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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戀愛時代》

 清輕 2013-01-19

王海鸰新作:新戀愛時代

《新戀愛時代》
王海鸰

  內(nèi)容提要

   金融專業(yè)的鄧小可進入投行公司實習并力圖轉正,不料遭遇嚴苛的美女上司陳佳,作為職場新人的她開始了迎難而上、百折不撓的職場煉獄。歷經(jīng)一系列理想與現(xiàn)實的碰撞后,初始工作的盲目熱情轉變?yōu)閷ψ陨淼睦潇o思考,鄧小可準備放棄工作,考研深造。相親時鄧小可邂逅成熟、自信的“鉆石優(yōu)質(zhì)男”鄭海潮。海潮在小可職場失意時的悉心幫助使她重燃信心,小可也克服了海潮與陳佳曾經(jīng)的感情糾葛并與他相戀。不久,小可又面臨出國深造和維護愛情的抉擇,是堅持自我?還是愛情至上?

(一)惠涓傷春了,為女兒傷

   惠涓開車接女兒,前方路邊榆葉梅盛裝現(xiàn)出,一枝壓一枝一樹接一樹的紅粉,嬌滴滴肥嘟嘟,裸著,炫著,美著,可惜,它只十幾天活頭;女孩兒常被用花做比,美如花,美得短也如。想到這個惠涓心就慌:女兒二十三了,連個起碼的戀愛對象都沒有;還不能說,一說準說:“急什么,我才二十三!”才二十三?要你是男孩子,還可說“才”;女孩子,只能是“都”!

   ——惠涓傷春了,為女兒傷。

   這天是星期天,女兒在公司加班。事先跟她說請個假不要去了,你一個實習生,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如果沒事,該去去,但你有事,事很重要。女兒不聽,她心里公司更重。那公司不錯,是家有一定規(guī)模的投行,現(xiàn)如今學金融女生的勵志口號就是:上得投行,下得廚房。一個在校本科生能進這樣的公司實習,畢業(yè)后如能夠留下,自是好事;但跟惠涓安排的事比,不能比。

   惠涓為女兒物色了一個優(yōu)秀男青年,人托人人又托人,爭取到今天的見面機會;見面時長都有限定,下午兩點半到三點半。對此惠涓有過看法,感情這事兒,合則談,不合散,用得著限什么定嗎?矯情!但她很快放下不滿從積極方面進行了思考:這正說明人家優(yōu)秀啊,不優(yōu)秀敢限定嗎?不優(yōu)秀只配被限定。雖說女兒目前也在被限定之列,但,一旦兩人見上了面,誰限定誰就難說嘍。

   女兒生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與俗意的美不同,她美而渾然不覺。這不覺并非不知,從小被人夸到大怎會不知?是不在意。她只在意她在意的事,像她父親。曾經(jīng)惠涓因之竊喜:自覺其美的女孩兒心難靜,心不靜學習好不了。女兒學習好,重點初中重點高中名牌大學一路上下來,沒讓人操心。但漸漸,惠涓發(fā)覺不妙。年少時一心一意讀書,是對的;都二十多了還這副除了學習就是工作別的不管不問的架勢,是不對的。男人可以,男人有事業(yè)就有一切;女人不行,世界對女人的永恒要求是貌。事業(yè)可能隨著年齡長,容貌只能隨著年齡褪。

   相親事于周五定下,當天下班進家就跟女兒說,直說到今天早晨。語重心長苦口相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用了各種的方式。文藝的:春天是戀愛的季節(jié);通俗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庸俗的:明年二十四后年二十五,過了二十五就往三十上鼓,女孩子值錢的好時候就這么幾年,這幾年抓不住,要么,剩在家里,要么,降價甩賣!

   不聽!

   后來丈夫出面調(diào)停,才算打破僵局:女兒還是去公司加班,到下午結束不了,請兩小時假,來回路上一小時,相親一小時。為確保實施,惠涓開車接送。

(二)27歲的部門經(jīng)理,年薪60萬,能干、漂亮

   惠涓比約定時間提前半小時到,走前從女兒書柜拿了本書,用來打發(fā)等待時間,卻忘戴花鏡。瞇細眼吃力地看了一個小段兒,累得放下。從前她視力多么好啊,再小的字,只要有亮,就看得清,那時節(jié)恍若昨日。合上酸澀的眼,默念著剛才書中的話——“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心有戚戚。待會兒女兒來,揀適當時候——就路過榆葉梅的時候——把這話說給她聽。

   惠涓不文藝不小資,豈止是“不”,相當排斥,如果不說鄙視;可是,女兒文藝女兒小資,做母親的就得把自己的好惡放到一邊。為能跟女兒有共同語言,看書揀女兒喜歡的書看,說話用女兒喜歡的風格說,比如“春天是戀愛的季節(jié)”,比如“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一心一意跟女兒交朋友。自己做女兒時,兒女得巴結著父母,輪到自己做母親,乾坤倒轉,父母得巴結兒女了,也算是一種生不逢時。常常,下班到家忙完洗完上床,還得強睜睡眼看兩頁女兒看過或正看的書,什么“我已然開始了長年的迷途,生之命題封鎖我,觥籌交錯的知識酒杯灌醉我,愛與欲的邏輯困惑我,生活的樁木打倒我……”木樁就木樁吧,非得“樁木”,世上就有那么些人專門不好好說話。這種字兒想看下去,除得有顆母親的心,還需毅力,堪如哪本書說的,人為和猴子打成一片,得去模仿猴子。

   咔,車門打開,女兒進來;臉繃著,嘴閉著,連個起碼的招呼都不打。惠涓很生氣,但決計不計較。同意相親已是進步——已是讓步;她讓一步,你就得讓出相應的一步,不如此不能維持和平,不和平不利于相親大局。

   惠涓掛擋,倒車,前駛,車在靜默中行。小空間兩個人的靜默,于僵持中對抗,較量催生著憤怒,時間越長怒火越旺,火山般積蓄爆發(fā)的能量。惠涓忍了再忍,忍無可忍:相親不是目的,相成了才是,以她眼下的這個心態(tài)這副尊容,不可能相成,相不成不相,話得說清!在火山即將爆發(fā)一刻,車拐彎,榆葉梅驀然再現(xiàn),花樹花河豐饒咆哮,正當謝幕前?;蒌噶r心軟?!靶】桑薄畠好麊拘】伞翱?!榆葉梅!太漂亮了,嘖嘖!”聲音歡快,仿佛什么事沒有。小可不為所惑,不理不睬,眼珠子都不動?;蒌笀猿掷潇o:“小可,別人跟你說話,你總得給點反應吧?”她哼:“您想要什么樣的反應?”惠涓火山爆發(fā):“你到底想干什么?給臺階不下!還挑釁!”沒想小可火更大:“您到底想干什么!說過上班時間別打我電話,非打!”

   惠涓消了氣,原來她鬧別扭不為相親,為這。惠涓到后先發(fā)的短信,沒接到回復才打的電話。說自己到了,問請假了嗎,總共沒兩分鐘就掛了,有什么嘛,她明擺著借題發(fā)揮。不過也好,你借題發(fā)揮,我就就事論事。“怎么,給你造成不好影響了嗎?”惠涓問,帶出點關心和歉意?!笆堑氖堑氖堑?!您來電話時陳佳在我旁邊!”她嚷。陳佳是小可的領導和人生榜樣,27歲的部門經(jīng)理,年薪60萬,能干、漂亮。

(三)“小心別搞臟了文件!”

