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為
　　三毛在《沙漠中的飯店》里寫請荷西的老板吃飯，以小黃瓜充筍，不但蒙混過了關(guān)，還被號稱“見過世面”的老板褒獎為“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次筍片炒冬菇”。小時候覺得這事有瞎掰嫌疑——什么樣的舌頭會傻到連黃瓜和筍都認(rèn)不清？后來也真見識了味蕾細(xì)胞愚鈍的主兒，夸金針菇曰這豆芽味兒不錯，贊去皮的鹽焗杏仁道這種扁花生模樣怪吃著還成，貶金華火腿不如普通臘肉有味道，還有一位堪稱味盲，一日三餐只忠于肉丸意大利面，?？菔癄€不變心?？梢娙f未必不實(shí)，偷梁換柱也屬英明之舉，莫說撒哈拉沒筍，就算有，讓不識貨的家伙吃了去豈不白糟蹋好東西！
　　在國外讀書時帶一新來福建師妹逛中國超市，她在罐頭食品區(qū)尋尋覓覓，忽然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舉捧下四五個帶紅白格花的小玻璃瓶，心滿意足道：“早飯有著落了！”待看時，瓶身貼“紅油玉筍”金標(biāo)，內(nèi)容卻不像川菜的紅油那樣濃墨重彩，奶白色細(xì)筍條子只微微暈著紅光?；氐綄W(xué)校，她托辭菜買多了不好拎，執(zhí)意留一瓶給我，并囑咐“下稀飯最好！”這筍條嫩，酸爽還有咬頭，透著紅油香卻不覺其辣，是江南小菜的精致意境。后來和師妹從筍條聊開去，延伸到福建小吃、風(fēng)土人情和筍饌種種，半日下來，不僅通過了周末同去臺菜館會蚵仔煎的重大議題，還互換了筍豆和油燜筍的家傳秘方，交情立刻深起來。以食得友，或有“愛烏及屋”之嫌。與師妹的共鳴自不只在筍，不過筍能牽線搭橋，還因它于我原有些“口緣”。
　　南寧竹子不少，不知為何少見好筍。菜市的筍大而壯，口感毛糙，本地人用它做酸筍，下面煲湯用。這種酸筍小山包似的垛在大盆里，令路人掩鼻而過，和“遠(yuǎn)傳冬筍味,更覺彩衣春”的境界相去甚遠(yuǎn)。我們家不好這口，只吃玉蘭片和筍干。玉蘭片爽口，惜鮮味不足；筍干燜雞燉肉，雞和肉都很香，筍卻常咬不動，以致我誤以為筍入菜不過是充個配角兒。一次有朋友從平樂捎回兩頭冬筍，媽媽舍不得一頓消費(fèi)掉，就與肉末、雪里紅炒餡包包子。這種餡據(jù)說是過去貴族的吃法，肉的鮮香、雪里紅的鮮咸襯著筍的鮮脆，三重唱讓味蕾們十分受用，一口便糾正了對筍的偏見。后來市場漸漸豐富，冬筍也偶一現(xiàn)身，只是價格不菲，在我家是逢年過節(jié)才得一晤的嬌客。
　　回想《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慚愧，印象最深處既非先成竹在胸而后兔起鶻落，也非蘇東坡文與可的兄弟情深，而是筼筜谷讓人眼熱的“渭濱千畝”——千畝筍田，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饞太守還清貧個啥子！
　　天道酬饞，定居重慶這兩年，腹中饞蟲最大的驚喜是，吃筍簡直不算回事兒了。像是怕被笑話“居無竹”似的，重慶農(nóng)家屋前舍后盡是竹。有一趟火車，要在重慶境內(nèi)兜一圈才入湖北，這一圈內(nèi)可以看到，真?zhèn)€是無一座禿山，山澗兩岸，一蓬蓬綠竹云連綿谷中，這便是我的“渝山千畝”了。
