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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越然(1885—1962年)在其《六十回憶》中,自述1908到1912年間,“每日所見聞者,蘇州事也;每日所交接者,蘇州人也”。他說:“余在蘇時,尚有兩事:一,吃館子,二,坐花船——雖屬荒唐,但不妨言之。當時館子之佳而且廉者,司前街之京館鼎和居也,與之交易者,大半為官員,其次為紳士,最次教員與學生。花船之最著名者,李雙珠家(鴨蛋橋)也。兩者余均享受之,而以末一年為最多”。 周氏目李雙珠家花船為當?shù)亍白钪摺?,又將其家所在地阿黛橋諧音說成“鴨蛋橋”,真可為之一笑。因偶讀少周氏兩歲的葉楚傖(1887—1946年)所撰《金昌三月記》云: 金昌亭,為蘇州勝游薈萃之地。香巢十里,金箔雙開,夕照一鞭,玉驄斜系。留園之花影,虎丘之游蹤,方基之蘭漿,靡不團艷為魂,碾香作骨。亭午則綠云萬戶,鬟兒理妝;薄暮則金勒香車,搴帷陌上。迨燈火競上,笙簫雜聞時,則是郎醉如醇,妾歌似水矣。 阿黛橋在后馬路,為簫鼓淵藪,伎家櫛比以居。“同春”、“同樂”諸坊,門臨橋干,重閣覆云。下眺馬路,斜照中,五陵年少,連驂而過,時與樓頭眉黛眼波疾徐相映…… 方基畫船,薄暮斯集。船娘多二十許麗人,織錦花鞋,青羅帕頭,波光面影,一水皆香。最好是艄頭笑語,月下微歌。風華少年,挾艷買槳,游虎丘山塘間。夕陽欲下,緩緩歸來,輒集于方基。野水上杯,名茶列坐,笙歌隔水,珠玉回波。星轉露稀,則兩行紅燭,扶醉而歸。詢夜景之解人,歡場之韻跡也。 原來周氏所謂“鴨蛋橋”,即葉氏筆下“阿黛橋”之俗稱也。葉氏《金昌雜詠》云:“阿黛橋頭夕照斜,玉鞭金勒碧幢車。重樓十二珠簾啟,看煞梁溪浦醉華?!?/SPAN> 浦醉華,無錫人,其當日冶游之友。葉氏記述其事云,浦氏“陌上連車,樓頭斗酒,俊游中氣概,豪快不凡。昵王三,競渡日,遍集曲中諸姝,開午飲,自午至酉,花氣如云,衣香繞席,凡金昌名姝,如花綺、花珍、謝英等,莫不彩輿鈿車以至,歌聲笑聲,與樓下喝彩聲相應?!辈l(fā)聲贊嘆道:“洵色界之豪游,情場之盛史也?!?/SPAN> 其中提及的三四位“金昌名姝”,葉氏俱有筆墨云: 王三,字寶寶,百花巷歌者語,居安樂里。豐腴朗潤,尤以柔媚勝。豪于飲,百斗不醉。與余約,余作七絕一首,伊亦倍盡一觴,自夜戌初起至曉,余成《金昌雜詠》三十絕,伊亦連引三十觥,淹才垂盡,環(huán)顏亦酡矣。其婢阿巧,亦能飲。故角飲斗杯,每每令人思王三。 花綺,字彩琴,居美仁里中。能繪花草,為金昌亭畔第一人。嘗畫一蓮花扇面,丐余題詞,余為寫《清平樂》一闋云……綺喜,為設酒宴余。 花珍,字采影,居同春坊。能讀書,教以詞,瑯瑯上口。喜作男子妝,豐姿翩然也。性抗爽,輒為其儔解事,能莫能誹。顧嬌小輕盈,一十六歲小妮子耳,嘗與余語竟夕。金昌亭畔人,頗有以幺鳳毀之者。采影曰:“生遭不幸,至以歌舞媚人,尚何忍自文,益令人齒冷耶?” 謝英,字月,居同春坊,冶艷為金昌冠……婉孌和順,無現(xiàn)時習氣,佳姝也。 