   當時小可正干活。把復印好的文件按頁碼好分作七份,分完,逐份檢查,確保沒有錯頁缺頁殘頁,再行裝訂。到公司來她大多做的是這類沒知識含量的事情,每次做都同第一次做般認真,帶一種虔誠的執(zhí)著,進投行工作是她和很多同學的夢想。如今的中國很像幾十年前的美國,經(jīng)濟、金融類專業(yè)成為學生們的最熱首選;投行又是這些人學成后的最熱首選,致使投行門檻直線上升,想進先得出身名門。國內(nèi)清華北大、美國常春藤、英國牛津劍橋、日本東大……小可就讀人大;若是人大財經(jīng)學院也好,她不是。硬件不行軟件補,做事先做人。她的努力很快見效,懂事、踏實、認真,是上下對她的一致評價。

   確定文件沒錯,小可裝訂,項目組開會等著用,實習老師電話催兩回了。本該開會前弄完,一位錢姓老師頭痛,差她去買布洛芬把時間耽誤了。七份文件訂好,最后拿過拆散的原始文件。那文件是借的,實習老師一再叮囑不要弄丟不要弄臟不要出錯。再次一頁一頁數(shù)過沒有問題,攏好,在桌上蹾一蹾齊,預備裝訂時媽媽電話打來——公司規(guī)定手機24小時開機——接完電話剛掛,陳佳聲音在腦后響起。女中音,帶點磁性;那聲音也使小可傾倒,她自己是扁平的娃娃音。那聲音說:“文件急等著用。請抓點緊。上班時間不要打私人電話。弄完直接送三號會議室?!币粋€驚嘆號沒用,還用了“請”,外人聽來又和氣又客氣,但在當事人小可耳朵里,如同雷鳴。

   小可連道“好的陳總”,手下加緊動作,動作幅度很大,帶著點不由自主的夸張:右掌高高抬起,對準訂書機用力砸下……錐心的銳痛從左手傳來,疼得她尖叫出聲,定睛看,砸下的訂書釘在她左手食指的肉里——剛才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身后陳佳身上,對手中做著的事情根本視而不見——把訂書釘從肉中拔起,鮮血登出,陳佳隨之發(fā)出一聲尖叫。

   瞬時,小可感到了溫暖,暖得疼都不那么疼了,那是一種帶有親近親切味道的溫暖。沒想到陳總也會尖叫,沒想到陳總其實也是一個女孩兒,會害怕,會受到驚嚇。她要對她說,自己這傷看著嚇人,其實沒事兒,使勁把血擠擠,注意別感染,兩三天即可愈合。

   沒想陳佳先她開口,說的是:“小心別搞臟了文件!”話到手到迅雷不及掩耳將那份寶貴文件從小可手底下抽出,幾乎同時,小可傷指鮮血滴落,正落到剛才文件所在的地方。

   那一刻,小可冰凍般凝固,幾秒鐘后,一言不發(fā)轉身走開,邊走心邊往下墜——她不該走,她應該拿上文件送三號會議室——陳佳在身后看她,她感覺到了那目光的力度——心里頭明明白白,卻就是走,越走越快,她被突如其來的深刻失望攫住,無法自控。

   跟媽媽說了事情經(jīng)過,三言兩語,只說經(jīng)過不說心情。心情沒能厘清:到底是什么讓她如此失望?

   惠涓相當不以為然——沒聽說哪個領導會為這么點小事把人開了,但不能說,說了勢必又是新一輪的爭執(zhí)對抗,沒必要沒意義,更重要的,沒時間,再過兩個紅綠燈到相親地點,得在這之前調(diào)整好女兒心情。

(四)“最可靠的伴侶是強大了的自己”

   惠涓先檢討:“都怪我,不該上班時間打你電話?!狈诺妥藨B(tài)才能消除敵意。再解釋:“主要是咱們要見的那個男孩兒各方面條件太好了,要不我不會那么急?!?/span>

   小可嘆口氣:“媽以后您千萬別給我張羅了,張羅了我也不來,這是最后一次?!?/span>

   惠涓一語雙關:“最后一次!”

   相親地點在醫(yī)院旁邊的咖啡廳,約好到后電話聯(lián)系。下車后惠涓剛從包里掏出手機,鈴聲響,是沈畫。

   沈畫是惠涓二姐的女兒?;蒌告⒚萌齻€,二姐命最不好,嫁了個沒本事的男人,一輩子窩在東北的偏遠小鎮(zhèn),生活平淡乏善可陳,惟一能拿出來說一說的,是這個女兒。那女孩兒漂亮,漂亮得光芒四射咄咄逼人,和她的漂亮一比,小可的美只能算端正。自古紅顏多心高,沈畫不甘像父母那樣螻蟻般活著,一心到北京打拼,上海廣州都不考慮。不能不說,她是對的,縱觀全中國,能讓美色發(fā)揮出最大光和熱的,當屬北京了。二姐說沈畫到北京后工作沒落實前,得先在惠涓家住一段,惠涓滿口答應。家里三口人四大間房呢,臨時周轉個人全無問題。昨晚二姐來電話說沈畫今天到,看來這是到了。

   果然是到了。但是呢,不住小姨家了。問為什么,說不想給小姨添麻煩。惠涓直覺這不是理由,當下追問,她不放心。年輕女孩兒,頭回來北京,關鍵是,長那么扎眼,萬一出事呢?真出事跟她媽沒法交待。二人在電話里一問一答,一答一問,一旁小可等得不耐煩,抬腿往咖啡廳走,惠涓趕緊抽出嘴來問:“你知道是哪一個嗎?”“我看到他了?!彼忠恢?。

   惠涓朝小可指的方向看,也看到了:灰藍休閑西裝,眼前放一個筆記本電腦——都是事先約定的——坐靠窗的咖啡座上。從她們這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臉,那側臉輪廓清晰流暢剛而不硬,比照片還好看。照片惠涓讓小可看過,小可不否認照片中人的帥,卻說,不能以照片取人,現(xiàn)如今只要想,誰都能成為照片上的美女帥哥。這觀點惠涓認同,但說:“男的長得不討厭就行,有本事就行。”說歸說,心里也犯嘀咕,才貌雙全到底好些,男女都一樣。而今看到真人,心下踏實許多,邊跟沈畫說話邊向青年所在窗口對著的路邊迂回,路邊有棵白楊,目測樹干粗細剛好夠她容身,使她能觀察到里面而不被發(fā)現(xiàn)。

   小可踏上咖啡廳臺階,廳門大敞,春光由大門長驅直入鋪滿吧臺,一大蓬雪白百合花在吧臺的春光中怒放,小可心情越發(fā)憂郁。進門時停一下,扭臉檢視門玻璃映出的自己:大致過得去,細節(jié)不清楚,玻璃畢竟不是鏡子;即使看得清楚又能怎樣?只能這樣。進大門右拐,心竟有些惴惴。這并不是她第一次相親,之前被媽媽逼著相過三次,每次都是素顏素衣去,滿不在乎回。去就是目的,就完成了任務,她是為媽媽去,是孝。這次感覺異樣,頭一回,她想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

   曾經(jīng),小可一心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實現(xiàn)自我價值,深信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最可靠的伴侶是強大了的自己”。到今天前,她一直努力地在這條路上走,向著既定目標心無旁騖。而今,那目標變得模糊不清,變得可疑。來的路上她苦苦地想,這到底是為什么?

(五)他各方面條件出色,是每個神經(jīng)正常女孩子的戀愛、結婚對象

   絕不是為工作時間接打私人電話被陳佳批評了,恰恰相反,她樂于被陳佳批評。實習老師說,如果陳總哪天看你出了錯卻說都不說,證明她對你失望了,你最好是趕緊找下家走人,陳總只批評她認為值得她批評的人,換句話說,她只對她看重的人嚴格,越看重,越嚴格。是在車拐進咖啡廳停車場的一刻,小可醍醐灌頂般參出了個中緣由:嚴格不等于冷酷。

   一直以來,在她心底,陳佳不僅是她的領導和榜樣,還是知己。當初應聘,第一輪簡歷階段她被淘汰。想來的人太多,都想通過實習留下,跟那些人就讀的學校學歷比,小可出身寒微學歷低下。正是陳佳——她對篩選出的簡歷不滿意,要求看投來的全部簡歷——把小可揀了回來。小可的第二外語是日語,一級,最高級,這一點吸引了陳佳。能把第二外語學到這程度的人少,除了有興趣,還得有能力,這兩點都為陳佳看重。面試時陳佳對小可說了四句話:日語一級,很不簡單。公司有對日業(yè)務,剛走了個人。注重細節(jié),做事先做人。歡迎你來南實證券。四句話句句都是重點:認可。前景。方法。期待。

   陳總欣賞她看重她,她惟以十倍的努力響應,胸懷“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情投入每天的工作,復印、錄入、訂餐、送取快件……樁樁件件,別人看來簡單枯燥,她做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有時與同期實習的同學聊起,得知他們在別處做的事同她在南實證券相仿,但心情相反,沮喪茫然。

   是激情賦予了同樣工作以不同感受,是陳佳賦予了小可激情。每天迎著朝陽向公司走,小可心兒朝陽般雀躍明亮:她又將在陳總注視下開始新的一天,自己的點點滴滴都會為她看到、欣賞,她愿一直跟著她,忠實于她,向她學習,讓自己的未來像她那樣輝煌。

   緊急關頭陳佳的本能選擇向小可揭示出真實的現(xiàn)實:陳佳于她沒有絲毫的別樣情感,她曾為之著迷沉醉的那一切,全是她一廂情愿的詩化。在陳佳那里,她只是南實證券的一個零部件一顆螺絲釘,能用時,用;不能用時,扔。面對這樣的真實,小可的沮喪茫然不亞于她的同學。還不如,同學好歹始終清醒,不像她,身為名牌大學高材生竟能對日復一日的簡單勞動心滿意足激情迸發(fā),打了雞血似的。

