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冥冥中有一種不可逾越的輪回，它讓你在人生旅程中感覺到一種神奇的力量，也讓你在暗地里有一種宿命的認(rèn)同。

　　十八年前給剛出生不久的兒子上戶口時，坐在床邊的母親一邊逗弄著手中的外孫，一邊笑著對旁邊的愛人說：就讓孩子跟外婆姓吧！我不解其意，望著母親，愛人卻急了起來，連聲說：那怎么行？不行！孩子應(yīng)該跟我姓，我是他爸爸！看他的臉一下子急成了豬肝色，還是正月的寒冷天氣，頭上的汗珠卻成串地往外擠，我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多年以后的今天，想起母親那天不經(jīng)意的玩笑和愛人焦急的表情，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回歸的感覺。

　　母親與我的愛人是同一個姓氏，而且還是同一個縣城的人?？蓯廴瞬⒉恢?，他只知道眼前的中年女人是他妻子的母親，當(dāng)然也會是他的母親。男人與女人本質(zhì)的不同，是男人不會像女人一樣，喜歡探究話里的深層意思，男人是粗線條的，他只想抓住眼前的真實。

　　當(dāng)年，青春俊秀的母親千里迢迢嫁給大她十多歲的父親，跟隨父親來到湖北的本意，是想遠(yuǎn)離自己的家鄉(xiāng)，那個帶給她太多悲苦的山村。但她沒有想到的是，父親是個戀家的男人。父親的戀，不是戀自己剛剛組建，有著幼稚女兒的小家，而是那個成員關(guān)系復(fù)雜，有著寵大群體家族，令母親完全陌生的水鄉(xiāng)。盡管母親一再抗拒，一再背著她的幾個幼女在湖北與湖南之間奔波，但她最終仍沒有拗過父親，忍辱負(fù)重地留在了那片逐漸熟悉的土地上。

　　母親是她那一代鄉(xiāng)村婦女中少有的讀書讀到高小畢業(yè)的女人。這跟她的家庭出身有關(guān)，因為外公外婆生下的六個子女中，有五個先后夭折，最后只留下母親一個人。母親是外公外婆的獨生女，自然也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但他們并不理解讀了點書的母親為什么總留戀城里人的生活，因為他們是為了擺脫城里生活，才特意從省城長沙遷回老家鄉(xiāng)下的。生活的悖論總讓人在多年后的回眸中啞然苦笑。

　　母親沒有如愿，她的命運(yùn)在轉(zhuǎn)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曾經(jīng)出發(fā)的地方。于是，她開始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女兒身上，那個已經(jīng)跳出了農(nóng)門，可以在自由的天地里憧憬幸福，揮灑熱血青春的女兒身上。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女兒，戀愛的男孩老家卻仍舊是她千方百計想遺棄的地方，并且?guī)е退耐粋€姓氏欣欣然走進(jìn)她的生活。

　　母親哭了，坐在金黃色的稻田里淚如雨下。家人都在忙著收獲秋季的水稻，腳踏打谷機(jī)在耳邊轟鳴，漫天飛舞的禾機(jī)子沾滿了頭發(fā)。但母親的心卻亂了套，她不聽家人勸告，帶著滿心的痛苦執(zhí)意上路，她要去檢驗?zāi)泻⒌娜似泛湍印?/P>

　　很多年以后，我在與母親閑聊中，抱怨她不該急著把四個女兒嫁為人婦時，母親幽幽地說：有的人可是自己嫁掉的！我嘆了口氣，揶揄她說：如果你那次不急著來相女婿，我還真沒機(jī)會和他單獨在一起。母親愣了一下望著我。我告訴她，父親來送我時，曾提醒我想與哪個男青年接觸之前，一定要把他父親的姓名搞清楚先告訴他，讓他明白男孩的家庭背景。我還只是告訴家里這些，你就急匆匆跑來，讓人家出面接待你，也正好讓人家有了和我交往的理由。

　　二

　　今天，我實在不想揭開這個蓋子，這個已經(jīng)被塵封在記憶深處的話題，它讓我無法面對母親，以及母親的疼痛。

　　母親是一個敏感而又好強(qiáng)的女人。在她知道我愛好寫作后，喜歡拿著放大鏡在書報上找尋我的記憶，也喜歡在村人面前張揚(yáng)我的文字。她的這種張揚(yáng)讓父親極為反感。但我看得出父親的反感中透著一種喜悅。有一次，問及母親有關(guān)外公外婆的過往時，母親像只受驚的兔子，突然停下手中摘菜的動作，驚恐地問我，你是不是想寫他們？我說，我還從來沒有寫過他們。母親自言自語，寫他們干嘛？我沒有回答。以后，再與母親閑聊時，她會說著說著，突然打住話題，鄭重其事地說，不跟你說了，我怕你，怕你都記下來變成文章。

