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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巴恩斯探訪了作曲家西貝柳斯的故居。這位大師曾在那里起居、終老,創(chuàng)作了他的大部分作品,也度過了數(shù)十載沉寂封筆的時光。
古典音樂史上,有兩段著名的沉默:羅西尼的和西貝柳斯的。羅西尼的沉默持續(xù)了約四十年,他的沉默是世俗的、奢華的。大部分時間他待在巴黎,其間還參與發(fā)明了名菜“羅西尼牛肉” [1]。西貝柳斯的沉默,持續(xù)時間約為三十年。他的沉默更為樸素,帶有自虐性質(zhì);在此期間他固守一地,從不游歷。羅西尼晚年最終打破了沉默,重新創(chuàng)作音樂,寫了被他稱為“老朽的罪孽”的后期作品。西貝柳斯則一心隱居,不肯改變。他緘默了,并一直緘默下去。 我第一次了解西貝柳斯的音樂是在幾乎半個世紀(jì)前,我在安東尼·科林斯 [2]和倫敦愛樂團錄制的唱片中聽到了他的音樂。那些Ace of Clubs 系列唱片的唱片套上恰如其分地印著北歐風(fēng)光:雪景、峽灣、高大的松樹等。現(xiàn)在想來,我對這些音樂的早期印象是和這些景象混雜在一起的:圖片中似乎蘊含著一種清冽而激越的憂郁感,而這種憂郁感也見于他的音樂中。這種憂郁契合我年輕躁動的靈魂,但是音樂的旋律卻始終縈繞在我腦海。我對大多數(shù)作曲家的生平不感興趣,但西貝柳斯是個例外。我欣賞他的個性,他兼具惡作劇般靈動的幽默感和執(zhí)拗地堅持崇高準(zhǔn)則的道德感。在一次英國巡演途中,他在一場音樂會后的演講中說:“我在此地有很多朋友,當(dāng)然我希望,還有很多敵人?!?他曾安慰一位遭遇惡評的年輕同行:“要記住,世界上沒有一座城市為批評家樹立雕像?!痹谒砟瓿良诺娜兆永铮ㄋ畹?1歲),他在日記中寫道:“鼓起勁來!死亡不遠(yuǎn),就在街角邊?!?多年前我就想造訪他在赫爾辛基北40公里的故居,那里湖泊眾多,有松樹林和高大的白樺樹。對我來說,這里是有著雙重聲譽的地方:因創(chuàng)造而聞名,也因寂滅;因音樂而聞名,也因沉默。 大部分藝術(shù)家的居所,在其本人入住前先有過主人,后來也有住戶。在有些故居里,你僅僅能感受到一絲藝術(shù)家本人的氣息;有些故居則博物館化,館長的干涉和不斷建立的研究中心毀掉了它的靈魂。西貝柳斯故居屬于很少見的那種,它的“守護神”在其間未受到任何侵?jǐn)_:這是一個他擁有、享受、管理的房子,帶有他的氣息,只與他相關(guān)。1903年他在圖蘇拉湖畔的賈文帕購買了一公頃土地,那時當(dāng)?shù)匾呀?jīng)形成了一個藝術(shù)家的社區(qū)??墒俏髫惲钩撕退囆g(shù)家們交流,也同樣喜歡在空曠的風(fēng)景中散步,看頭頂飛過的天鵝和雁群。 1904年9月,西貝柳斯一家搬到這間未裝修的房子里。房子被他以妻子名字阿依諾命名為“阿依諾拉” (后綴“拉” -la表示 “屬于……的家”)。他們在這里養(yǎng)育了五個女兒(第六個女兒在嬰兒期夭折)。在這里,西貝柳斯完成了他的大部分重要作品,包括1905 年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和他的七部交響曲中的后五部。在這里,他有三十年的時間沒有發(fā)表一個音符。當(dāng)1957年,死亡在街角邊漫長的等待結(jié)束之時,他被埋葬在庭院里。此后,阿依諾在此孀居12年直到去世。他們合葬的墓碑——一塊六英尺方的矮銅碑,富有他后期交響曲的宿命感——是由他們的建筑師女婿奧里斯·布隆斯泰特 [3]所設(shè)計的。1972年阿依諾97歲去世那年,他們的五個女兒也已年邁,遂將房產(chǎn)和家中藏品賣給了國家。1974年,它作為博物館開門迎客。