   媽媽接沈畫電話時,小可站一邊百無聊賴四顧,目光從咖啡廳大落地窗掃過,看到了他:灰藍休閑西裝,筆記本電腦,側臉輪廓清晰流暢剛而不硬……那一刻,她心突地跳了一下。

   小可往他所在的咖啡座走,越近,心跳越兇。他各方面條件出色,是每個神經(jīng)正常女孩子的戀愛、結婚對象;媽媽一直說女孩子的好時候就這么幾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她嫌媽媽庸俗,此刻,察覺到自己的幼稚。此刻的小可如同一只一直向著既定目標奮力飛翔的小鳥,突然間發(fā)現(xiàn)目標沒了,驚慌失措下感到筋疲力盡、心灰意冷,方才想到,她還應當有一棵屬于自己的大樹。這大樹枝繁葉茂,允許她藏身歇息,給她安全溫暖,為她抵擋外面的風風雨雨。

   他一直對著打開的電腦看,沒有抬頭,她都走到桌旁站住了,仍不抬頭。小可沒想到會是這樣,杵在那里不知往下該怎么進行。

(六)都這時候了,他都沒想起她是誰

   他看什么呢,那么專注?身邊站了個人都沒感覺。有一點可以肯定,是工作上的事。成功男人都忙,不忙成功不了。他身后隔壁幾個男女在高談闊論,時而爆發(fā)出狂浪大笑,他充耳不聞,雙目微垂,全身心凝定,只右手食指時而輕動向下拉屏,如入無人之境。不消說,此刻,讓他坐到這里的那件事情全然不在他的心里——會不會,從來就不在他心里?他來相親只為應付家里應付差事,一如從前的她!念及此小可一懔,定睛再看時果然發(fā)現(xiàn)問題:他西服質(zhì)地不錯,但皺了,該換沒換;他臉的正面同側面一樣完美,但胡子拉碴,該刮沒刮;頭發(fā)也亂,沒梳……同為應付差事,他不如她,他連起碼的尊重都不肯給!

   從前,這件事上,小可認為障礙只在自己。從小學一年級就有男生追求了,給她寫小紙條,說“我喜歡你”——“喜歡”不會寫用拼音代替。初中高中大學一路走來,追求者眾。談過幾個,不了了之,都是到一定階段后就不耐煩,不耐煩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膚淺幼稚。媽媽說她太過挑剔,她承認;認為只要自己肯包容能接受,一切迎刃而解,這會兒想想,真是諷刺。

   小可決定走,馬上走。走前本能看窗外一眼,果不其然,與媽媽目光“當”地撞上,她嘆息著想,要么把相親程序走完,要么被媽媽嘮叨至死,兩害相權取其輕。“你好。”她對他招呼。

   他被驚著了似的抬起頭,目光茫然看她,帶著詢問。小可為這目光刺傷:都這時候了,他都沒想起她是誰,或者說,沒想起他來這兒的目的——無所謂了!

   小可走進去,坐下來,從容鎮(zhèn)定,無欲則剛。“我是鄧小可。”坐下,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其時心中尚懷一線希望,希望他聽到這名字能夠恍然、歉然,最好接下來還有——欣然。沒有,仍是只有茫然。小可心生一絲痛楚:這個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懷著對溫情的渴望走近的男生,與她無關。

   要能大哭一場該多好,讓今天遭遇的各種失望、失落、失意隨著淚水痛快地流瀉排放,可她不能。努力張大眼睛把涌出的眼淚含住,咽下,這讓她足有一分鐘沒辦法說話。他的神情中現(xiàn)出詫異——只有詫異——那詫異讓小可心徹底變冷,冷硬、冷靜:她對他的溫情渴望不過是由于軟弱,她軟弱不過是由于期待的落空,她那期待原本就是個錯誤——人都會犯錯誤,但不能為錯誤打垮!

   小可看一眼他打開著的電腦,微微一笑:“正忙著?”

   他點頭,明確地,毫不躊躇地。

   小可沒想到,呆住。

   她當然知道他忙,她那樣問只為找句話說,兩個陌生人在一塊兒不找話沒話。身為男生你不主動找話說也就罷了,出于禮貌答一句“不忙”是起碼的吧?他不,他連假裝紳士一下都不肯。他怕什么呢?怕說了“不忙”她就會給棒槌當針(真)糾纏他騷擾他耽誤他時間嗎?他時間實在太寶貴了,他條件實在是太好了,好到了不論他怎樣傲慢輕慢姑娘們都會成群結隊前仆后繼??上О?,“龍生九種種種有別”,這世上既有蒼蠅嗜血般愛你的好條件的姑娘,就一定會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女孩兒!

(七)“我沒有機會說”

   小可討厭相親,并不是真的認為自己“才”二十三,她討厭的正是這種惟條件為上的俗氣、勢利——他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太低估別人的追求了!恥辱化作怒火燃燒,全身心攣縮顫抖包括面部,她支起兩肘使兩手托腮,以指按住震跳的眼肌,說:“我跟你一樣,不想來相這個親。但跟你又不一樣,我是我媽押著來的,她在外面。”頭朝窗外一擺,他扭臉去看,她看著他:“看到了吧?楊樹后頭那女的……所以,我得假裝跟你坐會兒,聊會兒,得耽誤你一點點時間,對不起啊?!彼剡^臉來時目光明顯活泛多了,顯然,確定了沒有威脅后感到放心了,放心后就愿意遵循做人的基本常識了,接著她的話也找了句話說:“你為什么不愿意相親呢?”

   “沒興趣!”她干脆道,心里頭痛快些了,“我現(xiàn)在很忙,要寫畢業(yè)論文要實習要找工作,千頭萬緒。簡單說,正處于人生最關鍵的爬坡期!別的,不予考慮!”

   他笑了笑,問:“你們不是說,找個好老公,少奮斗多少多少年嗎?”“哈!”小可也笑,冷笑,她對他的判斷果然沒錯。一字字地,她告訴他:“沒有‘我們’,只有她們。”他眨巴眨巴眼:“什么意思?”這一次不是沒話找話,是真沒明白。

   小可很樂意回答他:“意思就是,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說著起身:“接著忙你的吧,不打攪!”向外走。

   他沒想到,忙跟著站起,于是乎,小可看到了他西服右下襟的一塊黃色斑跡,當即不假思索站住,正面向他,邊用力上上下下打量,邊一字一頓道:“給你提個醒?下次你相親的話,請一定收拾好點再來。就算你跟我一樣是家里逼著來的,就算你根本沒打算同意這事,但是,該對對方有一個起碼的尊重!”轉身走。他叫:“哎請稍等——”

   她看他,看他有什么話可說。他沒能說成,剛要開口時被一個不期而至的人給打斷。那人在他們桌頭位置站定,先客氣地沖他點下頭,而后扭臉直視小可:“是鄧小可嗎?”小可愣住,旋即,注意到對方的灰藍西服手提電腦,繼而,恍然大悟:“你是——”

   那人不待她說完,篤定一點頭:“對,我是?!毖援?,沖小可對面方向又那樣一點頭:“他不是?!倍螅瑢χ巴庠僖稽c頭:“我剛才跟阿姨通過話對上號了?!?/span>

   小可看窗外。目光甫一過去,便被在窗外不遠處焦急等待的媽媽接住,即刻沖她連比劃帶說,聽不到說什么,也用不著聽。

   真是鬧劇?。?/span>

   “我們?nèi)ツ沁呑?,小可?”相親對象說,去掉姓氏直呼名字,露骨地表達著喜愛。

   這單方面的強行表達讓人肉麻、生厭,還得跟他把程序走完,好歹最后一次。小可低頭拿包,座位上沒包,包在車里。抬頭走時余光瞥到了對面那人,他正在看她、看他們,臉上是饒有興趣的好奇和事不關己的淡漠,如同看熱鬧的路人,小可突然間惱怒,沖他低吼:“你為什么不早說?!”