不過在葉氏看來,那位叫做李雙珠的,卻是阿黛橋花叢中的“下駟”。他所欣賞的是其侍兒金鳳,認為其人物絕佳,“與雙珠合唱《春秋配》、《烏龍院》,吳下歌場,一時無兩。金鳳父馬翔云,為江湖名旦,雙珠諸曲,皆受諸翔云。翔云老矣,乃留女以教雙珠,主婢亦師生也。”“李雙珠之《春秋配》,花綺之《烏龍院》,沈媛媛之《富春樓》,皆極一時歌場之選,然終未若花珍之《小放?!方^倫超群也……吳俗謂主娘為‘花’婢子‘葉’。間有倡條冶‘葉’,獨占一時,寂寞花神,反而低首者……金昌亭下采影家,翠弟第一,金鳳次之,小白蘭花家阿彌又次之,余則檜下諸什矣。未知彼主此婢,周氏所冶者為“花”為“葉”邪? 葉氏又記吳門他處花絮云,“黛橋諸坊而外,則有美仁等里,在石路一方,毗接山塘,猶秦淮之有舊院?;谇匍?,小林居之,插柳雙門,遂成艷窟矣”,至于留、西諸園,則為攜紅流連之地: 留園芙蓉花塢、菡萏池塘,為江南冠。春秋佳日,裙屐畢集,尤以四面廳為花影側聚之藪。季春之“蘭花會”,傾城士女連翩而至。但汗香粉膩,笑倩語低,蘭花此時固不欲以解語媚人,人亦未嘗以蘭花之媚為媚也……中秋日之留園,嬌鶯雛燕,聯(lián)翩以至。 西園……出留園西行百步即至。衣香鬢影,時與曲廊、洞房相點綴金昌風景也。 1912年3月27日晚,駐扎在閶門外的“新軍”因事發(fā)動騷亂,一時間搗毀戲院,燒毀民房,搶劫千余家,直至翌日上午兵變被彈壓后,閶門一帶的市面始告平定。葉氏記其后果道:“市廛櫛比,幾盡付劫灰,燕梁鶯屋,大受創(chuàng)損?!倍嗄旰?,他重至其地,不覺感慨系之,于是賦詩兩首。其一云:“迢迢樓閣劫灰新,脈脈垂楊綰舊春。惆悵金昌門外道,香車無復逐輕塵。” 三、 周劭在《明代的娼妓》一文中論曰: “明季的娼妓事業(yè),當推南都為中心,其地北招維揚,南徠姑蘇,再加上秦淮舊跡,遂成為征歌選舞的勝場”,“當時的風尚,一洗元朝及明初之陋,所稱名妓者,必須于體態(tài)容貌之外,益以所居之處(大都是河房)清潔幽雅,更須精通文學藝術……她們的學問與居處,實是用以招徠的工具,不僅是只以容貌酬對取悅于人了”,“自從清兵南下,秦淮歌舞頓衰,其后雖再度崛起,但已非明季全盛時代的一副面目”了。 顧頡剛(1893—1980年)曾記王伯祥語云: “蘇州娼家,在洪(秀全)、楊(秀清)之難以前,皆在閶門外。自鴨蛋橋至楓橋,十里香城,連接不斷?;洷戎?,巡撫徐有壬死守,遂完全焚毀矣。后漸遷至閶門內倉橋浜。及光緒間,城外建設馬路,洋務局主持其事,欲興馬路市面,密請臬司朱之榛驅出城外,遂在今桃源坊、同春坊(長三)、楊樹里(幺二)等處。倉橋浜至今尚有娼妓住家?!?/SPAN> 又云:“當時妓院門口,均掛紅黑帽、超棍等?!鳖櫴险J為此種樣式,“大約是官妓之遺風”,并引《蘇州碼頭》語:“走進兩扇石庫門,見了一只小花廳,玻璃窗,花草滿天井”,發(fā)表議論道:“可見那時妓院頗有貴族氣象,門庭整齊,不像現(xiàn)在的俗陋?!?/SPAN> 這意見,幾乎與郁達夫1936年春夏在福州的觀感是相同的。他在《飲食男女在福州》一文中,由邵武張亨甫《南浦秋波錄》而發(fā)表感慨道:“……這些樂戶人家,完全沒有舊日的豪奢影子了”。 