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

吳梅《詞學通論》第一章第一課

開頭的話：

本群是“三昧書屋”，何謂三昧？三昧是佛教用語，指止息雜念，使心專注于一境；也是道教用語，道家以為，昏昏默默神之昧，杳杳冥冥氣之昧，恍恍忽忽精之昧，合稱三昧，此三昧能生真火。之所以起名三昧，就是希望在此摒除雜念，止息專注地讀書，而且要讀出其真味，這是目的，是我們一起努力的目標。

要真正學好詩詞，懂得詩詞，讀書是必須的。適當掌握詩詞史，學習一些詩詞方面的理論，并將其用于實踐，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本群人數(shù)不多，人少反而安靜，除現(xiàn)在已經(jīng)加入群的之外，以后對申請入群的朋友將嚴格控制，我會準備一套入群考核試題，須考核合格才能入群。

群里布置的作業(yè)一定要認真做。

如果連續(xù)三次在規(guī)定時間不來群讀書，或三個月內(nèi)累計三次在規(guī)定時間不來群讀書，則說明其不適宜在本群學習。

三昧書屋將堅持安靜地讀書，本群不主張無意義地神聊和灌水。

真正想學的人，才適宜在此讀書，否則你可以采取其他方式學習。。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三昧書屋今天起正式開張，要讀的第一本書是吳梅的《詞學通論》。

吳梅，何許人也？在此不作介紹，大家課后百度一下便知曉。

吳梅的《詞學通論》是他在詞學方面的重要著作，共分九章，第一章是緒論，緒論集中提出了他的一些詞學觀點和主張，是我們這次學習的重點；第二章論平仄四聲；第三章論韻；第四章論音律，第五章講作法。從第六章到第九章從唐代到明清，依次介紹各個朝代有代表性的詞者百余人，一般都有集評和吳梅本人的評點，其中有的地方也穿插了吳梅的一些詞學觀點。我認為，《詞學通論》是一本較系統(tǒng)的詞學書籍，值得一讀。同時也希望大家能夠買到這本書，以便于學習。

根據(jù)我們習詞的需要和大家的實際情況，第一章讀重點，第六、七、八、九章系統(tǒng)性讀。第二、三、五章涉及詞律和作法，這些我們在以前的學習中已經(jīng)基本掌握，需要作進一步深入研究時才有必要讀，第四章涉及音律，目前沒有深入學習的必要。

還需要說明的是，因為是在網(wǎng)上讀和講，受很多條件的局限，所以，課后的復習和消化是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希望大家堅持讀下去，安排好時間，盡量不要缺課。

今天我們首先來學緒論中的第一個論點。 

詞之為學，意內(nèi)言外。 

這是吳梅《詞學通論》的開篇八個字，也是清代詞學的著名命題和詞寫作理論，首先由清代詞學家張惠言提出，主張詞應該“意內(nèi)而言外”，“意在筆先”。 

通常說法，“意內(nèi)言外”這個命題是借用《說文解字》中的一句話：“詞，意內(nèi)而言外也?！北緸槿寮医?jīng)師對“詞”字的訓詁，其用于解釋作為文體的詞，經(jīng)歷了一個較為復雜的過程。南宋末年的陸文圭為張炎《山中白云詞》作序時說:“‘詞’與‘辭’字通用,《釋文》云：‘意內(nèi)而言外也?！馍裕陨?，聲生律，律生調(diào)，故曲生焉?！?nbsp;

（清）張德瀛《詞徵》說：意內(nèi)言外為詞。詞與辭通，亦作詞。周易孟氏章句曰，意內(nèi)而言外也，釋文沿之。小徐說文系傳曰，音內(nèi)而言外也，韻會沿之。言發(fā)於意，意為之主，故曰意內(nèi)。言宣於音，音為之倡，故曰音內(nèi)。其旨同矣?！爸芤渍戮?，漢孟喜撰。喜字長卿，東海蘭陵人，事跡具漢書儒林傳。喜與施讎、梁丘賀同受業(yè)於田王孫，傳田何之易。世以意內(nèi)言外為許慎語，非其始也?！?/p>