   他愣一下后方才明白,正色道:“我沒有機會說,你想想!”小可啞然,怒火窩心無可宣泄,霍地,轉過身去面朝她的相親對象:“對不起,我還有事!剛才,我把該對你說的話都對他說了!”轉而對“他”一點頭:“麻煩請?zhí)嫖肄D達!”揚長離去。

(八)沈畫自小地方來

   飯做好了,兩素一葷,主食是粥,一人一碗;葷為烤對蝦,一人一只。晚餐須少食,健康和不健康都是吃出來的。

   惠涓手機響了,是沈畫,說找的旅館不合適,要來家住,惠涓連聲答應,掛上電話后臉拉了下來。且不說飯只做了三個人的,來人就得另做,單說早先讓你來家住,為什么不來?怎么說都不,理由一大堆:不想給小姨添麻煩,公司面試地點離家太遠不方便,已經(jīng)在公司附近找好旅館交了錢……惠涓一概不信,卻并不點破,只堅持自己意見,直聽出她有點急了,方才作罷。25歲了,成年人了,慢說自己才是她的個姨,就是她媽,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惠涓懷疑沈畫北京有人,或說,有男朋友。否則憑她,一個小地方的女孩兒,頭回來北京,怎么可能放著姨家不住,花錢去住旅館,她知道旅館大門朝哪兒開嗎?想跟男朋友住,可以,惠涓傳統(tǒng)但識時務,她只是不喜歡沈畫的不說實話。早先說不來住的理由,不是實話;現(xiàn)在說要來住的理由,也不是實話——找的旅館不合適,怎么不合適了?不合適干嗎交錢?交了錢不住,錢怎么辦?當然她不問。問也白問,只能逼對方進一步撒謊。這孩子不能長留,找著工作就讓她出去租房。住家里她就得負責,這個責她負不起。

   沈畫到后,惠涓為她另下了面,加了兩個菜——小蔥拌豆腐、西紅柿炒雞蛋,自己那只蝦給她。烤盤里只三只蝦,她應是看到了的,卻連點推辭、謙讓的意思都沒有。一伸手把蝦接過去,接過去就剝,兩小指蹺蹺著,眼皮子抹搭著,全神貫注,越發(fā)的可以不理人了。是,你今天面試沒過心情不好,不想說話;但在別人家里,你能由著你的心情來嗎?從進家門就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吭氣,上了餐桌,還這樣!攏共4個人,一個人不說話——尤其當這人還是客人——氣氛多尷尬?這孩子讓二姐慣壞了,自我中心慣了,人事不懂!

   惠涓覺得沒面子,沈畫是她這邊親戚。

   丈夫也有親戚在北京,也是外甥女,也是從外地來,人家來前先上網(wǎng)租房,來后從面試到工作落停,沒麻煩他們。來家吃過一次飯,背了一大背包的禮,舅舅的、舅媽的、表妹的,人手一份;說是頭一回發(fā)工資,得慶賀一下。沈畫呢?空手上門不說——這無所謂,你不掙錢——先說要來,又說不來,然后,說來就來,一切以她的需要為中心壓根不替別人想。二者相較,立見高下。都是家里的獨生女兒寶貝疙瘩,卻就是這么的不一樣!

   沈畫被蝦頭刺扎著了,“哎喲”一聲,捧起被扎的手指送鼻子底下看,嘴里頭“咝咝”著。惠涓裝沒看見,小可犯賤,湊過頭看,還問:“扎著啦?”沈畫點頭,兩嘴角向下耷拉著很是委屈:“我媽做蝦,都剝皮的……”惠涓登時火了:那就回你家,找你媽,這世上只有你媽能無條件圍著你轉伺候你,找不到第二個,丈夫都不行!她高聲叫:“小可!把你的蝦吃了!涼了!”又呵斥丈夫:“老鄧!別光喝粥!吃菜!”氣氛陡然間緊張。

(九)小可和沈畫

   小可趕緊看爸爸,爸爸正看她,沖她努嘴讓她出面轉圜。爸爸不善說話,或說,不善沒話找話??墒?,說什么呢?她和沈畫聯(lián)系很少,可說的話題很少。該說的能說的早說遍了,連下午相親的事情都拿出來說了,媽媽跟著她一塊兒說,你一言我一語,說相聲似的。先說怎么相錯了親,又說真人和照片差著有多遠,說那人不光長相一般智商也一般。智商一般是小可的說法,媽媽的說法是一般以下,弱智;根據(jù)是,不弱智他不會拿著高度PS過的照片跟人約相親……這番話母女相親剛完就說過了,到家后跟爸爸又說,此番餐桌上再說,完全是因為沈畫找話來說。

   沒等小可找到新的話題,惠涓發(fā)作,身體帶著椅子往后一撤,椅腳劃地,“吱——”一聲,突兀刺耳,沈畫嚇得一哆嗦手里蝦掉地上——她自我,但不木,在惠涓呵斥女兒丈夫時已明白了眼前情勢,馬上放下捧手指的手,拿起蝦剝——沈畫彎腰拾地上的蝦,起身時,惠涓不見了。她呆呆看惠涓的空位,頸左側脖筋時而輕輕抽跳,面色蒼白,眼周卻慢慢洇出了紅來。

   小可右手里攥著筷子,伸左手從烤盤里抓起她的那只蝦給沈畫,嘴里嚷:“掉地上算了,不要吃了!”情急之下,忘記被訂書釘重創(chuàng)過的左手食指,鹽漬傷口,火辣辣疼,倒給了她提醒,她找到了話題。把蝦給沈畫后,開始說陳佳。從面試初識那天說起,直說到今天的慘烈。在這段時間里,惠涓從廚房出來了,拿著香油瓶往小蔥拌豆腐里滴了兩滴,好像她離席而去是為這個。也是在這段時間里,沈畫重又開始剝蝦,剝完,胳膊一伸,丟進了小可的碗里……一時間,餐桌上你親我愛,歡聲笑語,一片祥和。

   小可頗有成就感,越發(fā)說得起勁,最后,作結束語:“那陳佳絕對是個冷血動物!我絕對不能在這種人手底下待!”話剛落音,一直少言的沈畫出人意料開口,說出的話更出人意料:“我覺得陳佳正常,你太嬌氣?!闭l都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就算你說得對,這種時候,以你的身份,也不該。一時間,餐桌上無人接口。沈畫感到了自己的唐突,趕緊找補:“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大學生找工作不容易,有了機會,咱得珍惜。不說別人,說我,畢業(yè)一年了還沒著落,還漂著!”

   氣氛和緩下來了,就著沈畫的話,小可問了:“哎畫姐,你下午面試為什么沒成?”這問題她一直想問,看沈畫情緒不高,沒敢。她有些好奇:讓來面試,說明對硬件是認可了的,而只要硬件沒問題,沈畫就應該沒問題。她最不怕面試——敢說、能說、漂亮。沈畫回答:“還是老問題,硬件不夠,他們要求英語四級?!鄙虍嬅佬g專業(yè),藝術類學生畢業(yè)不要求英語四級。小可叫:“咦?硬件給他們的簡歷里都有,明知不夠干嗎把人家大老遠地從外地招北京來!”

   惠涓盯著沈畫等待回答,小可說的正是她想問的。區(qū)別在于,小可是為沈畫打抱不平,她是懷疑,懷疑沈畫沒說實話。

   沈畫一匙接一匙喝粥,不吭氣。

(十)人為什么會指點指導別人?認為自己有這資格

   小可熱情道:“畫姐,我建個議?……先別急著找工作,先把四級拿下來,現(xiàn)在像點樣的工作,英語四級是起碼的,進我們公司,至少六級!”

   沈畫不悅,盡量不表現(xiàn)出來,淡淡道:“你們公司有對外業(yè)務,大多數(shù)公司根本就沒那業(yè)務,跟著瞎起什么哄呀!”小可不覺,仍說:“現(xiàn)在沒這業(yè)務不等于將來沒有!北京越來越國際化,英語很重要的!畫姐,其實英語一點都不難……”這就滔滔不絕說開了去。小可英語很好,去美國紐約大學交流,紐約人都夸她英語地道。

   沈畫盯著小可一開一合的嘴,那張嘴說的每個字都入了她的耳朵,半個字沒入腦子,腦子被她安了屏蔽裝置。人為什么會指點指導別人?認為自己有這資格。名義是關心他人,潛意識是自我炫耀,優(yōu)越感強烈到了不可遏制。是,她的這位表妹完全有資格在她面前炫耀:父親是著名大醫(yī)院的著名醫(yī)學專家,著名到只要他想,全國各地各行各業(yè),都有他能夠找得到的關系,各行各業(yè)各個階層的人都會生?。凰赣H以她父親和她為生活軸心,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條。她自小坐擁北京豐厚的教育資源,安享父母全面有力的保障,這樣長大的孩子,只要智商心理正常,學習當在一般水準之上。她因此有足夠底氣對上司說“不”,對優(yōu)秀的相親對象說“不”,自然,更有底氣有資格對卑微的自己說三道四??上В阌匈Y格,我不接受,不僅是不接受,是討厭,討厭你這種居高臨下的指點、事不關己的偽善!

   “畫姐?”她叫她。沈畫正了正神,看她。她說:“你看這么著好不好?去新東方報個班,我陪你去!”

   沈畫想說:“滾!”但知道不能——人在屋檐下——隨口敷衍:“如果拿下了四級,還不成呢?”

   小可斬截地:“絕對不會!”