范煙橋(1894—1967年)在其筆記《茶煙歇》中有一則徑以“船娘”為題云:“蘇州船娘,艷著宇內,與秦淮桃葉媲美。故《吳門畫舫錄》班香宋艷,與《秦淮畫舫錄》同為花史巨制,開《教坊記》、《北里志》之生面。近時頓見衰落,雖畫舫依然,而人面不知何處去矣!”他說: 嘗見某筆記云,清人入關,頗不喜女閭,于是鶯鶯燕燕,悉避諸舟中,因舟中佳麗獨弗禁,遂成習慣而產(chǎn)生一“船娘”之名詞。當時悉在七里山塘間,一舸容與,群花招展,指點景物,品量容顏,往往竟日不足,繼之以燭,因此有“熱水船”之稱。意謂柔櫓撥水,殆將騰騰有熱氣焉。洪楊后,尚有數(shù)舫載艷,惟已變舊時體制,主觴政者多為枇杷巷中人,僅以“船菜”博人朵頤。然春秋佳日,亦頗多主顧。夏初,黃天蕩賞荷,更排日招邀。自廢娼后,無復“畫船簫鼓夕陽歸”之況矣。 據(jù)《姑蘇野史》,當日那些畫舫往往從農歷七月十五日山塘看“三節(jié)會”(清明、中元、十月朔)起,名為“出廠”,就是說入夏畫船進廠抹油、揩漆修理,到這時可以出廠下水用了。一直到八月十八日行春橋看“串月”為止,名“下彩”,因畫船都掛燈結彩,到那時卸去燈彩。這三十三天要連日有主顧,有一天中斷,就得“下彩”,所以妓院必須竭力張羅?!啊秴情T畫舫錄》所記,就是當時妓院佳麗。倘然船家自由營業(yè),就沒有這種規(guī)矩,無論何時,都能雇用。” 《吳門畫舫錄》所記,自然是咸豐十年(1860年)6月2日,洪、楊(秀清)麾下的太平軍攻占蘇州城之前的情景了,那么,其時畫舫載艷的情形如何呢?“遇賽會日,畫船鱗集山塘,視‘(清明)競渡’尤盛。”顧祿《桐橋倚棹錄》卷十二記載當日風尚道: 郡城燈船,日新月異……值客必以垂髫女郎貢煙遞茶,其人半買自外城。間有船娘己出者,大致因伺佳麗之登舟者而設也。佳麗來自院中,與長年相表里,有主人攜至佐酒者,有所招之客挈至自娛者。酒酣席散,無論主賓與侑酒之妓,各以番錢相餉,有幺三、幺四之目。幺則給予值艙之舟女,三、四則給與榜人,俗呼“酒錢”。 快船即燈船之亞……有本船自蓄歌姬以待客者,近亦葺歌院,可以登岸追歡。其船多散泊于山塘橋、楊安浜、方基口、頭擺渡等處,運動故作遲緩之勢,似舟行逆水中,俗呼“逆水船”。其人間有負一時盛名者,分眉寫黛,量髻安花,雖未能真?zhèn)€銷魂,直欲真?zhèn)€銷金!蓋亦色界之仙航,柔鄉(xiāng)之寶筏也。 船中弦索侑酒,又必別置辮發(fā)雛姬,女扮男裝,多方取悅于客,俗呼“鼻煙壺”,言其幼小未解風情,只堪一年嗅而已。 對于清代妓業(yè)從“盛時”到晚期的變化,蔡云輝執(zhí)筆之《近代中國城市發(fā)展與社會變遷,1840—1949年》(何一民主編,科學出版社2004年7月版)中有關一節(jié)道,“近代城市的娼妓業(yè)之所以不斷發(fā)展膨脹,除合法化為其大開綠燈外,城市的畸形發(fā)展和賣淫市場的日益廣闊,是最主要的客觀原因”。他指出: 封建城市社會中的等級職業(yè)結構下,娼妓都有其固定的來源構成。在明代城市中,其來源為“‘罪犯’與‘俘虜’二種女子無疑”。