　　陽氣早轉(zhuǎn)如今年，春節(jié)已見殼色干黃如老竹的小冬筍上市，每斤10元，小到去了殼只比大個兒橄欖大一點(diǎn)，一斤筍也只好得2兩肉。況未長開，肉質(zhì)過緊，鮮甜味不夠。正月過到一半，大些的冬筍亮相了，殼色還是老竹色，略白了一些。每斤已降至5元，含水多了，味道比春節(jié)時要勝一籌。到3月下旬吧，渝山突然發(fā)力，有那么幾日，冬筍涌向城鎮(zhèn)的大小集市，背簍背著，扁擔(dān)挑著，車斗載著，一波壓過一波，一浪高過一浪，呵呵，素日的紅白紫綠，全退避三舍，任筍稱霸！此時已是向春筍的過渡形態(tài)，賣筍的說是“頭撥春筍”，還留著冬筍模樣，殼色青黃帶黑，只是越來越肥大，越來越“相應(yīng)”（渝地方言“便宜”之意）。最相應(yīng)時去了殼3元稱2斤，比洋芋（土豆）還賤！教人又歡喜又為它抱不平！買筍要趕早，才可以挑著嫩而肥、尖兒上才帶一點(diǎn)綠的；有時去晚了，買筍賣筍的都家去了，空留一地黑毛殼子。
　　終于可以與饞太守平起平坐，以綠林好漢氣概吃筍了。時候一到，我家不論砂鍋豬腳還是黃燜雞，筍都拜大將軍，肉不過偏將也。有時索性命其獨(dú)當(dāng)一面：切絲清炒或滾刀塊油燜，不借他人之力，筍依然那么風(fēng)光。還有鮮筍鯽魚湯，算得上是鮮鮮聯(lián)手，筍片伏在奶湯里，入口一抿，一層層透著鮮甜的薄軟細(xì)滑紛至沓來，冥想中筍其實(shí)是一種脆嫩的魚，在入你湯鍋之前就得刀法精良的師傅細(xì)細(xì)地切了膾；唉，“鮮”字怎么竟少個竹字頭！冬筍雪里紅肉末包子仍是保留節(jié)目，餡炒多了，索性當(dāng)粥菜或拌面，一舀一大勺，豪邁啊。筍的脆甜是獨(dú)家的，不是蘋果鴨梨多汁的生脆，不是薯片的酥脆，不是蹄筋的韌脆，怎么說呢，它是“柔脆”，帶一種連牙齒也覺得快樂的“咯咯”聲。
　　對今天的饕餮們，筍還有一樁最大的好處：無污染！筍里好像沒見過什么蟲，起碼市場上剝下滿地筍殼，沒見過蟲咬跡象。況渝山地廣路隘林深苔滑，誰家瓜娃子那么杞人憂天，吭嗤吭嗤往山上扛化肥背農(nóng)藥哇！不須泡，也不須焯，綠色的程度不亞于饞太守當(dāng)年。
　　時令一過就完全是春筍了。倒也說得過去，但畢竟飽經(jīng)冬筍難為筍，提不起食欲。去年電視上介紹，將冬筍切塊煮沸加鹽裝罐雪藏，可保鮮大半年，味道也相差無幾。于是趁頭撥春筍沒下市，貪心地?fù)Щ囟囝^，將家里大小玻璃瓶裝滿還有剩，又改刀成條鋪在青竹匾里曬。接下來兩個月，就拿筍罐頭和筍干打牙祭，待到存貨告罄，還是不免惆悵——離下次相聚還有大半年呢！
　　一個非常注意保持身材的朋友曾授我以治饞秘方：管你饞什么，一次性買上一堆，放開胃口吃它個夠，保險這個念想就此斷了。這樣的方子只適用于對身段感情深、對美食感情淺的人。自詡籜龍知音如我者，就算春天盡了興，夏天散步到一片小竹林，也還是不由自主地向竹根處探頭探腦，自己知道是在訪誰的蹤影。
　　這也不寒磣，東坡先生不也一樣見竹“覺筍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