   正是這脫口而出、漫不經(jīng)心的斬截成為了壓倒駱駝的那根草,一時間,沈畫血往上涌,全身通了電似的抽緊,她試圖讓自己鎮(zhèn)靜,做不到;所說的話沒經(jīng)過大腦直接從心里往出冒,且是怎么解恨怎么來。她說:“何以見得?別人不說,說你,英語六級、日語一級,又怎么樣,不也面臨著干不下去?由此我認為,高分低能是我國教育制度的最大失?。∥疫€認為,形式主義的條條框框卡掉了無數(shù)真正的人才!我更認為,學習好不應也不是學習的目的!”說罷起身,誰也不看,離開飯桌,去了客房,咣,關了門。

   小可瞠目結舌,片刻,問父母:“她怎么能這么說話?!”

   惠涓夾一筷子油菜送嘴里慢悠悠嚼,嚼了會兒后,道:“她不是對你……替她想想,滿懷希望,不遠萬里,跑來應聘,結果呢,沒過。心情能好嗎?好不了。去,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span>

   小可起身去了。她本善良,自身條件的優(yōu)越也讓她大度。

   女兒走后,惠涓鄭重對丈夫道:“老鄧,幫沈畫想想辦法!”“老鄧”全名鄧文宣,只是惠涓從來不叫他名字,兩人都年輕時,她叫他“小鄧”。“她學美術我搞醫(yī),兩個行當?!编囄男仆小?/span>

   “看看你的病人里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她才來,不急?!?/span>

(十一)惠涓的三口之家

   “不急不行。唉,我就不該留她住。住個一天兩天,成;三天四天,沒問題;五天六天,也可以,時間再長容易起矛盾。剛才你都看到了,這才是來的頭一天!說還不能說——”“找到工作她會出去租房的?!薄耙驼也坏焦ぷ髂兀俊?/span>

   這時,客廳電話鈴響了??蛷d與餐廳連著,成一個50平方米的大廳,朝南是整面的落地門窗,客廳餐廳無間隔,只在天花板上做了個S形的軟隔斷,白天陽光由落地門窗進來,全廳明亮通透。這個廳、整個家的裝修,從設計到實施,惠涓一手操辦。房子是醫(yī)院的“房改房”,2004年初建成,當年底入住?;蒌负袜囄男谶@家醫(yī)院工作,兩口子工齡加起來折成錢,190平方米的房子,只需另交20萬。

   惠涓去接電話。

   家中電話99%找鄧文宣,惠涓和小可一般只給人留手機。當然鄧文宣也有手機,但他那手機只出差時才開,嫌麻煩是一方面,主要覺得用不著。只要在北京,他不在科里就在手術室要么在家,3個地方都有電話,總能找得到他,只是家里來電話通常都由惠涓去接。

   惠涓拿起電話“喂”了一聲,里頭傳出的女聲清脆悅耳:“您好請找鄧主任!”她很禮貌地問:“請問您是哪里?”這時鄧文宣已來到身后伸出手拿電話,被她閃開,同時更緊地將聽筒貼住耳廓,電話里女聲一口氣報:“我是手術室我姓宋請找鄧主任!”聲音緊急,惠涓馬上把電話交了出去,卻沒馬上走開,聽到了電話中的女聲清亮傳出:“主任!張世寶腦組織膨出關不上顱!”她轉身離去。

   惠涓收拾餐桌,客廳那邊是鄧文宣打電話的聲音:“有一種可能是過度換氣二氧化碳過多,請麻醉調(diào)整呼吸試一試。病人血壓多少?”惠涓端著碗盤去了廚房。

   惠涓擰開水龍頭洗碗,水龍頭里帶過濾網(wǎng),出水柔和不濺水。正洗著,鄧文宣來到廚房門口,說一聲:“我去醫(yī)院?!闭f完了走,走幾步站?。骸耙院螅椅业碾娫?,尤其醫(yī)院的電話,你不要問太多?!彪x去?;蒌敢蝗缂韧赐?,從丈夫來,到丈夫走,沒抬頭。

   沈畫坐寫字臺前,背朝門發(fā)呆。有人開門,聲音很輕,她仍受到了極大驚嚇,脊背一下子縮緊。沒回頭,不敢。不用回頭也知是小姨來了,來興師問罪,當場把她趕出家門也未可知,誰讓她傷害了她的寶貝女兒?她為自己說的那番話后悔,邊說邊后悔,但在那一刻,靈魂出竅魔鬼附體她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開門聲、關門聲、腳步聲……隨著腳步聲漸近,她原姿勢面壁石化。腳步聲在身后停住,縮緊的脊背一陣發(fā)麻,本能閉上眼睛等待打擊……右肩感到了一小片溫軟,她有點意外——她預料的是電閃雷鳴劈頭蓋臉——扭頭看,在她身邊的不是小姨,是小可,那一小片溫軟是小可的手,無聲傳遞著關心體貼,沒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全是善意。小可在她眼里漸漸模糊起來,淚水不爭氣涌出,緊接著滾落,一大顆一大顆,噼里啪啦,沉甸甸的。那淚蓄積了很久,壓抑了很久。

   一天之內(nèi),沈畫遭受愛情、事業(yè)的雙重打擊。

(十二)做這樣一個家的公主,非但不會有任何的自豪滿足,相反,讓人悲涼

   惠涓的懷疑一點不錯,沈畫在北京“有人”,如果沒有這個人,她斷然不敢只身闖來,盡管她是那么的向往北京。那向往從幼年就開始了,由圖畫兒歌電視課本開始,在各種反復強化的描畫中,將北京幻化成了童話中的水晶宮,遠在天邊,亮閃閃炫目??即髮W時想過報考北京學校,父母反對:以她的成績考北京學校只能是二本以下,在本省,則可上屬于211工程的重點大學;現(xiàn)在好點的單位招聘,非211大學畢業(yè)生不要;上大學是為就業(yè),不是為好玩兒。沈畫拗不過父母,歸根到底是自己心中沒底,老老實實上了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畢業(yè)后在當?shù)刈鲞^三份工作,加起來八個月。八個月工作的體會是,人生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循環(huán):上班——拿錢,拿錢——吃飯,吃飯——活著,活著——上班……與夢想、追求、激情無關。

   曾有過認真的愛情,大學同學,從大一開始好,畢業(yè)后,愛情結束。他提出結婚,她不肯。她不肯這么年輕就成為已婚婦女,不肯過已婚婦女那種一眼望到頭的生活:生孩子,養(yǎng)孩子,孩子結婚,她老去。

   與男友分手后住父母家。她是那個家的中心公主。她下班回家,熱飯熱菜定已等在桌上,飯菜口味,定以她的口味為準。她在家什么都不必做,哪怕手機沒錢,她只需說一聲,自動充值——父母為她甘盡全力,可惜,他們的權力又有多少?僅有的那點,還不是她需要的;她需要的,他們沒有。父親是鎮(zhèn)政府的電工,母親早年間是當?shù)乜椧m廠的工會主席,工廠倒閉后回家,利用家中臨街窗子開了間小賣部。做這樣一個家的公主,非但不會有任何的自豪滿足,相反,讓人悲涼。她不是寧當雞頭不當鳳尾的市井之輩,她有理想,她理想中的自己是能夠朝著天邊的絢爛盡情飛翔的鳳凰。

   家中父母密不透風的溫暖令人窒息,為避免矛盾,回家吃罷飯沈畫就躲自己屋里上網(wǎng),網(wǎng)絡是她與外面世界保持聯(lián)系的臍帶,給予她生命所需的滋養(yǎng)。人人網(wǎng)、開心網(wǎng)、QQ,成為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在人人網(wǎng)上結識了孫景。孫景是一位私企老總,北大畢業(yè),29歲,現(xiàn)居北京。隨著交談深入,二人互留QQ,互發(fā)照片,互留手機。孫景說一口標準普通話,聲音很有層次,他亦夸她的聲音悅耳。按照網(wǎng)絡交往規(guī)律,通話后如雙方仍相互滿意,接下來就會希望見面,孫景讓她去北京。其實這之前,沈畫已經(jīng)暗暗在做去北京的準備了,向北京發(fā)去了無數(shù)簡歷,一直無果,在接到孫景的邀請時,有公司通知她面試,命運大門開啟。正如小可所說,她最不怕面試——見孫景也是面試——她的漂亮無人能擋!