這些由“罪犯”與“俘虜”的妻女及其后代構成的“皆以脂粉為生計”的賤民,在明清時期主要有樂戶、惰民、世仆、丐戶、伴當、蛋戶、九姓漁民等。 封建時代的娼妓,其主要的服務對象為貴族官僚和富商大賈。但在明清時期,官吏士人雖可納妾蓄婢,但卻被禁止嫖娼,以其“有玷官箴”。按照清初頒布的法律,“凡文武官吏,宿娼者杖八十(挾妓飲酒,亦在此例)”……因而在清朝各城市中,入妓院者最常見的乃是一般的富商大賈以及紈绔子弟,其服務對象有一定的限制。咸豐、同治以后,隨著清政府社會控制能力的弱化,對官吏、士人的狎娼禁令,在實際上已經(jīng)廢弛了。 與此同時,“封建時代的娼妓較多注重其內在的修養(yǎng),藝術品質、品位較高”的情色傳統(tǒng)(如南宋盛時的青樓女子,“皆靚妝盛飾,蘭麝熏人,貯以華屋,侍女如云,尤善諸藝,嫻習應對,見者傾倒”)也就曳然中輟,而“墮落”為近代“只要付錢馬上交易了事,而沒有其他的逗樂和調情”的肉欲買賣了。作者認為,這可從以侑酒主觴政的“書寓先生”(賣“藝”不賣“身”)在上海灘自動降格,從而與“長三”、“幺二”等原屬二、三等級的娼門混同為其標志。 對于男子召妓尋歡、娼門作樂的社會需求,臺灣郭立誠女史在《中國婦女生活史話》(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1月版)中曾經(jīng)作過一番認真的探求。她認為,舊式家庭中“夫婦有別”的封建倫理、“相敬如賓”的傳統(tǒng)教養(yǎng),大概是驅使讓男子向外尋求“閑情”來調劑“心身”的動因。她在《娼妓史話》一文中分析說: 他和她在一起“只談風月”,既不談朝政升遷,也不談“科名家計”,除了吟風弄月,就是“小紅低唱我吹簫”,面對的是刻意妝成的美人,煙視媚行,一笑一嗔,都足令人顛倒,無怪他要流連忘返了。 ——你要知道古代男人找妓女是“戀愛”,不像(找)現(xiàn)代妓女是為了“性的發(fā)泄”,而現(xiàn)代人既有戀愛的自由,現(xiàn)代良家婦女也從傳統(tǒng)的“女教”里解放出來,男女相悅不再是干犯名教的事,男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戀愛的對象,娼妓自然就變成純粹的賣淫婦,古人書中的名妓也從此絕跡。用歷史眼光來看乃是必然的趨勢,是毫不奇怪的事。 因為上述的緣故,如顧頡剛所說的“舊院的貴族氣象”,或如郁達夫所慨的“樂戶人家舊日的豪奢影子”,都只能于故紙堆中求之了。同樣,欲知當年“蘇州船娘”的豐采,也就只能在元代以來的詩作中依稀可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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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蘇迷 > 《蘇州舊時360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