張德瀛這里是說，“意內(nèi)言外”這個辭，并不是由《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首先提出來的。

由于這句話相當精辟，所以才會有人去探討其淵源。其實這“意內(nèi)言外”由誰先提出，對我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怎樣去深刻領會它作為詞創(chuàng)作指導性理論的內(nèi)涵，從而將“意內(nèi)言外”的理論運用于我們的詞創(chuàng)作實踐。

邵祖平《詞心箋評》對詞的“意內(nèi)言外”是這樣闡述的：“詞者意內(nèi)而言外，尤非詩之略有比興多帶直致者可比。蓋詞之在內(nèi)，心思微茫，唱嘆低回，蘊蓄深厚，吞吐異常，而其外之文體，固圓潤而明密，鮮澤而輕蒨者也?！?/p>

邵祖平是從“詞心”的角度來詮釋“意內(nèi)言外”。他認為，在詞圓潤明密，鮮澤輕蒨的的“外象”下，必須要有心思微茫，蘊藉深厚的“內(nèi)意”。

況周頤《蕙風詞話》說：“作詞要句中有意。作詞不拘說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難易之中，消息存焉矣?！?/p>

況周頤也是在詮釋“意內(nèi)言外”。他認為，句子是言外的，但言外的句中應該含有“內(nèi)意”，就是“句中有意”方佳。他還進一步在詞的作法層面闡述了內(nèi)意蘊含的程度，認為“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太易，則淺近無味；太難，則晦澀難懂，兩者都不是很好的作法。

趙叔雍《填詞叢話》說：“作者往往于完篇之后，自以為俊語名章，而他人讀來卻患其索然無味，此作者不能以情饋之讀者之弊也?；坌乃校x者烏能無動于中乎？”

趙叔雍也是在詮釋“意內(nèi)言外”。他認為，無“內(nèi)意”之作，即使通篇俊語，他人讀來仍會感到索然無味。他進一步明確了“意內(nèi)言外”的目的，也就是詞創(chuàng)作的目的。詞和詩不同，詩不必求人讀，但抒一己之抱負、心緒足矣；而詞寫出來就是讓人讀，讓人唱的，詞寫得好不好，一項重要的指標就是看你能不能打動讀者的心。而心是要靠心來打動的，舍此無他物。

但光有心還不夠，還要善于表達。你不能直接去說我愛呀，我樂呀，我愁呀，我恨呀等等，那不是“詞”表達內(nèi)心感情的方式。若能使人能在你或華美，或俊逸，或清秀，或熱情甚至是平淡的外表下，看到你善良、善愛、沉郁、蘊藉而略帶傷感的心，他（她）定會被打動的。

那么，意內(nèi)言外是不是就一定是“婉約蘊藉”，“曲折回旋”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就詞來說，大致可分為三種詞體：一為婉約，一為豪放，一為率真。婉約體詞的意內(nèi)言外，大家一般都好理解，那么，豪放體詞和率真體詞就無須意內(nèi)言外了嗎？我舉幾個例子來說明。

辛棄疾《水龍吟》：“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p>

從這幾句來看，寫了兩個動作（看吳鉤，拍闌干）和一絲感概（沒人明白他此刻登臨的心情）。我們能從這些句子中體會到什么“內(nèi)意”呢？

這首詞是辛棄疾于宋孝宗乾道四——六年（1168-1170）通判建康府時寫的。當時，他南下已有七、八年了。由于南宋王朝主和派長期當政，壓制抗戰(zhàn)力量，因此，他一直遭受排斥和壓抑。

吳鉤是一種兵器，作者看它，決不是在欣賞，必然是想到當時抵御外辱入侵的戰(zhàn)場。自己手握利劍，卻因被壓制而不能奔赴沙場，為國效力，這種焦急的心情，用“闌干拍遍”四個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然而更可悲的還在后面，他的這種報國之心，皇帝和朝廷官員都不能領會，這又是何等的無奈啊。