   決定去北京前,沈畫要求與孫景視頻。網(wǎng)絡騙子多,她須格外謹慎;父母不給力,她須自己照顧好自己。孫景欣然同意,在家中同她視頻。視頻后沈畫徹底放下心來:不是為孫景長相——視頻上看,孫景比照片還好看——男的長得差不多就行,要不怎么說男才女貌,關鍵是,在視頻里,沈畫看到了孫景的家。那個家寬敞大氣品位不凡,驗證著主人不凡的事業(yè)。

(十三)沒有哪個女孩兒能夠抵抗得了來自一個成功男人如此溫柔的霸道

   接下來的日子,沈畫辭掉工作,收拾東西。跟父母只說去北京面試,沒提孫景。任何事,沒成之前,她不跟他們說,不想讓他們多問。她乘飛機來的北京,孫景為她訂的機票。誰都不知道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乘飛機,孫景不知道,一路的同乘人也不知道,一路上她細心觀察用心揣摸小心行動,任胸中波瀾起伏,臉上不動聲色,成功地給所有見到她的人留下了她想留下的印象:沉靜、大氣、見多識廣。

   及至見到孫景,“不動聲色”消失殆盡。

   他開車去機場接她,車是價值200多萬的奔馳S600,在她家鄉(xiāng),200多萬能買幢好房……軟硬適中的皮座椅光滑清涼,她筆直端坐,兩手并攏放在同樣并攏的腿間,心狂跳,嗓子發(fā)緊,因怕碰到孫景的目光,扭臉去看車窗外風景。孫景很體貼,一直找話跟她說,先說她本人比照片比視頻都漂亮,漂亮得多,再問沈畫見到他是不是失望,又開玩笑,說只要見光沒死,他保證沈畫對他全方位滿意……沈畫對他所有問題能點頭或搖頭回答的,不說話。她說話時的聲音讓她氣惱,緊張、羞澀、小聲小氣,活脫兒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車駛出機場路進城時,孫景說了他的安排:面試時間下午4點,他們先把東西放家里,然后,吃飯;吃完飯,他送她面試。接著他的話,沈畫告訴了他小姨家地址,他不是說“先把東西放家里”嗎?她說完,孫景沒說話,大約為避免不說話時的尷尬,一伸手,開了音響,音樂在車廂內(nèi)環(huán)繞,如訴如泣如夢如幻;沈畫卻無心音樂,她在等孫景的反應,緊張不安。果然,孫景再開口時聲音冷淡了許多:“跟你說過我家房子很大你完全可以住家里。當然了,你要不信任我——”沈畫趕緊聲明:“沒不信任!”他扭臉看她,目光灼灼:“那就住我家!要實在不放心,你住樓上,我住樓下。再不放心,你住家里,我出去!”

   沒有哪個女孩兒能夠抵抗得了來自一個成功男人如此溫柔的霸道,沈畫撥了小姨電話,告訴她自己不去家里住了……

   夢醒時分,是在那棟精致別墅二層的主臥。

   孫景開車帶她來到這棟位于西山的別墅,在進入別墅客廳的瞬間,沈畫尚存的最后一絲疑慮消失——不能怪她多疑,一切太過完美——眼前的一切為她所稔熟,視頻中多次看過:乳白色沙發(fā)、深褐色地板、沙發(fā)后墻上那幀抽象派的畫……孫景把車鑰匙往茶幾上一扔,動手收拾上面的零碎雜物,不無抱歉:“家里有點亂讓你見笑,保姆休假?!彼纳聿捻犻L,手指修長,她看著他,情不自禁說了從見面到現(xiàn)在,她主動說的第一句話:“孫景,我知道你很成功,但沒想到會這么成功。”

   他帶她在家里參觀,參觀完樓下,上樓,來到了樓上的主臥,之前他說,讓她睡主臥。

   主臥白紗簾低垂,樹影婆娑,正方形雙人床對面,夢幻般擺一只浴缸,上鑲嵌大小各異的锃亮開關,雪白闊大,令人耳熱心跳不敢久視……

(十四)“小孫”一口一個“向總”,竭盡了恭敬、馴順、殷勤

   咔嗒,沈畫一驚,下意識循聲回頭:房門不知何時關上了,是孫景關的,他站在門前。見她回頭,他一笑;把門鎖扭開,再一笑;隨著又一聲“咔嗒”,鎖上了門。他說:“看到了嗎?這樣一扭,門就鎖上了。誰也進不來,包括我。”演示完把門扇一推,令其大敞直抵墻壁。

   沈畫不好意思地喃喃:“孫景,我不是那個意思……”孫景笑:“你是也沒關系,你的一切我都理解。沈畫,從第一次在人人網(wǎng)上相遇到現(xiàn)在,我們交往6個月零11天半。6個月零11天半的時間,認識一個人,確定自己的感情,夠了……”邊說,邊向她走,沈畫僵立原處,一時間不能夠確定何去何從。她有過男人,了解男人,她當然知道同意住在這里意味著什么。她不能確定的只是,此時,她應該熱情奔放還是羞澀推托以顯得純潔?她沒有同成功男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她孤注一擲只身來京不是為一時之歡,是為對這個男人的永久占有,為婚姻;女孩兒不愿做已婚婦女是因對方不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孫景當是所有女孩兒夢寐以求的婚姻對象。

   孫景在她面前站住了……他將兩手輕輕放到了她的肩上……他飽含深情的雙眸似兩眼深潭……那一刻沈畫決定:她不主動地決定什么了,一切聽從他的決定吧,跟著他走,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小孫!”

   叫聲從樓下傳來,男聲,他們同時聽到。其時孫景雙手正環(huán)住沈畫后頸溫柔用力地迫向自己,這叫聲讓他猛地一震,觸了電似的,一失手,嘣,兩人額頭重重磕了一下。他沒顧上,可能根本就沒察覺,緊接著手一松,扔下沈畫跑開,慌慌張張匆匆忙忙差點絆自己一個跟頭。噔噔噔噔,跑出房間;噔噔噔噔,跑下樓。聽著那“噔噔噔”的一溜煙的腳步聲,沈畫全身冰涼。

   夢游似的,沈畫走出房間,走到樓梯,一步一個臺階下樓,她向下看——

   客廳里站著一個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長方臉、濃重的劍眉,某個角度看很像那個香港演員呂良偉。不用說,剛才是他在叫“小孫”。在他面前,小孫的腰背都不肯完全伸直,一口一個“向總”,竭盡了恭敬、馴順、殷勤。由他們對話中沈畫大致明白了事情來龍去脈:向總去外地的航班臨時取消,搭熟人車從機場回來,因之沒讓司機小孫去接。進家后看到了沈畫的箱包和茶幾上的汽車鑰匙,斷定小孫在家。最后,他示意著沙發(fā)上、茶幾旁女性味十足的箱包,問了:“這是誰的——”他住了嘴,他看到了答案——從樓上下來的沈畫。

   沈畫不看他——她誰也不看,一心一意消失——她去拿沙發(fā)上自己的包,拿了包,拖放在茶幾邊的箱子,而后,向門口走,不料在門口時被耽擱住,她不會開那個門,向總過來為她開了門。門有門檻,箱子得提著過去,她一下子沒能提起,箱子很大、很沉,里面裝滿她四季的衣服。又是向總,幫她將箱子提出,同時扭頭吩咐:“小孫,開車送她一下?!毙O卻想先解釋一下:“向總,事情是這樣的——”向總打斷他:“先去送她!一個女孩兒,那么多東西……”

(十五)無恥流氓倒打一耙

   他們說話的工夫,沈畫一手提包一手拖箱子來到了外面,外面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通往院門,箱子轱轆軋過鵝卵石,發(fā)出響亮的“咯隆”聲。沈畫到院門口后站住,茫然四顧,她不認得來時的路。迫在眉睫的具體困難讓她從夢中徹底醒來,帶著尖銳的痛楚:眼下,此刻,往后,她何去何從?她身邊,院門旁,那輛價值一幢房子的奔馳S600在四月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晃得她頭暈目眩?!吧虍??!庇腥私兴?,是孫景——不,小孫——他走過來打開車門,低聲道:“我送你。”沈畫逃也似的拔腿就走,走哪兒不知,先得走,遠離此人永生不見!那人一步跨她對面攔住了她,笑:“為什么不理我了?……你不是說和我很有共同語言嗎?……沒錢就沒共同語言了,是嗎?”笑是譏笑,卻透出幾分猙獰。沈畫一驚,決定好說好散,她清了清嗓子說:“我,我……我可以不在乎你沒錢沒地位,但不能不在乎你的欺騙!”對方聞此,譏笑瞬成冷笑,他嘿嘿冷笑著說:“如果一個有錢人欺騙你,說他沒錢,你會在乎嗎?你不會,你反而會夸他謙虛低調(diào)。沈畫,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不懂得感情,你就是拜金!”沈畫為這無恥流氓的倒打一耙激怒,怒火萬丈畏懼全無,對準那張丑臉她一字一頓道:“我倒不明白了,你這么了解我為什么還要追我!孫景——你是叫孫景嗎?——看在我們交往半年多的分上送你句話:沒有金剛鉆,休攬瓷器活兒!”說罷,拉著箱子頭也不回地走,甩下一串響亮的“咯隆”聲……