西貝柳斯的夏季西裝 這間房子是由西貝柳斯的一個建筑師朋友拉斯·斯諾克 [4]免費設(shè)計的,采用了民族浪漫主義風(fēng)格。它本質(zhì)上是一個宏大的原木別墅,以重石為基底,裝有護墻板。在庭院里,阿依諾設(shè)計了一個帶洗衣間的桑 拿房,劃分了菜園和花園,種植了果樹,有些果樹現(xiàn)在還存活著。室內(nèi),主要的房間有著沉重的松木橫梁,以及典型北歐風(fēng)格、釉磚面的高爐子。屋子里透著一股常年居家、踏實親切的氛圍。就連西貝柳斯 家的兩個女傭也是踏實健壯、常年居家的,兩人都在這里工作了接近60年。 故居中,幾乎一切都保持原樣(盡管西貝柳斯的手稿已被轉(zhuǎn)存到國家檔案館);這里原來裝著西貝柳斯和他的音樂,現(xiàn)在仍然如此。他的白色夏季西裝掛在書房里,波薩利諾 [5]寬邊帽和手杖在旁邊的桌子 上。這里是他50歲生日是受贈的施坦威大鋼琴(盡管他一向在腦中譜曲,而非在鋼琴上創(chuàng)作);那里是一系列《國家地理雜志》,介紹他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一張俄羅斯橡木桌子,自他在1892年結(jié)婚開始 就在上面工作。桌上放著阿依諾給他刻的尺子,他就是用這把尺子畫曲譜的。桌上還有一只裝科羅拉雪茄的空盒子,還有一個雅致的蒂凡尼相框,鑲嵌著阿依諾的獨照,光線灑在相框上。打開抽屜,里面放 著他最偉大的交響樂——第四交響樂的曲譜副本。不過,家常的物件總在不遠(yuǎn)處:廚房墻上用螺絲釘著一個去蘋果核的機器,是西貝柳斯從美國帶回的。它是用黑色鑄鐵做的,是一個西斯·羅賓森 [6]般怪異 的工具,由叉子齒、螺絲,以及搖動扶手就可以開動,用來削皮、去核和切片的幾片刀刃組成。那次美國之行,他還給妻子買了一顆蒂凡尼的鉆戒,可是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只削蘋果機。
屋子里到處都是他的紀(jì)念像 屋里到處都是使人聯(lián)想起他的盛名的物品:有某年生日他頭上戴的巨大的月桂花環(huán)(現(xiàn)已干燥),也有為紀(jì)念他所作的各種畫像。每當(dāng)芬蘭塑成一座紀(jì)念這位大藝術(shù)家的石膏雕像,他會被贈予一份復(fù)制品,看
上去其中大部分都掛在了墻上。不過天才也得與日常家居生活共處,有時候也不那么容易?!拔覀兊撵`魂在長期互相接觸中漸漸磨損,”西貝柳斯在日記中如是說。他還寫道:“我要給自己建一間工作室—
—至少一間。我身邊所有的孩子們喋喋不休,嬉戲打鬧,讓我啥也干不成?!?可是,他從來就沒給自己建什么工作室。他把書房搬到樓上,在家期間不許聽到任何樂器的聲音。孩子們得等他出門散步時才
能開始練習(xí)演奏。
房子盡管舒適實用,卻毫不奢華。參觀者可能會誤以為,它只是西貝柳斯用來逃離城市喧囂的一間消夏小屋。其實完全不是這樣。西貝柳斯大半生都負(fù)債累累。最初這些債務(wù)是年輕人為了追求高尚生活所欠 下的:他嗜酒,常常一連失蹤好幾天(不過總能在“供應(yīng)牡蠣和香檳的最好餐館”里找到他)。他終身飲酒,也一直愛好奢華——那件白西裝購自巴黎,他的鞋子和襯衫是在柏林訂做的。不過阿依諾倒不是 因為這個才養(yǎng)雞、侍弄菜園、種植果樹、親自教育孩子們的。西貝柳斯在建阿依諾拉的時候欠下巨債,二十年后才得以還清。