、冰環(huán)玉指。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運氣。 幾回歹帶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謾惜馀熏,空篝素被。 這首詞同樣明顯而充分地抒寫了哀痛亡國物事人非的悼惜之情。但最令人稱道的當是語言的高清峭拔和描物的奇幻縹緲。頭兩句“孤嶠蟠煙,層濤蛻月”外表蒼莽有力,細品又不失精雕細琢,區(qū)區(qū)八字,便描繪出一幅宏大而極富神韻的海天美景,空曠的海面上獨聳一柱石礁,石上煙霧繚繞,有如蟠龍輕輕擺動身軀,天空云彩,如海面波濤,層層涌退,淡淡月光,漸漸從云層中透出。既有粗獷的海空線條,又有細致的煙云月色,既有靜肅的海石,又有縹緲靈動的煙繞、云涌和月移。后兩句“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運氣?!眲t著力渲染朦朦朧朧,虛無縹緲的意境,如夢似幻,令人神往?!稁X南雜記》說到這首詞的特點時稱“之所以然者,蜃氣樓臺之余烈”,以海市蜃樓喻之,毫不為過。 詠物是碧山詞的主要表現(xiàn)手法,情發(fā)于心,而附之于物,然往往又超脫物外。其詠物詞雖風格峭拔,用語精致,卻極少直描物態(tài),而著重于物的神韻的展現(xiàn),結合內心豐富的情感,常常以身入境,運用高超隱喻手法,達到物即人、物即我的高深境界,因此有人稱他為“詠物圣手”。如《齊天樂·蟬》: 一襟馀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報離愁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馀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課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顯然這首詞用了借物喻人的手法。但很多人只一味地認為本詞只把蟬比作已死的南宋后妃。其實這首詞上半闕的確是隱喻后妃,而下半闕卻是作者以秋蟬自喻,感懷身世。尤其是“馀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 三句,分明在傾訴自己作為一個忠君愛國的前朝遺民,國破家亡之后,在民異族統(tǒng)治下是多么的心酸和無奈。這一點,陶爾夫教授在《南宋詞史》里也明確指出:“詞中還揉進了作者個人身世之感,寒蟬的悲鳴實際上也是作者(包括南宋遺民)滅國亡家后的哀吟?!?/span> 有學者習慣性地稱王沂孫的詞是“借物喻志”,筆者認為,這個“志”字用得殊不恰當,雖然他生跨兩朝,親歷了國破家亡的巨變,但從他的詞作中,根本看不出有何大志,也看不到他對元朝統(tǒng)治的任何不滿,所有的只是對亡國的哀悼及對凄苦身世的悲吟。持“喻志”觀點的人認為《高陽臺·殘萼梅酸》中有“何人寄與天涯信,趁東風,急整歸船??v飄零,滿院楊花,猶是春前。”句,便是碧山詞“目卷懷君國,盼望中興”的證據(jù),甚至提到“半壁江山,猶可整頓”的高度,這難免有遷強之意。首先,這首詞作于南宋殘余力量遷到涯海之后,可以說宋室滅亡已成定局,恢復統(tǒng)治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事。“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眉嫵·新月》)正好說明王沂孫對當時局勢的清醒認識。因此,如果硬要往政治思想上套,“趁東風,急整歸船”句,也最多可以說是體現(xiàn)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也有人說碧山詞風格近辛詞,他是看到了兩者在用典較多和使用峭楚之詞方面有相似之處。實際上兩者一為爭戰(zhàn)沙場的提兵之將,一為悲凄絕望的亡國文人,身世處境以及由此形成的思想意識差異很大,反映在作品中,其風格也是迥然不同的。稼軒胸懷收復失地、重振國威的豪情壯志,其詞風固然豪放雄?。欢躺缴硖幫鰢┦?,無可訴求,其詞格雖然高清,也十分沉郁,除了對故國的深情免懷之外,便是對身世的咽咽自嘆?!端嗡募以~選目錄序論》說“碧山胸次恬淡,故黍離、麥秀之感只以唱嘆出之,無劍拔弩張之氣?!币矊Χ咴~風之迥異的一個佐證。 元蒙入主中原后,也曾對一大批漢族知識分子進行迫害?!对?/span>·刑法志三》載:“諸妄撰詞曲誣人以犯上惡言者處死?!薄缎谭ㄖ舅摹份d:“諸亂制詞曲為譏議者流。”在如此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能茍且偷生已算不錯,誰還敢言復國大志?因此,這一時期的詞作大多骨力較弱、氣勢較小、境界較狹,碧山詞便以其峭拔高清脫穎而出了。 王沂孫所生活的時代,既是我國封建史上,一個極貧極弱的漢民族舊王朝為新興的蒙古族王朝所取代的歷史轉折時期;又是我國文學史上,詞這種文體擺脫附屬地位而充分成熟的重要階段。一方面,這特定的時代背景,影響著王沂孫的思想感情,也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另一方面,兩宋詠物詞是在“詩人之詞”與“詞人之詞”的互相補充和推動下完成其發(fā)展歷程的。王沂孫的詞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發(fā)展的最終結果──巧構安排(詞的表達)與寄托深遠(詩的意境)的完美結合。碧山詞徹底擺脫了早期燕樂詞內容和情調低俗的缺點,綜合了豪放婉約兩派的優(yōu)點,兼有詩的深遠意境和詞的精巧藝術,其格調高尚而清雅。王沂孫以一顆纖細敏銳的詞人之心感受并反映了時代和個人的悲劇,用其沉郁之筆,唱出了兩宋詞壇輝煌而又短暫的余音絕響。雖然他存詞不多,但完全可以說他是宋詞的最后一個豐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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