   ……

   沈畫伏寫字臺上慟哭,肩背因之劇烈抖動。安慰沒用,問也不說,小可手足無措無可奈何,轉身出屋找惠涓,解鈴還須系鈴人?;蒌嘎犘】烧f罷,相當不以為然:“聽你那意思,她哭是因為我沖她發(fā)火嘍?”小可說:“肯定!”惠涓哼了一聲向客房走去,小可趕忙跟去,生怕媽媽對沈畫說出什么過分的話來,她覺得沈畫太可憐了。

   她們進屋時沈畫已不哭了,原姿勢坐在原處,盯著眼睛下方的某一點發(fā)呆,聽到惠涓進來,只在嗓子眼咕嚕了聲“小姨”,都沒敢抬頭看她?;蒌搁L嘆一聲,在寫字臺邊的椅子上坐下:“說吧,到底出了什么事?說實話。”

   沈畫哆嗦著抽泣了長長的一下,開始說了:“其實約我來面試的那家公司,根本不要求英語四級?!?/span>

   小可聞此不由得看媽媽,惠涓不看她,只看沈畫,等她說下去。沈畫說:“來前我預感就不好。他們先是讓你把照片放大成三寸,又讓你注明你的身高三圍,這時我還抱著一線希望,想:誰都喜歡賞心悅目,同等條件下,誰都愿意要看著順眼的,人家這么做沒錯。就按照他們的要求把資料發(fā)過去了。發(fā)去后他們馬上通知我來北京面試。面試時你知道他們說什么?……什么都不說!上來直接問:會不會喝酒?肯不肯陪客戶跳舞唱歌?就差沒問你,能不能陪客戶上床了……”

   小可聽得眼都圓了,惠涓則沉著得多,邊聽邊微微點頭:嗯,這才合邏輯嘛。雖說與最初的懷疑不符,卻聽得出都是實話。

(十六)誰說只有強者的成功才能勵志?弱者的挫敗更讓人警醒

   沈畫說的的確都是實話——離開西山別墅沈畫打車去約她面試的公司,最后的希望在那里破滅——但不是全部的實話,最重要部分——姓孫的那一部分——她沒說,不能說,跟誰都不能。這時手機發(fā)出短信提示聲,沈畫拿起看,看完給小可看,同時說:“是他們。說很希望我去他們公司工作。”小可看完對沈畫說:“必須不去!”沈畫喃喃:“實話說吧,我現(xiàn)在都開始有點理解那種女孩兒了……”小可叫起來:“畫姐!”沈畫聞聲抬起頭來,于是,惠涓和小可看到了她的臉。那臉被淚水浸泡得像剛出籠的發(fā)面饅頭,又白又亮,眼睛腫成了兩道縫,又紅又亮?!靶】?,”她又那樣哆嗦著抽泣了長長的一下,“知道我畢業(yè)一年來最大體會是什么嗎?找一份好工作有一個好機會不容易,得到了,要盡最大努力抓住。你說陳佳冷血,可你想過沒有,她認為你扎了下手不算什么,是因為她很可能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惠涓萬沒想到沈畫能說出這么有質(zhì)量的話,忙看小可,小可的反應令她欣慰:若有所悟,深深點頭。

   鄧小可抱著APO項目流程和申報材料出電梯,右拐,向陳總辦公室走,步子輕盈、堅定,沈畫的遭遇讓她燃起了新的工作激情。誰說只有強者的成功才能勵志?弱者的挫敗更讓人警醒。昨天扎手事件中她情緒失控擅離職守在陳佳那兒留下了很重一筆陰影,無所謂了,她會通過努力將陰影抹去。到陳佳辦公室門口,敲門,兩下,輕重有度,得到允許后,開門進。

   實習老師和錢姓老師在,正跟陳總說事兒,小可跟在座三位一一打招呼,二位老師也都點頭招呼她,惟陳佳,不哼不哈,原來看哪兒還看哪兒,眼珠子都不轉一下,視她為空氣。小可默默對自己說:沒關系,意料中的,堅持住。微笑向前邁步,到陳佳辦公桌前,放資料時手機響,趕緊接起,是沈畫。小可囑咐爸媽同學朋友甚至老師,上班時間不要打她電話,獨獨忘囑咐沈畫。又不敢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振動,怕萬一沒聽到打進來的工作電話誤事。聽到是沈畫不由得心里一聲嘆息,說句“畫姐我待會兒打給你”后按死,當下便有些氣餒。

   實習老師批評她:“鄧小可,我跟你說過,上班時間——”她的話被陳佳打斷,“說正事?!标惣颜f,說完轉對錢老師說:“志國,”——錢老師姓錢名志國——“我希望你們拿出的是方案,兩到三套,供我選擇;而不是羅列一堆數(shù)據(jù),讓我看著辦……”

   小可被晾在那兒,走,不敢;留,不妥。錢老師沖她眨巴眨巴眼,眼里笑著一點頭,表示了同情安慰;實習老師皺眉手心朝里向外擺著讓她出去,轟蒼蠅一般,她給實習老師丟臉了。

   小可離開陳佳辦公室走,兩腿沉、軟,拖不動拽不動。不時有人從她身后趕過,騰騰騰騰,迅速在前方消失。曾經(jīng),那也是她的工作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曾經(jīng),她渴望成為他們中的正式一員,然而此刻,所有的“曾經(jīng)”恍然如夢。實習老師說,如果陳總哪天看你出了錯卻說都不說,證明她對你失望了,你最好趕緊找下家走人。

   是她走人的時候了。

   手機又響,拿出看,“沈畫”二字在手機屏上閃。突然,小可在走廊中間就地站住,按下接聽鍵高聲笑著道:“畫姐對不起啊,我忘打給你了!……沒事我沒事你說!”

(十七)在家鄉(xiāng),沈畫的優(yōu)質(zhì)資源只夠讓她嫁得到一個當?shù)氐暮媚腥?/span>

   小可無所顧忌、毫不避諱、大搖大擺,引得過往的人不由要多看她一眼:這是那個小鹿般謹慎敏感膽小的實習生鄧小可嗎?是,她今天這是怎么了?吃錯藥了還是——不想混了?小可接電話,隨對方講述或驚叫或嗔怪或指點,任身邊人去人來川流不息,礁石般淡定;心里卻是一陣又一陣絕望,每有人看她一眼,那絕望便加深一層。

   沈畫腳崴了,右腳,很重,完全不敢著地;所在地方打不到車,北京她沒別人可求,只好找小可。小可去工位拿了包就走,沒請假。如果留不下來,僅為拿一張實習證明,請假不請假是一樣的。同學們在實習單位大都是混,混到日子拿證明走人。基本找不到她這樣的,天天早出晚歸加班加點勤勤懇懇。那時,她有野心;現(xiàn)在,她沒有了。

   沈畫坐公交車站的金屬候車凳上等小可。傷腳光著擱左腳上,高跟鞋立在一旁。

   農(nóng)展館有個大型招聘會,她想去看看,走前猶豫再三,穿了高跟鞋。思路是,萬一有合適公司須當場面試,高跟鞋會顯得職業(yè)一些。她平時基本都穿平底鞋,缺乏高跟鞋訓練。想過打車去,上網(wǎng)查了查距離,得四五十塊錢,乘公交,一塊六,當然選一塊六。穿不慣高跟兒慢點走,累了就歇,她不缺時間缺的是錢。腳在中途倒車時崴的。下車前看到將乘的下一路車駛過,為能趕上,下車拔腿就跑,全忘了高跟鞋的事,當場重重崴在那里,一時間痛到了無法呼吸。單腳跳到候車凳那兒坐下,脫下鞋襪看,腳背腫起,油光锃亮像剛出爐的烤面包。拿出手機翻電話,通訊錄幾十個號碼只兩個北京號——小姨和小可,不敢求小姨,只有求小可,那個孫景已被她從心底刪除。

   昨天夜里小姨小可走后,她想了很久:來北京是奔孫景來的,沒了孫景,她仍要留下。北京那么多外地人呢,別人能過她就也能過;北京的成功人士幾乎都是外地人,別人能成功她為什么不能?從下飛機進首都機場的那刻,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城市,這里與她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她屬于這里。昨天的面試說起來不堪,換個角度看,從積極角度看,在北京這樣開放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里,屬于她的機會將非常多。而在家鄉(xiāng),她的優(yōu)質(zhì)資源只夠讓她嫁得到一個當?shù)氐暮媚腥?。當下開電腦上網(wǎng),查到了農(nóng)展館的招聘會信息,決定抓緊時間前往應聘。

   小可打車趕到。電話中聽沈畫說了她腳崴得很重,看到后仍吃了一驚,建議馬上去醫(yī)院拍片,確定有沒有骨折。

   出租車在四環(huán)上走,路邊是各色花樹,桃、杏、梅、蘭……粉白紅紫交織,陣風吹起花瓣紛飛,花雨中,一輛保時捷卡宴擦身駛過,在前方變道,再變道,駛進左車道,魚兒游水般輕盈靈活?!凹热淮┝烁吒?,就該打車,這下子好,出師未捷身先死!”