　　我在母親的鄭重其事中沉默，心卻一個勁地翻滾。我想起了我的外公，那個在泥土中早已消失的老人。

　　外公在我的記憶中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眉毛粗而黑，幾根較長的眉毛特別顯眼地彎曲在眉骨上方，給人冷峻感。他的喉結(jié)奇大，說話上下竄跳，似乎要從皮膚里蹦出來，而且身上的皮膚總有明顯的雞皮疙瘩，讓我不自覺地想起剝光了毛的雞肉，看著很不舒服。

　　聽母親講，外公曾在國民黨軍隊里當(dāng)過連長。因厭惡血腥的戰(zhàn)爭，開小差回長沙市做起了小販生意，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貨郎擔(dān)。后來聽說鄉(xiāng)下在搞土改，他羨慕那種安逸的種田生活，便帶著賣貨積蓄的金條金首飾，領(lǐng)著妻子兒女回到老家，分了房屋田地。本以為自己的幸福生活才開始，沒想到時隔不久，又成立了人民公社、合作社，土地收繳歸公，外公一下子成了赤貧的社員，但家庭成分還是劃分為富農(nóng)，母親上面的兩個哥哥，下面的一個大妹也相繼病逝，只留下了她和小妹。但我的小姨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中因餓得全身浮腫，吃下的樹皮和谷糠無法解出大便，被活活脹死。死的那天剛滿十一歲。沉重的打擊和一連串的不順促使外婆和母親經(jīng)常抱怨外公當(dāng)初不該選擇回鄉(xiāng)下。外公不反駁，也不說話，獨自承受著這份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

　　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一段烏云壓頂?shù)娜兆?。沒有人可以為他分擔(dān)，也沒有人可以聽他訴說。外公的心一定浸滿了黃蓮。

　　小時候，我很少親近外公，這不僅僅因為我不喜歡他身上的雞皮疙瘩，而且還因為他來我家的次數(shù)實在太少。我后來才明白，這是路遠(yuǎn)的緣故。那時，從外公家來我家，必須走兩天山路坐一天汽車，然后再步行十公里石板路，路上得借宿兩晚才行。記憶中外公來我家總是背著一袋子紅薯，或者是干紅薯片，這是那個年代送給親人補(bǔ)充糧食不足的最好禮物。我們?nèi)绔@至寶。外公則坐在一邊，很少說話，兩眼望著我們幾姐妹瘋鬧著爭搶紅薯，他的臉上會露出難得的笑容。

　　我第一次陪母親去外公家是患腿疾以后。十五歲的女孩已經(jīng)有了很強(qiáng)的自尊心和自卑感。母親走在我身后，時常用低沉的聲音喚住我：慢點，走慢點，你走路的樣子太難看了！我無言地頓住腳，低著頭，流著淚，很小心地抬腿、邁步，好想有一條河能讓我跳下去。外公的眼睛盯著母親，長而彎的眉毛激動地跳躍著，像是兩把掃帚在揮舞，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拉著我，把我?guī)У搅松胶蟮牟鑸?，那片嫩綠清亮的園地。

　　第二次去外公家，也是最后一次，是在一年以后。村里突然來人報信，說外公病了，讓我們?nèi)タ纯础Ｎ液湍赣H隨來人急匆匆趕到后，才知道外公在我們回家后不久開始見人訴說自己老了，不能再出集體工掙工分了，村里的茶場也被解散，沒有事做，沒有兒子，唯一的女兒嫁得又遠(yuǎn)，以后會沒人養(yǎng)老。他整天不停地對外婆念叨著兩句話：會凍死去，會餓死去。然后，他拿著纖維袋出門乞討，告訴村人：沒兒養(yǎng)老，會凍死去，會餓死去。村人告訴他：你是五保戶，我們會管你的，別擔(dān)心。但外公仍然天天出門乞討，仍然自言自語著會凍死去，會餓死去這兩句話，一天，二天，三天，一月，二月，三月，他病了，他的精神世界已經(jīng)完全崩潰！于是，他選擇了用繩子結(jié)束生命。我和母親見到他時，外公躺在床上，眼睛睜著，不肯說話，脖子上有一道圓形的紫紅色傷疤，那是一道陷進(jìn)了皮肉讓我看了害怕而心驚的繩子印。母親摸著外公的脖子上的紫紅傷疤放聲大哭。

　　多年以后的今天，當(dāng)我想起外公脖子上的那道紫紅色傷疤時，我的眼睛里仍然朦上了一層水霧。因為，外公在那次被救的三個月后，還是固執(zhí)地用繩子結(jié)束了生命。

　　三

　　這是母親永遠(yuǎn)的疼痛，也是我們內(nèi)心深處無法言說的創(chuàng)傷。母親是悲苦的，她無法把自己的肉身分開，一份給寧鄉(xiāng)的父母，一份給湘潭的兒女，還有一份要給遠(yuǎn)在湖北的丈夫，她的心總是在思念和牽掛中跳躍。

