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素來以為,一年的終結(jié)不在除夕,而是舊歷的八月十五,在這個被喚做“中秋”的素月皓明之夜。 時至中秋,金風(fēng)蕭瑟,匝地黃葉,舉目彌望,樹搖心碎。 以秋天、皓月,乃至美眉的皓腕來觸摸而感傷歷史、時事、生涯、仕途、情愛諸般人生際遇,是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這是這個季節(jié)及月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獨特的審美意味造成的,眼中的自然景物(秋色與皓月)會觸動身旁的情感元素,這在我們文化上的“他者”,比如西洋人,終是很難理喻的。 秋、月所產(chǎn)生的軟動力駕馭驅(qū)策了漢民族至少兩千多年來的情感記憶—— 這在唐宋文化人中,尤甚。 唐人中寫月色、月光、月影的作品,至上者大概除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外,無出其右了。 全詩從月升寫到月落,從春潮著筆而以情溢于海作結(jié),時空的跳躍空靈飛動,展現(xiàn)出一派鮮麗華美而又澄澈透明的景觀。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江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風(fēng)觸楹而轉(zhuǎn)響,月承幌而通暉?!币龟@人靜之際,焚香沐浴更衣,在一盞青燈之下展卷這件“完璧”,聞一多先生的厲聲棒喝,是那樣的清澈——“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饒舌,幾乎是褻瀆?!?/p> 張若虛在《全唐詩》里傳世的僅兩首詩,那首《代答閨夢還》的五言古體詩,僅12句,60字,早已湮沒無聞,1300年來歷經(jīng)若干朝代而使張若虛名垂青史者,惟有這篇36句,252言的《春江花月夜》,“以孤篇壓倒全唐?!?所謂“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這首七言古詩,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但聞一多先生還是“饒舌”并“褻瀆”了,就在這篇名為《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在距前述的“棒喝”僅僅兩三百字后,先生如是夸贊這首寫月的佳作。 雖然不乏對宇宙人生的遐想,亦從頭至尾充溢著游子思婦的離愁別緒,這在其他時代,尤其是踵武其后的宋人,很容易寫成情感的哀戚悲憐之態(tài),卻讓張若虛揮灑得處處洋溢著青春的律動——“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p> “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恐懼,只有憧憬,沒有悲傷?!?/p> 值得一提的是,初唐的張九齡和稍后的張若虛,用了同一個動詞來寫月從同樣浩渺的水面漸漸抬升的情景,這個字是“生”——“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薄按航彼B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p> 真是生機盎然,栩栩如生。 秋天的月,在唐人的心中,是那樣的雅致、閎放、充實、活力四射,而在宋人的心中雖然同樣雅致,竟變得很細(xì)膩、敏感、迷離并凄清,原因或許在于,因為來自邊患的痛楚,實際上已經(jīng)痛徹心扉,淪肌浹骨了。 宋人的詞,后世文學(xué)批評家把它們分為所謂“豪放”和“婉約”,這是就風(fēng)格大體而言,其實,宋人的“豪放”大抵不足,“婉約”倒是綽綽有余。 因為詞本身,作為長短句,本來就是用來譜曲供獻(xiàn)唱的,一唱三嘆,抑揚頓挫,與音樂互為表里,是它本來的固有實質(zhì),非要它高亢入云,這種要求本身就是僭越的。即如“豪放詞”的代表作,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也是相較柳耆卿等人的“吳儂軟語”而言的,究其實,也“豪放”不到哪里去。 同樣詠月,以下這首《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反映了蘇軾本質(zhì)的一面。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柳永的作品是典型的“宋之詞”,不僅內(nèi)容大多離情別緒,而且形式也是通過所謂“慢詞”來展開的,一唱三嘆,凄迷哀艷,如這首《采蓮曲》: 月華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翠娥執(zhí)手,送臨歧、軋軋開朱戶。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 一葉蘭舟,便恁急槳凌波去。貪行色、豈知離緒。萬般方寸,但飲恨、脈脈同誰語。更回首、重城不見,寒江天外,隱隱兩三煙樹。 再看看他同樣寫秋月的這首《佳人醉》: 暮景蕭蕭雨霽,云淡天高風(fēng)細(xì)。正月華如水。金波銀漢,瀲滟無際。冷浸書帷夢斷,欲披衣重起,臨軒砌。 素光遙指。因念翠眉,音塵何處?相望同千里。盡凝睇,厭厭無寐,漸曉雕闌獨倚。 唐詩中的“月”與宋詞中的“月”不太一樣,前者蒼涼雄渾,“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焙笳咂鄾霭瘢懊髟聵歉咝莳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