在網(wǎng)站sibelius.fi上有一張圖表,內(nèi)容驚人,顯示了他在1892年到1926年的負(fù)債 情況。債務(wù)最高時,相當(dāng)于今天的30萬英鎊。 你會說,他可是世界聞名的作曲家,作品一直被演奏,到處被人宴請款待。在英國——這個“沒有沙文主義的國度”(他這么稱英國,我們姑且認(rèn)為他只是從音樂的角度講)尤其如此??邓固固亍ぬm伯特[7] 在他1934年所作的《音樂,唷!》里夸張地稱他是“自貝多芬以來最著名的交響樂作曲家”。1941年,耶魯大學(xué)授予他榮譽博士學(xué)位。這樣一個人怎么會沒法還清建房的債務(wù)呢?他怎么會靠著慷慨的贊助人 的干預(yù),才在1910年勉強逃過破產(chǎn)的命運呢? 你可以在著作權(quán)的歷史和其奇特的法規(guī)中找到答案。當(dāng)西貝柳斯開始作曲時, 芬蘭是俄羅斯帝國的一部分, 而俄羅斯不是國際版權(quán)法的簽約國。于是,除了演出費(他經(jīng)常擔(dān)任指揮工作),西貝柳斯的收入來 自于直接出售他的作品給音樂出版商。例如,在1905年,他在柏林與羅伯特·連奴簽約,在下一年度為他們提供“四部重要作品”。第一部的收入用來修建阿依諾設(shè)計的桑拿房。1919年,芬蘭獲得獨立,但 直到1928 年才簽署了伯爾尼公約 [8]。而此時西貝柳斯已然封筆,進入了他的“緘默期”。 還有, 無論如何,你不能對你以前售出的作品回溯申請版權(quán)。舉個最過分的例子吧。西貝柳斯創(chuàng)作了《憂郁圓舞曲》作為《庫奧萊瑪》的戲劇配樂。第二年他將作品分為兩部分,每部分他以一百馬克(用今天 的貨幣換算,略少于三千歐元)的價格賣斷。在那個年代看來,這也許算精明之舉。不過,《憂郁圓舞曲》將會成為西貝柳斯所有作品中最知名的一部。在上世紀(jì)30年代,它是世界上被演奏得第二多的旋 律,僅次于《白色圣誕節(jié)》——可是,在此曲的所有的錄音和演奏,以及樂譜的復(fù)印中,西貝柳斯一分錢都得不到??恐柚?、國家收藏和政府養(yǎng)老金的幫助,他還是挺過了個人財政危機;在1912年,他 甚至想到了移民,于是政府提高了他的養(yǎng)老金,他于是就留了下來。報紙上的頭版標(biāo)題欣慰地寫道,“讓·西貝柳斯留在了芬蘭”。1927年,在他62歲那年,他終于還清了負(fù)債,去世的時候還算富裕。不 過,西貝柳斯的故事在今天仍然發(fā)人深?。涸谖覀冞@個年代,版權(quán)再次成為爭端話題,音樂盜版盛行,而標(biāo)榜“不作惡”的谷歌,卻非法地將幾十萬還在版權(quán)保護期限內(nèi)的書籍?dāng)?shù)字化。
有些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作家和詩人們,本可以隨意應(yīng)付,創(chuàng)作些不重要的小作品拋給欽慕他們的讀者和聽眾,卻毅然選擇了沉默,他們的勇氣令人欽佩。西貝柳斯寫他的第八交響樂花了很多年,其間一直被催
促詢問進展。指揮家和音樂會經(jīng)理們一直請求他給一點片段以供嘗鮮。他總是拒絕了。有些人認(rèn)為,他數(shù)十年創(chuàng)作第八交響樂,實際上只完成了一個樂章。西貝柳斯則堅稱,他“多次完成”第八樂章——盡
管可能只是在他的腦海里。無論如何,在1940年代前幾年的某個時候,他把第八樂章的草稿和大量未完成的作品,以及他自認(rèn)為不佳的作品拋在一個大洗衣籃里,把它們帶到餐廳,在阿依諾的幫助下,將它們投入火爐中。過了一會兒,阿依諾已不忍再看,于是她離開了房間,所以不能確定爐火中焚燒的是哪些作品。她后來說:“(焚稿之
