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卑身邊，我發(fā)現(xiàn)，驕傲是一個相當好的伴侶。

——愛默生

自我與他我的區(qū)分，遵循著平等的原則。大我與小我的稱謂，就像是一種不平等的劃分了。

平心而論，小我、大我的存在，是一件客觀的事實。人類是大我，個體是小我；民族是大我，自我是小我。大我是由無數(shù)小我匯聚而成的。

不過，在舊時代，大我和小我常常是階級差別的結(jié)果，兩者之間有尊貴和謙卑、崇高和低下的分別。今天，在傳統(tǒng)的戲劇中，還可以聽到大人、小人，老爺、小女子的稱呼。

隨著社會的進步，名分上的差異已經(jīng)不再那么可怕，大我和小我所具有的價值論色彩便凸現(xiàn)出來了。精神道德高尚的，稱之為大我；精神道德低下的，稱之為小我。

如果拋開以上種種情況不論，人們在心理上常常還會有大我或小我的感覺。這是自我對自己的不同評價，是得意時和沮喪時不同心理意識的轉(zhuǎn)換。

首先，大我是神、佛、圣人，是酋長、國君、老爺，小我是凡人、眾生、俗人，是族人、草民、百姓。

早在有神、佛、圣人之前的遠古時代，原始的先民們面對的是大自然。他們往往擬人地把自然的各種現(xiàn)象看成是有一個他在的大我在作祟。他們會把日、月、星辰、山、水、樹林都看成是精靈，把旋風(fēng)看成妖精，用棍棒和刀劍來對付它們。

有一首古老的愛沙尼亞的歌曲這樣唱著：

    災(zāi)難的風(fēng)?。〖矂哦辛?，

    它沉重的翅膀掃過大地！

這不幸與悲哀的颶風(fēng)呼嘯著，

原來是芬蘭男巫在作法吹氣！

希羅多德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在古代的黎波里，從撒哈拉大沙漠吹來的熱風(fēng)抽干了所有的水渠。于是人們召集會議，決定集體進軍去向南風(fēng)開戰(zhàn)。他們擊著鼓列著隊，威嚴地走進旋轉(zhuǎn)著沙塵的紅云之中。以后，誰也沒再見到他們。

在尼羅河上游，在西非、中非和南非，在美洲、亞洲和歐洲，最早的酋長或國王往往是那些能夠呼風(fēng)喚雨、治病救人的巫師。人們通過巫師們的神秘行為，分享著征服自然之大我的感覺，同樣也常常會懲罰或殺掉那些求雨失敗或帶來災(zāi)難的巫師。

弗雷澤說：“在原始人看來，超自然的力量，如果確實超越于人的力量的話，也超越得不多，因為人類思想可以恐嚇和迫使超自然力量按人的意志辦事?！?/p>

倒是以后，隨著人類知識的增長，人們開始清楚地認識到自然的廣漠無垠和在自然面前自己的渺小和軟弱。于是，人們膜拜神，信仰宗教。同時，又把那些作出有益于人們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或從事征戰(zhàn)并取得勝利的英雄，看作是神祗，是圣人。

再以后，由這些英雄和圣人建立起國家，有了相配合的宗教，平等意義上的自我與他我便讓位給了顯示高下尊卑的大我與小我了。秦始皇喜歡稱“朕一人”，這是一種何等威嚴的“大我”呀！

在封建時代，小我是依附于大我的。大我為了讓小我規(guī)規(guī)矩矩，不僅用宗教、用神學(xué)的力量，還用國家、用家族的力量，建立起一套等級的結(jié)構(gòu)。在西方，最高的大我是上帝，他在塵世的代理人是教會，是神父。在中國，子女要服從父母，妻子要服從丈夫，臣民要服從君王。中國的君王是天子，天的兒子；基督耶穌卻自稱是“人子”，人的兒子。

大我是權(quán)力的擁有者。權(quán)力有多大，大我就有多大。權(quán)力不夠大的，就會成為對上是小我、對下是大我的兩面人。問題是，最大的大我是否一直覺得自己真的是大我。