他說他急了嗎？說他無奈了嗎？沒有，他只說看了吳鉤，拍了闌干，和沒人理會。但我們分明從字里行間，看到了作者那顆憂國憂民的熾熱的心。家事、國事、天下事，能為國事、天下事如此憂心者，其心有善，其心有愛，其心博大。我們很自然地被打動了，我們和他一起焦急心煩，一起無奈惋惜；我們感覺到了詞中流動著的浩浩真氣。

“把吳鉤看了”，很平緩的動作，“闌干拍遍”，卻又是很急促的動作，二者間有一個很突然，很大的頓挫；“無人會，登臨意”趨于沉默深思，與前句之間又有一個很大的轉(zhuǎn)折。詞的“沉郁”風格，往往就是從這種頓挫和轉(zhuǎn)折中流淌出來的。

誰說豪放體詞無須“意內(nèi)言外”？誰說豪放體詞無從沉郁？

可以這樣說，豪放體詞若不遵循“意內(nèi)言外”的創(chuàng)作理念，就只能是滿篇的“叫囂”，不會再有什么。宋詞人劉過，刻意模仿稼軒的豪放風格，甚至從表面上看比稼軒更豪，結(jié)果怎樣呢？結(jié)果只留下諸多叫囂之篇。我們現(xiàn)在有些朋友喜歡寫豪放詞，但真正能達到重拙厚實之境者寥寥無幾，亦多為徒事叫囂之篇。

孫光憲《謁金門》“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揚州初去日。”

孟文這首詞是一首很典型的率真體詞，簡單地說，不追求含蓄蘊藉之致，抒情方式直率、大膽。選辭煉句一般采用白描，俗語甚至白話，但卻能充分體現(xiàn)一種淳樸、自然的特色，這就是“率真”體詞的特點。

起筆不以寫景入手，而是斬釘截鐵的三個字“留不得”，毫無半點回旋余地。

正當讀者被這決絕之語震撼，在思考為什么留不得時，作者突然來一個極大的頓挫：“留得也無益”，心已經(jīng)走了，留住人又有何益處呢？這兩句如同白話，甚至在我們的生活中也經(jīng)常能聽到。但在這里，我們從沉郁頓挫中，分明讀出了這位可憐女子的萬般傷心和無奈。

大家注意后兩句，主人公在極度傷心時，還在追憶分別，或者說的訣別的那日，特別描寫了薄情郎走時的衣著“白纻春衫如雪色”，作者在這里是想要表達什么“內(nèi)意”呢？

“思婦”有兩“怨”，一是怨“他”衣著新鮮而去，不知道他今后會去干什么；二是怨盼不到“他”衣著新鮮歸來，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

他身著雪白的白纻春衫，是何等的意氣洋洋，欣喜于自己今后的美好境遇而溢于言表，但卻對傷心欲絕的愛人沒有絲毫的留戀，甚至連一點點關注都沒有。這不就是我們從句子中體會到的內(nèi)意嗎？

誰說率真體詞無須“意內(nèi)言外”？誰說率真體詞無從沉郁？

連敦煌詞《菩薩蠻》（枕前發(fā)盡千般愿）那首極其率真的詞，也是借山、水、星、日來表達自己對愛人的堅貞，以不可實現(xiàn)之事，示不可變異之心。

吳梅《詞學通論》，雖然基本上是從“婉約正宗”的思想指導下來闡述自己的詞學觀點，但就從緒論開篇八個字“詞之為學，意內(nèi)言外”來說，適用于所有風格的詞體，而絕不是只適用于婉約詞。

所以，意內(nèi)而言外是寫詞的基本手法，也是決不能違背的詞學理論，否則，你不可能寫出好詞。

我們從這點出發(fā)略略作一點反向思維，就可以得到讀詞的正確方法。大量讀詞，是詞寫作的前提，要怎樣才能讀懂、讀透呢？既然前人詞一般都遵循“意內(nèi)言外”的原則，那我們讀時就必須反過來，從其外言而體其內(nèi)意，從我的經(jīng)驗看，這不失為一種目的明確而又簡潔且行之有效的讀詞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