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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歷三月十五。天陰沉沉的,突然念想起西郊外的唐寅墓。遂出門,直奔而去。 “墓在橫塘王家村”,祝允明為唐寅撰的墓志銘里有這么一句。昔日的王家村,今日的蘇州古城解放西路146號,地理位置明確。我站在唐寅園門口,感覺分外熟悉,仿佛和這里前世早就有了約定。抬頭,華表裝飾的門樓高大空闊,由幾根水泥柱子搭建?!疤埔鷪@”,三個大字漏空,被置擱在上方。未待進門,我的目光就變得空濛起來,仿佛看見五百多年前的唐寅衣袍飄揚,飄逸灑脫,從門樓里隱逸而出。 午間,游人稀少。陽光被云翳遮蔽了。音箱里傳出優(yōu)美舒緩的古典音樂。我獨自走在清寂、寥落的園子中。假山,噴泉,塑像,展廳,粉艷艷的花朵一嘟嚕一嘟嚕墜在枝頭,不知其名。問服務員,答曰:櫻花。我懷疑是日本傳過來的品種。她笑著說,唐寅園,怎會和日本搭界?這是一種會結果的花,名喚“櫻花”。聽著,不覺安然。 我一邊走,一邊尋覓這位昔日江南才子的音容笑貌。偶一低頭,尋見門票根上的簡介:“唐寅,字伯虎,號六如居士。明代著名畫家,兼工詩書畫,堪稱三絕。在畫法上,唐伯虎擅長山水,又工畫人物,尤其仕女,畫法秀潤縝密,瀟灑飄逸,為后人推崇。唐伯虎和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稱明四家;又與祝允明、文征明、徐禎卿稱為吳中四才子……” 史書上記載,唐寅祖籍山西晉城,但出生在蘇州,后又一直生活在蘇州。他是我的先輩,鄉(xiāng)黨。我為吳中大地有這樣的文脈傳承而驕傲自豪。 在一座似是而非的塑像前,我看見唐伯虎身著青袍,手執(zhí)折扇,清秀俊朗,冷峻中又帶幾分淺笑。這面相十分熟悉,又正好吻合了我的想象。風流才子唐伯虎!世人道盡其風流,殊不知風流處皆在詩書畫??v觀他的一生,八個字形容再恰當不過:才華卓絕,生世凄涼。十六歲秀才考試得第一名,二十九歲到南京參加鄉(xiāng)試又中第一名解元。正當躊躇滿志,第二年赴京會試卻涉科場舞弊案而交惡運,從此人生跌入低谷。一波三折,命運多舛??蓢@他始終清高,遠避宦海沉浮,讓自己閑居在草堂里,周圍植滿桃花,謂之“桃花庵”。我站在園子正門后面的那幅巨大照壁上,默誦篆刻其上的《桃花詩》:“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但愿老死花酒間……”這最后一句,讓我的眼睛驀然發(fā)疼,熱淚直流。唐伯虎無疑是灑脫的,兩袖清風,一枝纖毫,一方硯臺,二三張薄薄的宣紙鋪就眼前,或曰熟黃生黃。而后,他大筆一揮,洋洋灑灑。這一揮豪,桃花紛紛從袖間落盡。抑揚頓挫間,引來三四知己叫好,且都是些文才子們,雅逸脫俗之流。大家把他尊為首,從此,名冠江南,藝播四方。 江南才子,若冠以“風流”兩字,免不了讓人多生出幾分浮想。在“夢墨堂”堂,我撫摸著那把蘇絹制的折扇,輕吟著《落花詩》遙想當年唐伯虎輕搖紙扇的風雅飄逸。墻上掛著當年他為王翱祝壽寫的一個“?!弊郑堫^鳳尾,才情熠熠生輝,煞是好看。聽導游說起了一個傳說:當年,他游歷名山大川,夢中得九鯉湖仙姑墨寶,從此技藝大進。乍聽,三分真七分幻,然終免不了博人一笑,無稽之談。其實,我知道,唐伯虎的人生終歸是失意的,“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只因“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別人笑他太瘋癲,他笑別人看不穿。他把所有的才情逸致都寄托在詩書畫藝術中,淡泊名利、專事自由讀書賣畫生涯。晚年,更是愁悶郁結??蓱z可嘆,一代才子“一口血”終吐不凈胸中萬千塊壘,五十四歲那年便草草結束了悲涼的一生。 唐寅園,分列著“桃花仙館”、“六如堂”、“閑來草堂”等板塊,以戲說、史話、外傳、禮祭向游客演繹著風流才子唐伯虎的傳奇人生。此番,我真正要去的是后花園,唐寅墓。 眼前,雜花生樹。幽僻,不荒蕪;凄清,不悲涼。1985年重建的墓地,門牌門樓尚全,經(jīng)年的條石,映照著先生的清風逸骨,一如我喜歡的他寫在蘇絹布制折扇上的小楷和書畫:俊秀、灑脫。兩旁的石柱上,綠色小篆撰一副對聯(lián):“花塢孤村雙丙舍,春風秋月一才人”;一塊青石墓碑,中間斷裂,滄桑古樸,正中書六個飽滿厚重的隸體:眀唐解元之墓?!氨b”,“目”“月”結構,生為明朝人,要避嫌大皇明朝,這就是中國封建歷史博大精深的文化淵源。“丙舍”,襯托著這個“眀”,讓這座墓冢如此平民化。 春天的王家村是寂寞的,王家村的唐寅墓是清凈的:一個圓型的墓冢,石條和小石塊圍砌,擺一溜白色的小花盆,栽著細弱的荊條植物,一朵朵黃色的小花在搖曳。中間是隆起的土包,雜草叢生。墓冢的背面,密植著一片水杉,高而挺拔的樹桿,稀疏清新的葉子,林間地上開著成趟的白蘭花,長著茂盛的萱草。幾株桃花開得繁盛。蒼勁的松柏站在墓冢四周,三兩只喜鵲在松樹枝頭跳躍,偶爾傳來一兩聲鳴叫。 這時候,陽光開始從云翳里透出來,照在土包上,雜草們發(fā)出新鮮的光?!疤一▋舯M杏花空,開落年年約略同;自是節(jié)臨三月暮,何須人恨五更風。”午后兩三點鐘,來憑吊他的游人多了起來。來者只需在唐寅墓前靜靜地站立一會兒,磕三個頭,聆聽一段有關他的生平軼事,或者在“唐伯虎點秋香”的戲謔典故里淡然一笑,靜靜返去。 我繞著墳地轉了三圈。旁邊,石碑上有文字注明:死后由于清貧葬在了蘇州城北的桃花塢,幸有王寵、祝允明、文征明等一幫知己好友湊錢把他的棺木移葬至今日祖墳。想來,唐伯虎的一生是遺憾的,又是幸運的。美酒伴清風,桃花覓知音。我獨坐在墓地前的條石上,手執(zhí)一卷《唐寅落花詩冊》,默默地翻閱。不知今夕何夕,恍然覺得時光靜止,我就是那位多情多義的沈九娘,長相伴在他身邊。清風明月天上人間,春意盎然三月桃塢。我們一起種桃花,采桃花,寫桃花,畫桃花,或者“綠楊影里蒼苔上,為惜殘紅手自拈”,也學黛玉葬一闕桃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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