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鐘繇之“繇”字讀音

                              文╱ 劉廣迎    

夫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頃尋諸名書，鐘、張信為絕倫，其余不足觀?？芍^鐘、張?jiān)茮]，而羲、獻(xiàn)繼之。                  ——唐孫過庭《書譜》

孫過庭《書譜》中所說“鐘張”之“鐘”，即三國魏書法家鐘繇。

鐘繇（151~230），字元常，穎川長社（今河南長葛東）人。東漢末，舉孝廉，累遷侍中、尚書仆射，封東武亭侯。魏初為廷尉，遷太尉。明帝時進(jìn)太傅，封定陵侯。人稱“鐘太傅”。工書，師法曹喜、蔡邕、劉德昇，博取眾長，兼善各體，尤精于隸、楷。點(diǎn)畫之間，多有異趣，結(jié)體樸茂，出乎自然，形成了由隸入楷的新面貌，與漢張芝并稱“鐘張”，與晉王羲之并稱“鐘王”?！度龂尽酚袀?，《后漢書》《資治通鑒》亦屢次提及，但上述三部史書均未說明鐘繇之“繇”字的讀法，《辭源》《辭?！返?/span>亦無明確注音，以致今人對鐘繇之“繇”字的讀音爭論不休。

按說，浩浩歷史長河之中，一個人的名字讀音本來無關(guān)緊要。但是，對于鐘繇這樣一個在書法史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字讀音就不能不予以澄清了。因?yàn)椤霸跁w演變史上，鐘繇是個關(guān)鍵性人物?！保?/span>徐利明《中國書法風(fēng)格史》）

吾曾注意到許多學(xué)者大多將鐘繇的“繇”字讀作“由”（yóu）音，而且還拿來糾正別人的讀音。并且，通行的搜狗漢字輸入法當(dāng)中還特別將鐘繇之“繇”注明為“yóu”音。不知以上二者有何根據(jù)？

其實(shí)，這個問題不難解決。只要取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之《排調(diào)》篇來一讀，這個問題即可明了。

晉文帝與二陳共車，過喚鐘會同載，即駛車委去。比出，已遠(yuǎn)。既至，因嘲之曰：“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會答曰：“矯然懿實(shí)，何必同群？”帝復(fù)問會：“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堯、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時之懿士?！?/span>（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

南朝梁劉孝標(biāo)原注曰：“二陳，騫與泰也。會父名繇，故以‘遙遙’戲之。騫父‘矯’，宣帝諱‘懿’，泰父‘群’，祖父‘寔’，故以此酬之。”

王世懋云：“今人呼鐘元長名，類作‘由’，觀此定當(dāng)稱‘遙’?！?/span>

李詳云：“案，鐘會父繇。魏時自音遙，非如今時音由也。《禮記·檀弓》：‘詠似猶。’鄭注：‘猶當(dāng)為搖聲之誤，秦人猶、搖聲相近?！ⅲ骸抖Y記》：‘詠似猶?！q即繇，古今字耳?！?/span>

方苞指斥道：“‘望卿遙遙不至’，故犯人諱，惡劣極矣，反以為機(jī)警。五胡之禍，其無自哉？”

以上注引均說明鐘繇之“繇”應(yīng)讀“遙”音。至于方苞批評晉末五胡亂華之原因，倒是有些小題大做了。蓋因自漢末之后，嘲謔之風(fēng)盛行，上下甚或君臣相嘲且上及祖考事亦常見。蓋魏晉人物鑒賞重才智，嘲戲一能表現(xiàn)人物之應(yīng)對遲速及語言能力，二能借此取樂。此二者多有出于道德、禮儀之外，不可一律以傷道敗德評價之。（龔斌《世說新語校釋》）

明后期著名文學(xué)家、思想家和文獻(xiàn)考據(jù)家焦竑則明確指出“咎繇、鐘繇二繇同音。”“繇”應(yīng)讀作“遙”。

《古尚書》“臯陶”作“咎繇”?！吨芏Y·追師》注：“步搖”作“步繇”。魏鐘繇字元常，取“咎繇陳謨，彰厥有?！敝x。《世說》庾翼謂鐘會曰：“何以望君，遙遙不至?！闭e其父諱戲之也。今多讀為由，誤。

    焦竑考證，“繇”有六義?！栋俟俦怼肪挑?，則與陶同（明焦竑《焦氏筆乘》）?？梢娗拔乃鲋鞍w繇”、“臯陶”、“咎繇”，實(shí)為一人。

    又古人取名有成語貫釋之法，名與字通常有著不可分割之聯(lián)系。如：元畫家黃公望，字子久。據(jù)說公望父親得子，友人來賀，說：“黃公望子久矣！”，因而黃父為其取名作“公望”，字子久。明錢謙益，字受之，本“謙受益”之義。所以鐘繇字元常，乃取“咎繇陳謨，彰厥有?！敝x。并由此推論，鐘繇之“繇”字，必讀遙音為正。

    需要指出的是，《焦氏筆乘》所記《世說》庾翼嘲謔鐘會事，顯然為筆誤所致。鐘會為三國魏之將軍，公元264年已死于伐蜀之役。而作為東晉征西將軍、書法家的庾翼，于鐘會死后的公元305年始出生，二人自不會活動于同一時期。這倒有點(diǎn)兒“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的味道了。

但是把鐘繇之“繇”字讀為“由”（yóu）音也并非無中生有，估計(jì)十有八九是受了明蕭良有、楊臣錚所編《龍文鞭影》影響所致。

《龍文鞭影》是中國古代非常有名的兒童啟蒙讀物，最初由明人蕭良有編撰，后來?xiàng)畛颊娺M(jìn)行了增補(bǔ)修訂。該書卷下尤韻曰：“篆推史籀，隸善鐘繇。邵瓜五色，李橘千頭。”此中之“繇”自然讀為“由”音了。由于《龍文鞭影》是風(fēng)行于明清兩代的蒙學(xué)讀物，影響甚大。學(xué)者不察，將錯就錯，以致貽誤至今。

　　　　                                                             2009．02

                                        (載于劉廣迎《那一輪明月》，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