　　然而，這些還夠不上她的苦，她的苦來自于三胎生下四個女兒，來自于隔壁的嬸嬸三胎生下三個兒子。那時，年幼的我總是陪著母親忍受這份來自于家族的歧視和辱罵。年近半白的爺爺，只要聽到我和堂兄放學(xué)回家的聲音，便趕緊站在堂屋的柵欄邊，邊揚(yáng)手邊叫喊：來，茂林，來，爺爺給你東西吃。我站在坪里，看到爺爺將出嫁的大姑送給他的餅干或者糖粒子塞到孫子的手里，然后聽到他說：回去吧，明天再來！爺爺喜歡到屋前的河里捕魚，每次捕完魚回家，他會提著魚簍喊隔壁的大輝叔：輝炎，拿些魚去給你兒子吃。父親每年要將自己工資的三分之二交給爺爺，即便是后來成家有了母親和我們，他也照樣承擔(dān)著長子和長兄的責(zé)任和義務(wù)。但是我們，我們這些身為女兒身的孫女和侄女卻享受不到他們的任何寵愛和照顧。

　　孩子玩在一起哭鬧打架是常事，但隔壁的嬸娘會扯著嗓門大罵母親是絕大種，絕了娘家又來絕婆家！母親不會吵架，更不會罵人，她只會把我們拉進(jìn)屋里關(guān)上房門抱著我們放聲大哭。家里的灶臺在窗前，沒有玻璃，只有遮了一半的塑料釘在上面。有時做飯炒菜，鍋里響著鍋鏟時，窗戶里會突然飛進(jìn)一把沙子，或者一串水淋淋的挖了肉的空貝殼。母親追出門去，那影子會像箭一樣射進(jìn)隔壁的屋門。

　　在農(nóng)村，沒有男孩的家永遠(yuǎn)立不起門戶。因為，在每個農(nóng)人的潛意識里，女孩再優(yōu)秀，讀的書再多，最終是別家的人，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母親深知自己無法立足在父親家族的原因，就是因為自己沒有兒子。在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本來準(zhǔn)備用心撫養(yǎng)好四個女兒的她，把我和雙胞胎妹妹托付給待嫁的小姑，一個人帶著小妹遠(yuǎn)赴湖北，下定了不生兒子不回家的決心。

　　四

　　弟弟的出世，給父母帶來欣慰，也給我們?nèi)規(guī)硐Ｍ涂鞓?。我記得，那些快樂是由衷的，我們餓著，卻愿意把手中唯一的餅干送到他手里；我們累著，還是愿意搶著把他背在身上。

　　我的嬸娘，那個被我們背地里稱為胖子的女人，此時卻被大隊干部揪上了批斗臺。我看到她低著頭，脖子上掛一塊惡霸地主的招牌，站在學(xué)校操場搭起來的木臺子上，看到她肥胖的身子在人們的指責(zé)聲中微微顫抖。沒多久，她家那棟爺爺留下的三間房子被一場大火吞沒。那天，我親眼目睹了一群大人救火時的忙亂。他們急急忙忙將搶出家門的蚊帳隨手丟到坪前用來圍園種菜的荊棘上；從屋里抱出來碗柜，他們忘了彎腰小心放在地上，而是啪地一下丟在坪里，只聽到碗柜一倒，瓷器的碎裂聲隨即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絕于耳；還有那個瘦弱的山河叔，他一個人爬上我家屋樓，在濃煙滾滾中提起一只大木箱，沒想到箱子里的谷子隨著箱底脫落，嘩啦啦撒了一地；還有我的嬸娘，她披頭散發(fā)，滿臉黑灰，拍腿大哭的樣子，全都收進(jìn)了我年幼的視野。

　　今年夏天回家看母親，嬸娘和我并排坐在母親房里的竹凳上，她的手上托著年近歲的大輝叔特意為我從屋前河里捕獲而熏干的小魚，眼睛里流露出對母親晚年生活的欣羨。她說，姣啊，還是你媽的命好，生了四個好女兒，什么都替她打理好了。小魚散發(fā)出的香味刺激著我的嗅覺。我側(cè)臉望著嬸娘的兩鬢白發(fā)，又看著母親樂顛顛地邊洗棗子招待嬸娘邊與她聊家常時的平和，心里忽然生發(fā)出許多感慨。曾以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為資本的嬸娘，老了身邊也只留下了一個二兒子。曾被爺爺預(yù)言以后能當(dāng)官的小兒子長到十歲時突然得了一種怪病，眼睛一只一只瞎掉，臨死前要求嬸娘背著他在所有的親戚家走了一圈，然后，口里念著同學(xué)的名字慢慢咽氣。大兒子茂林看著家里的房屋地基，想到父輩們的恩怨情仇，害怕與二弟重蹈上輩人的覆轍，干脆選擇了遠(yuǎn)走他家入贅為婿這條路。

　　也許，長長的歲月打磨能夠讓人看透一切，生死定數(shù)，兒女情緣，還有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之物，都可以讓人在生命的黃昏里淡定如菊。

　　而我，卻在老人們的平和心境中，一點點打撈生命的記憶，那些暗處行走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