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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屈指算來,曾小晴來到這個傳說中遍地都是黃金的摩登都市已經有七個年頭了。七年的時間不算長,但亦不能算短,足以把一個人的豆蔻年華遺棄在塵埃中,把一個單純無知的少女衍變?yōu)樾愿兴灼G的少婦,或者說,把一個簡單的女生變?yōu)閺碗s的女人。這種巨變讓人感慨,讓人唏噓,情不自禁地哀悼青春的遠逝和命運的離奇。這樣還算很不錯的,至少可以說,這位女性在正常的時間走上了正常的人生旅程。 讓曾小晴深感悲哀的是,她的年齡已經到了奔三的邊緣,卻仍然待字閨中。放在七年以前,曾小晴打死也不相信她有一天會成為剩女,幾乎每一天都心驚膽戰(zhàn)地在女同事的背后議論和男同事的擠眉弄眼中艱難度日,在親朋好友的催促和旁敲側擊中度日如年。顯而易見,這樣的日子是讓人驚悸而疲倦的。 終于,在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曾小晴決定,不能再這樣了,要不自己遲早會崩潰的。她終于放下了往日的那份矜持,在昔日閨中密友的撮合下,去和一位據說是IT精英的男人相親。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曾小晴的表情悲壯,像一位義無反顧的勇者。 相親的地點安排在中山公園,據好友解釋說,這里不僅交通方便,風景宜人,還恰好和兩位當事人的住處構成了一個大約等值的距離。曾小晴想,這樣也好,即使不成,誰也不會覺得虧欠。這個周末午后,她早早地在一家常去的美發(fā)店里做了發(fā)型,挎上了新買的LV提包。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年幼的她背上了嶄新的書包在母親的陪伴下去村里的小學報到,小鳥在前面帶路,而初秋的涼風從她的臉龐上輕拂的情景。這種感覺非常美好,有一種依稀可辨的羞澀和若隱若現(xiàn)的期待。然而與此同時,曾小晴也覺得有點苦澀,眨眼間就過去了七年,都七年了還沒有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理想中的白馬王子,按當年所設想地把自己給風風光光地嫁出去。思緒至此,她長嘆了一口氣,很不甘心地掏出了包里的鏡子。鏡中的她面容清秀,膚色白里透紅,雖然較之以往眼角邊上多了一絲皺紋,但畢竟還稱得上是小家碧玉,貌美秀麗。曾小晴怎么也想不通她的命運竟然淪落到如此,淪落到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所流行的水準,去和人相親的尷尬處境。曾小晴在心里自我解嘲道,這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三號輕軌線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的包圍之中毫無滯礙地一路穿行,像一陣自由的風穿越水草豐茂的原野。讓曾小晴頗為不快的是,車廂內很擠,她沒有搶到座位;一個蓄著小胡子的長發(fā)青年有意擠在她的旁邊,目光閃閃爍爍。不久過后,從他身上所散發(fā)出來的一種很濃厚的酒精與劣質煙草混合的氣息徹底激怒了她,曾小晴以一種厭惡的表情和退守到門邊的舉止表達了她無聲的抗議。 遙望窗外,她看見遠處蘇州河的兩岸楊柳婆娑,遠遠望過去,很多纖弱的柳條垂落在水里像一團鵝黃綠色的煙紗。曾小晴感覺到了一種發(fā)自意識深處的親切。這種在老家的田間地頭或者池塘邊也能時常見到的植物,總是能夠讓她毫不費力地想起出自薛寶釵筆下的一首詞:“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痹谠∏缟细咧械哪菐啄觊g,父親經商失敗,因為家境中落而幾度面臨輟學危機的時候,這首調寄《臨江仙》的詩詞曾經給予了她以極大的鼓勵和無窮的信心,并陪伴她度過了很多無眠的夜晚。 從輕軌站出來之后,曾小晴才發(fā)現(xiàn)她來早了,離約定的時間下午三點還差半個小時。這種局面,讓她很有些驚慌失措。天氣很好,透明的空氣中灑滿了嬌媚的陽光,和煦的春風吹動了迎接世博的條幅,也帶來了一陣陣清爽的涼意和沁人心脾的花香。一只純白色的哈巴狗從她的前面飛快地跑過,狹窄的便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過。不幸之中的萬幸是,經過反復張望,再三確證,曾小晴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去。