的日子?!?/font>
圖片: :朱利安 ·巴恩斯仔細(xì)端詳在故事中舉足輕重的爐子。 這個爐子由本地的磚砌成,龐大而拙樸,涂有一層閃亮的綠漆。(西貝柳斯將顏色看作音符,綠色是F大調(diào),黃色是D大調(diào))。我彎下腰,試圖打開爐子的鋼制小門,看看哪些本可能成為音樂的手稿是在那 里里燒成灰的??墒沁@些小門被螺絲旋緊了。我后來得知,這倒不是出于對大師的虔敬之心,只是因為在阿依諾寡居期間,這個爐子改為用電了。書房里也有一臺用電的收音電唱兩用機,裝在錚亮的胡桃木 盒子里。它是飛利浦公司的負(fù)責(zé)人在1950年代初贈送給西貝柳斯的。這是一系列收音機中的最后一臺,通過它,在大師封筆的三十年間,來自柏林、倫敦、巴黎和紐約的音樂源源不斷的傳送到阿依諾拉。 有時收音機里播放的音樂就來自四十公里外:1957年9月20日,在西貝柳斯彌留之際,赫爾辛基城市交響樂團正在馬爾科姆·薩金特爵士 [9]指揮下演奏他的第五交響曲。自然,芬蘭廣播電臺會播放這場音樂 會。阿依諾后來回憶,她當(dāng)時很想打開收音機,希望丈夫的音樂能使他蘇醒過來,可是最后,她放棄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西貝柳斯在日記中寫道: “天鵝總是在我的腦海中,它們使生命壯美輝煌。真奇怪,世界上沒有什么事物,無論藝術(shù)、文學(xué)或音樂,能如天鵝、鶴和豆雁那般對我有深刻的觸動。它們的叫聲和姿態(tài),總是縈繞在我心頭?!?/font> 如果你今天站在阿依諾拉的庭院里,你更可能聽到的是附近某條路上的汽車嗡嗡聲,而不是某只過路的野生動物的哀哀鳴叫聲。不過,此地魔力依舊。它是一個交匯點,高尚藝術(shù)和樸素平實的生活在此相 遇,音樂家的榮名和削蘋果機在此共存,創(chuàng)造出的樂聲和最終的緘默在此匯合。 攝影:Emma Hardy 譯注: 1. 據(jù)說是法國大廚卡瑞蒙(Marie Antoine Carême)特別為羅西尼創(chuàng)造的一道名菜,做法是將牛里脊肉在黃油中煎熟,放在炸面包片上,將一整塊新鮮鵝肝在平底鍋中稍微煎一下,蓋在里脊肉上,然后用黑松露片點綴,澆上馬德拉酒(一種加強葡萄酒)濃縮醬汁。 2.Anthony Collins (1893-1963):英國指揮家、作曲家。 3. (1906-1979)芬蘭著名建筑師、建筑教育家, 芬蘭現(xiàn)代建筑最杰出的導(dǎo)師之一。 4. (1870-1956) 芬蘭著名建筑師,在芬蘭民族浪漫主義運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5. 意大利時尚品牌,著名制帽商。 6. Constant Lambert (1905-1951) ,英國作曲家, 才華橫溢,寫了許多關(guān)于現(xiàn)代音樂的論戰(zhàn)文章。 7.Heath Robinson(1872-1944),英國漫畫家,以畫不實用的異想天開的器械聞名,意指結(jié)構(gòu)精巧而不實用的東西。 8.關(guān)于著作權(quán)保護的國際條約,1886年制定于瑞士伯爾尼。 9. Sir Malcolm Sargent(1895-1967)英國指揮家、管風(fēng)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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