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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二十二回摘錄: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睂氣O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睂氂竦溃骸拔覐膩砼逻@些熱鬧?!睂氣O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且惶妆薄饵c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睂氂褚娬f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睂氣O便念道: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闭f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戲。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fā)可憐見。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睂氣O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云接著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睂氂衤犃耍Π严嬖瞥蛄艘谎?,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晚間,湘云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毕嬖频溃骸懊鲀阂辉缇妥?。在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毕嬖扑な值溃骸澳隳腔ㄑ郧烧Z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闭f著,一徑至賈母里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guān)上。寶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guān),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么原故。我原是給你們?nèi)⌒Φ模梦冶葢蜃尤⌒??!睂氂竦溃骸拔也]有比你,我并沒笑,為什么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jié)還恕得。再你為什么又和云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寶玉見說,方才與湘云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diào)和,不想并未調(diào)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jīng)》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zhuǎn)身回房來。 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fā),不禁自己越發(fā)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睂氂癫焕恚胤刻稍诖采?,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睂氂窭湫Φ溃骸八€不還,管誰什么相干?!币u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么說?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么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币u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睂氂竦溃骸笆裁词谴蠹冶舜耍∷麄冇写蠹冶舜?,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闭劶按司?,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已經(jīng)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么話。”說著,便將方才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guān)系?!闭f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云同看。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闭f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摈煊裥Φ溃骸安辉撍?,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邪話?!比斯欢纪鶎氂裎堇飦怼?/FONT> 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jù)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xù)兩句在后?!币蚰钤疲骸盁o立足境,是方干凈。”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jié),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睂氂褡约阂詾橛X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毕氘叄阈Φ溃骸罢l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闭f著,四人仍復如舊。 博主點評: 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突然看到生命的真相:人總是要死的,所做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有科學頭腦的人會想得更徹底:連地球最后都會爆炸,人類辛苦創(chuàng)造的東西和人類本身都會灰飛煙滅,人這短短幾十年努力不努力,存在不存在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人生本質(zhì)就是虛空的,毫無意義的。 人生的真相如此可怕,為了讓自己不去面對這恐怖,人們需要找東西來迷住自己,對自身和對他人有害的“迷”叫墮落;對自身和對他人有益的“迷”叫升華。是墮落還是升華,在領悟真相的那一霎,潛意識里就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接下來只會在自己選擇的路上越走越遠。 薛寶釵和林黛玉比賈寶玉領悟得早,薛寶釵選擇了世俗,所以她有強烈的世俗的進取心;林黛玉選擇了精神,所以她追求精神上的充分自由。而賈寶玉開悟后選擇的既不是世俗也不是精神,他選擇的是虛空的空虛。釵黛二人不能接受他的選擇,所以一同來跟他辯論,意在打消他的妄念。 賈寶玉開悟有兩個誘因:1、寶釵給他講了一支曲;2、黛玉和他鬧別扭,刺激了他?;仡^細看,我們能清楚地了解他的心理邏輯。 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寶玉對這支《寄生草》非常敏感,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所以“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如果不是王熙鳳挑動,史湘云口快,只怕當晚他就要和黛玉好好談談這支曲子。在黛玉的引導下,他可能會選擇精神而不是虛空。可惜黛玉的小性子,使得她在寶玉思想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時刻起了反作用,把他推向了虛空。 林黛玉這次生氣有五個原因:1、她被人拿戲子比,自尊心受到傷害;2、賈寶玉沒來先勸慰她,而是先去勸得罪她的史湘云;3、寶玉在勸史湘云的時候說她是個多心的人,她認為自己只對寶玉多心,寶玉這么說是在誤解她;4、史湘云說“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等于再一次傷她自尊,更讓她添堵;5,寶玉說“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她認為這話只能說給她聽,破壞了她和寶玉的親密感。 賈寶玉對史湘云使眼色,有兩個原因:1、他怕林黛玉生氣,真生氣了他又得哄半天;2、他不愿意史湘云和林黛玉之間有矛盾。兩個都是他很在意的人,他幫哪頭都不好。他最在意的當然還是林妹妹,可林黛玉比史湘云還不講理——寶玉道:“我并沒有比你,我并沒笑,為什么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 林黛玉當然是明事理的,但她對寶玉從來都是把“情”放在第一位,所以說出的話常常是“無理更見情深”。見寶玉不作聲了,她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所以說:“這一節(jié)還恕得。再你為什么又和云兒使眼色?……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糟糕就糟糕在“與你何干”這四個字上,和寶釵給他念的“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正好對應上了。但他的思維沒有直接跳到這一點上,而是先否定自我存在的價值——“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jīng)》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調(diào)和不成功,反落了兩處的貶謗,豈不正好證明自己無能?就算自己“巧智”,也逃不脫“勞憂”。況且“山木自寇,源泉自盜”,自身好,會招來災禍,那還不如不好。所以,他確定自己是無能者,也安心做一個無能者。既然“無能者無所求”,那他還求什么呢?“因此越想越無趣”,轉(zhuǎn)身回房。 襲人和他一番對話,他連續(xù)說了好幾次“與我何干”,最終說出了要命的“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大哭了一場?!焯峁P立占一偈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后: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無趣無味的生活就該扔了,可他畢竟生活在溫柔富貴鄉(xiāng),真要舍棄談何容易,所以他的領悟不徹底,不像黛玉寶釵徹悟到了“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的境界。他睡一覺醒來,被林黛玉連珠炮似的一串問,又回到了開悟前的狀態(tài)——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這個問題的前提是,你不僅名叫寶玉,而且是名副其實的寶玉。寶玉除非能悟到他本人和寶玉毫無關(guān)系,否則,無論怎么答,都在黛玉設好的套里。黛玉設問的目的只有一個:讓他的思想回歸現(xiàn)實。 寶玉最后說:“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辈⒉淮硭嬲J為自己寫的偈語是頑話。他只是看到寶釵黛玉徹悟之后仍像往常一樣生活,并未遁入虛無,所以他這樣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他理解的“解悟”,除了“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沒有其它答案。也就是說,寶釵選擇的世俗,黛玉選擇的精神,他都不認同。事實上,黛玉一死,賈府被抄,他也頓悟到“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真的出家了。 現(xiàn)代社會,人們在看清人生真相后,要避免像寶黛釵三人那樣走極端,就必須有興趣愛好,把自己迷住?,F(xiàn)代文明為我們提供了許多“迷”的方式,健康的迷,積極的迷,能讓我們在茫茫宇宙中收獲一個豐盈美好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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