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萬一她今天的行蹤被公司里的同事發(fā)現(xiàn),將會引起一陣多么大的轟動和不堪面對的傳言。那些惡毒的人肯定會到處傳播,說她也終于熬不住了,要迫不及待地找男人了,竟然提前了那么長時間到達相親的現(xiàn)場,比狗見了肉骨頭還要迫不及待。說句刻薄的話,這肉骨頭到底是不是屬于她的還說不定呢,簡直把我們上海女人的臉都丟盡了。 曾小晴仿佛聽到了那些碎嘴女人的風言風語,就算她想要還擊,也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 為了避免這種結局,以防萬一,曾小晴慌不擇路地躲進了附近一家時裝店里。 二 此時此刻,這個位于輕軌站一樓的時裝店里顧客稀少。老板應當是那個神情倨傲、身體發(fā)福的中年婦女,她百無聊賴地站在石膏模特后面眺望落地窗戶外的風景,看車水馬龍的街道和步履匆忙的人群。在她落寞的目光盡頭有一位年輕的流浪藝人,坐在一株梧桐樹下賣力地吹拉彈唱,幾枚散落的硬幣在光滑的瓷磚上反射出了一道道微弱的白光。他的歌聲和吉他的旋律,在都市的喧囂與汽笛的鳴叫聲中被徹底地淹沒了。令人過目難忘的是他那驚心動魄的英俊面孔、精致有型的長發(fā)和落拓不羈的眼神,他的手指修長,彈奏吉他的手勢嫻熟而優(yōu)雅,像一頭精靈的白鹿以矯健的姿勢跨越山間流動的小溪。 這樣的場景是頗有殺傷力的。曾小晴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所發(fā)出的怦然跳動的聲音,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這種感情的泛濫和幼稚的向往,她清晰地意識到了恐怕自己早已經過了那般荒唐的歲月和花癡的年齡。 想到這里,曾小晴很果斷地收回了目光。她在一件件樣式各異的時裝面前漫不經心地穿梭,暗自評點它們的質地和色澤。以她一貫挑剔的眼光來看,這家時裝店里的絕大多數衣物都已經跟不上她的檔次和品位了。她不由得流露出了一抹輕蔑的笑容。也許,唯一讓她產生了濃厚興趣的是一雙品牌鞋,七厘米的高跟恰好是她所鐘愛的類型。曾小晴對自己的外貌一直都很自信,唯有身高讓她羞于啟齒。 四年前的一次相戀之所以在談婚論嫁的緊要關頭終結,就在于男方家長對此提出了異議,從而想借此大幅度地削減財禮。對此,曾小晴的父母深感憤怒,因為年華老去,寶貝女兒的婚姻大事已經成為了他們咸魚翻身重振家業(yè)的最后一次良機,他們當然不會輕易妥協(xié)?,F(xiàn)在回過頭來,曾小晴不止一次地懊悔,長吁短嘆,年輕人就是沖動了一些,想當初是沒有必要依從父母的,雖然說自己從來就沒有愛上過他。憑借她目前的條件和青春將逝的背景,基本上已經不可能再找到一位擁有上海土著的身份、名校碩士的文憑、四套房產、三輛轎車而年齡和相貌都般配的未婚男人了。 曾小晴把鞋子從貨架上取了下來,反復試了幾次,大小和寬窄都比較合適,款式也還新潮,幾乎可以說是完全中意。這種一發(fā)即中的情形,在曾小晴豐富的購物經歷中是極為少見的。不知不覺中,促銷小姐很殷勤地挨了過來。這個看上去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有著一張眉清目秀的笑臉和窈窕迷人的身姿。雖然這個小姑娘的絮叨像一群蒼蠅一樣在耳邊縈繞不去,但曾小晴還是對她的這份執(zhí)著保持了某種必要的耐心和罕見的容忍。這個小姑娘的職業(yè)性微笑和一身素樸的打扮,勾起了她對初來上海打拼時的回憶。那時候,她剛大學畢業(yè),人生地不熟,不得不把那張花了四年時光換來的本科畢業(yè)證書鎖到箱底,在一家大型的購物廣場屈尊做采購助理。采購部總監(jiān)是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胖漢,瞇縫成一條線的小眼睛里終年累月都是色瞇瞇的模樣,總喜歡在她身上拍拍打打,湊近她的嘴唇和她說話。有一回中秋節(jié),采購部里的同人集體聚餐,他乘著酒意正濃把手伸進了她的超短裙里,在她大腿部位摸了一把。一時激憤之下,曾小晴不得不把手里的半碗魚湯澆到他肥大的頭顱上面以捍衛(wèi)自己脆弱的尊嚴?!澳憬o我記清楚了,也不是不可以,而是你不配。”曾小晴義憤填膺地大聲說道。她的眼角懸掛著兩串晶瑩的淚花,在眾人的詫異中,她連包都顧不上拿就悲傷地離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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