在黃仁宇描述精彩的《萬歷十五年》中，有這樣一段文字，頗有意味：

張先生（居正）言行不一，他滿口節(jié)儉，但事實證明他私生活極其奢侈。他

積累了許多珠玉玩好和書畫名跡，還蓄養(yǎng)了許多絕色佳人，……得悉了這項新聞，

萬歷（皇帝）又感到十分傷心。這十年來，他身居九五之尊，但是被限制到?jīng)]有錢

賞賜宮女，以致不得不記錄在冊子上等待有錢以后再行兌現(xiàn)?！沁@位節(jié)儉的

倡導(dǎo)者，以圣賢自居的張居正，竟如此口是心非地占盡了實利！此外，我們在此書中還常常可以讀到，皇帝雖為至尊的大我，其實要受種種嚴格的禮儀規(guī)則的約束，又是最無自由的、被管教著的小我。

比較起來，倒是那些身處山野的布衣小民，無憂無慮，無牽無掛，與天地自然融而為一，真正分享著自然天地的大我的感覺。

試讀李白的詩句：

    噫吁戲！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騰到海不復(fù)回。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          *          *

在婆羅門教和印度教中，“我”的含義有二，其一是個體靈魂，即“生命我”，小我；其二是世界靈魂，大我。

面對自然宇宙而感到自己是小我。這種小我之感常常被引向?qū)τ诖笪业淖匪?，它是產(chǎn)生宗教情感的原因，也是引發(fā)科學(xué)探索的動機。這時，大我是自然，是上帝，小我是人，是科學(xué)家，是神學(xué)家。

倡導(dǎo)科學(xué)的盧克萊修寫道：

    能夠驅(qū)散心靈中之黑暗的，

既非初升太陽眩目的光芒，

也非黎明之劍的閃光，

而是自然的面貌及其規(guī)律。

這個教導(dǎo)著我們的規(guī)律開始于：

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從無中生出。

恐懼所以能統(tǒng)治億萬眾生，

只是因為人們看見大地寰宇，

有無數(shù)他們不懂其原因的事象，

因此以為有神靈操縱其間。

而當一朝我們知道，

無中不能生有，我們就會

更清楚地看到我們所尋求的：

萬物由之造成的那些原素，

以及萬物之造成如何未借助神。

崇拜神或上帝的奧古斯丁則說：

天主究竟是什么？我問大地，大地回答：“我不是你的天主?！钡孛嫔系囊磺?/p>

都作同樣的回答。

我問海洋大壑以及一切爬行匍匐之物，它們回答說：“我們不是你的天主，

到我們上面去尋找?！?/p>

我問飄忽的空氣，大氣以及一切飛禽，它們回答說：“阿那克西米尼（古希

臘哲學(xué)家，認為氣是萬物的始基）說錯了，我不是天主?！?/p>

我問蒼天、日月、星晨，它們回答說：“我們不是你所追求的天主?！?/p>

我問身外的一切：“你們不是天主，但請你們談?wù)勌熘?，告訴我有關(guān)天主的

一些情況?！彼鼈兇舐暯泻罢f：“是他創(chuàng)造了我們?！?/p>

我靜觀萬物，便是我的咨詢，而萬物的美好就是它們的答復(fù)。

關(guān)于我的天主，我問遍了整個宇宙。答復(fù)是：“不是我，是他創(chuàng)造了我。” 

牛頓高高地站在科學(xué)的理性和上帝的榮耀之間：

高高蒼天，

藍藍天空，

群星燦然，

宣布它們的本源所在。

就算全都圍繞著黑暗的天球

靜穆地旋轉(zhuǎn)，

那又有何妨？

就算在它們發(fā)光的天球之間，

既找不到真正的人語，也找不到聲音，

那又有何妨？

在理性的耳中，

它們發(fā)出光榮的聲音，

它們永久歌唱：

“我等乃造物所生。”

馬克思說：存在決定意識?，F(xiàn)實的社會生活，決定了人們的觀念。代代相傳的觀念，人們就把它們看成是現(xiàn)實的、合理的。

在社會等級結(jié)構(gòu)中有大我與小我，在自然和神面前，同樣有大我和小我。關(guān)于大我與小我的思想，成為傳統(tǒng)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這一組成部分中的有些內(nèi)容，又常常被稱作倫理和道德。

但是，大我的道德觀和小我的道德觀并不一樣。

孟德威爾說：“道德的發(fā)端，明顯的是由于巧妙的政治所創(chuàng)制，借以使人人互相為用，又易于駕馭。道德的發(fā)端，乃為了使野心家既容易又極安全地從大家那里獲取更多的利益，并且統(tǒng)治他們的大多數(shù)。政治的基礎(chǔ)一旦如此立定，人要長久不被教化就不可能?！?/p>

比如，董仲舒創(chuàng)制的三綱五常那一套道德規(guī)范，就是“大我”們的道德了。

比較而言，老百姓無權(quán)無勢，也沒有駕馭他人的能力和野心，他們對于道德的觀念，往往只是在人情往來和利害交換之際如何面對自己的良心的問題。

正因為這樣，“小我”們的道德觀念似乎只是純樸地從善和惡的本義出發(fā)的。重讀魯迅先生關(guān)于一個人力車夫的故事，仍有無窮的意味。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并沒有傷，又沒有人看見，便

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么的。走你的吧！”

車夫竟不理會，——或者說并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

攙著臂膊立定，向伊說：

    “你怎么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么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

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xiàn)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

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fēng)之后，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

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

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地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

皮袍下面藏著的“小” 來。

*          *          *

再進入人的心理世界時，可以發(fā)現(xiàn)，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個大我，一個小我。或者說，至少在每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中，有過小我的體驗，追求過大我的感覺。

心理學(xué)家阿德勒分別稱之為自卑和超越（優(yōu)越）。他以分析自卑情結(jié)為核心，建立起獨具特色的個體心理學(xué)。

小我的自卑感有許多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

動物園的獅子籠前有三個小孩子。他們都是第一次看到這可怕的猛獸。一個孩子躲在她母親的背后，全身發(fā)抖地說：“我要回家?！钡诙€孩子站在原地，臉色蒼白地用顫抖的聲音說：“我一點不怕?！钡谌齻€孩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獅子，并問他媽媽：“我能不能向它吐口水？”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卑感。因為每個人或者對目前所處境況的的某一方面不滿意，或者對自己性格中的某一缺點比較敏感。這都會使人感到自己處于一種軟弱或不利的地位。尤其是擔心別人會發(fā)現(xiàn)或知道。當別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弱點時，便越發(fā)會加劇這種自卑感。

在自卑感的支配下，就有了小我的感覺。

同樣，沒有人會愿意長久地忍受自卑感的折磨。他會采取某種行動，企圖消除自卑的緊張心理。所以，每個人都有他爭取優(yōu)越感的目標，這是他的理想、愿望，或者人生的目標。也可以說，這是他走向大我的開始。

健康成長的人，通過他腳踏實地的努力，一步一步接近他的目標。他成功的一天，也就是甩開小我，實現(xiàn)大我的一天。

病態(tài)發(fā)展的人，也有他擺脫自卑之小我的方法。因為他自卑到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走出自卑，便會用虛假的優(yōu)越感來自我陶醉，或自我麻木。他們總是企圖使自己相信：我并不軟弱，我是有力的。他們會用驕傲、魯莽、攻擊性的語言來顯示自己的強大，也會用眼淚、疾病、自暴自棄的行為來引起別人的關(guān)心和重視。結(jié)果，他們?nèi)匀惶幱谛∥业淖员爸校笪业膬?yōu)越只是一種虛假的幻相。

阿德勒說：“自卑感本身不是變態(tài)的。它們是人類地位之所以增進的原因?！鄙踔量梢赃@樣認為：“我們?nèi)祟惖娜课幕际且宰员案袨榛A(chǔ)的?！?/p>

人類永恒地追求著超越的大我，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弱小。所以，可以解釋人類為何會創(chuàng)造宗教、需要宗教。因為他們在宗教的情緒中，能夠丟掉小我，體驗大我。所以，也可以解釋人類為何需要科學(xué)、藝術(shù)、國家。因為他們在科學(xué)中駕馭了自然，在藝術(shù)中沉浸于偉大和永恒，在國家中看到了現(xiàn)實的力量。

但是，我們永遠無法達到生命最高目標的大我。實際上，對于任何個人或全體人類都是這樣。這句話的反面意思是：我們永遠無法一勞永逸地擺脫潛藏在內(nèi)心的小我。

所以，對于任何個人，小我與大我之間存在著永恒的糾葛。這不是命定論的裁斷，而是對大我、小我的千姿百態(tài)的組合方式，即每個人具有不同內(nèi)容的生活樣式的有限提示。

阿德勒看到：“許多對我們文化有重大貢獻的杰出人才都有器官上的缺陷，……然而，這些奮力克服身體或外在環(huán)境困難的人，都造成了許多新的貢獻和進步?！?/p>

司馬遷說自己因：

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

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nbsp;

接著是一段著名的論述：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

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

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

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于是，世有《史記》。

小我與大我，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