   小可在耳邊嘟囔,沈畫顧不上說話,她正在看保時捷車主。車主是年輕女孩兒,從一閃而過的側臉看,長得不錯,不知正面看怎么樣。前方紅燈,左車道的保時捷先停,沈畫所乘車又往前走了一段得以走到保時捷右前方,令她如愿看到了保時捷車主的正面。正面看也好,只下頜偏寬,給那臉平添出男性的剛毅。全不似沈畫的臉,從頜開始兩條柔和曲線向下、向里收,直收出一個細而不尖的小巧下巴,嬌滴滴的圓潤。

(十八)“牛股”男生北京多

   昨天到今天,沈畫不論走在北京的哪里,不論步行還是乘車,收獲注目禮無數(shù)。出租車拐彎,保時捷消失,沈畫方才對小可說:“你以為我不想打車呀!我還想買保時捷,買私人飛機私人游艇,錢呢?”

   小可點點頭,停了會兒又道:“哎你說,職業(yè)女性為什么非要穿高跟兒?”“為不矮男人一頭唄!”“這是對女性的摧殘,跟過去讓女人裹小腳一樣性質(zhì)!我偏不穿高跟兒,這輩子我還就平底兒了我!”“你當然可以說‘偏不’了,成功的爸爸成功的老公,有一樣就夠?!鄙虍嬓α诵Γ拔乙粯記]有?!?/span>

   語調(diào)平和難掩失落,小可禁不住扭過頭看:側畔那臉精致完美,該怎樣就怎樣了,大眼睛長睫毛高鼻梁飽滿的唇,皮膚細膩得看不到毛孔。她由衷道:“畫姐,爸爸你選不了,老公你可以選啊,你這么漂亮,肯定搶手!”“這也是我堅持來北京的重要原因,‘牛股’男生北京多?!贝藭r,這是沈畫的實話、心聲,發(fā)自肺腑。

   沈畫沒骨折,軟組織扭傷,醫(yī)生給開了“奇正藏藥”。見問題不大,小可送她上了出租自己沒走。已經(jīng)在醫(yī)院了,快中午了,不如去科里找爸爸一塊兒吃午飯,順便聊聊,她現(xiàn)在心情糟糕透了。

   鄧文宣有手術,小可坐他辦公室等,中午過了手術還沒結束,幾點結束不知道。小可從辦公室書櫥下層取出擱在那兒的食品袋,吃著等,現(xiàn)在的她有的是時間。

   塑料食品袋里是各種女孩兒愛吃的小包裝零食:小核桃仁、臭豆腐干、蜜麻花、鹵鴨舌……家里頭小到針線大到汽車,一律惠涓做主惠涓買,只這些,鄧文宣買。

   早年間,家在兩居的舊房子,從初中開始功課緊時,小可晚上常來鄧文宣辦公室用功。她看書寫作業(yè),鄧文宣坐她對面看書寫論文,惠涓在家做家務看電視。舊房子不僅小,隔音也差,小可和鄧文宣只要有一個人在家,惠涓就不能開電視。十二三歲的孩子正長身體,常常剛吃飽飯沒多久就餓,從那時起,鄧文宣養(yǎng)成了在辦公室放零食的習慣。一個大男人大專家,親自跑到超市站在食品柜前,不厭其煩地為女兒挑啊揀啊。后來家里有了大房子,再后來小可上了大學,但有事沒事地,女兒仍愛往父親辦公室跑,父親辦公室放零食的習慣也就隨之保留了下來。

   鄧文宣手術回來,看小可在屋里,一怔:怎么這么早就下班了!心當即下沉。自女兒去了南實證券,隨著她每天下班后的情緒,鄧文宣的心如坐過山車般忽高忽低;她高他高,她低他低。

   面試成功那天她從南實證券直接跑來辦公室等他,他下班后,父女二人去外面吃了頓麻辣燙慶賀。一晚上都是女兒在說,情緒高昂高亢,咬牙切齒賭咒發(fā)誓:絕不能辜負陳總信任!沖這份信任她也得好好干!最后甚至幻想,陳總落難了,她如何不離不棄傾盡全力幫助拯救……說到這兒突然想起什么叮囑他道:“哎爸,陳總萬一生病了什么的,您一定要幫忙找人??!”鄧文宣笑著點頭:“一定!你爸也就這點能耐了!”那個晚上,鄧文宣心情舒爽如萬里晴空。望著女兒他想,看來這丫頭沒問題了!學習上她從未讓他們操過心,性格安靜、天資聰穎,具備這兩條足以取得好的學習成績,中國學生學習好等于一切好,但在工作中職場上就不一定了,她偏內(nèi)向,偏單純?,F(xiàn)在看來,開端不錯。

(十九)陳佳這樣的領導,有利于現(xiàn)在這些孩子迅速成長

   昨天惠涓走后他去了醫(yī)院,處理完急癥病人回辦公室,看小可等在屋里。她跟他說了她的“扎手事件”,他帶她去護士站處理傷口。傷口很小,但很深,被鈍物扎進,可以想象當時得有多疼。不過這無所謂,傷口無大礙,那種疼也只在瞬間,真讓鄧文宣心痛、無法釋懷的,是女兒的狀態(tài):蔫頭耷腦、懷疑失望、茫然無助……他很生那個陳佳的氣,她怎么就不能稍微體恤一下下級?這時你的一分體恤,能換來對方工作中十分的回報!這水平怎么能當領導?一點不懂領導藝術!

   當然這些話不能跟女兒說,跟女兒說除慫恿、加強她的負面情緒沒任何好處。他從正面對她進行了啟發(fā)引導,但說來說去,無非一些大原則大道理。年代和年代不同,職場和職場不同,人和人更不同,他的工作經(jīng)驗遇到她碰上的具體事情,沒多少指導意義,不抵沈畫的一句無心之語管用。晨起上班,看到因為沈畫而頓悟的女兒情緒飽滿、斗志昂揚的樣子,鄧文宣放心的同時欣慰,想:陳佳這樣的領導也不錯,更有利于現(xiàn)在這些孩子的迅速成長。獨生子女被父母寶貝慣了中心當慣了,陳佳們會讓她盡快找到個人在社會上的位置。

   自到南實證券,小可沒在上班時間找過他,此刻見她坐在這里,直覺事情不妙,他問:“怎么這么早就下班了?”她說:“不想在那里干了!”鄧文宣說:“又怎么了?”小可簡單說了說今天的遭遇,道:“陳佳肯定不會要我了,我得趁早走,換一家公司。”鄧文宣問:“換了如果還不順呢?”小可說:“我不至于這么悲催吧!”鄧文宣耐心道:“本質(zhì)上所有單位都一樣,在哪里都會有挫折……”小可打斷他:“爸,咱能不能不講大道理?”鄧文宣很生氣,正欲發(fā)火敲門聲響,林雪容的兒子到了。

   林雪容是他剛手術完的那個病人,腦部良性腫瘤。手術本由另一位主任大夫主刀,術中意外大出血把他叫去了。去手術室途中他被林雪容的兒子攔住,非要給他張銀行卡,他收下了。手術順利結束后,他讓護士長通知那兒子到他辦公室來一下。

   不等年輕人開口,鄧文宣從白大褂兜里掏出那卡放到了桌上,一言不發(fā)向前一推,示意他拿走。年輕人有些意外,也難為情,臉漲得通紅,搓著兩手語無倫次:“一點小心意……感謝您救了我媽媽……我沒別的意思……”

   背對門一直懶怠回頭的小可回過頭去,她聽著聲音有些耳熟。來人是昨天下午咖啡廳那人,原來他媽病了!這就好解釋了:他為什么會待在醫(yī)院旁邊的咖啡廳,為什么衣冠不整,為什么對她心不在焉到了失禮的程度……他頭發(fā)似乎更長了,胡子也是,配上那張頗為周正的臉,倒有一種酷酷的帥。只衣服不給力,更臟了。衣服可以皺、舊甚至破,破到露肉都是風格,只是不能臟,一臟便成邋遢了。

   他同時認出她來,本來就紅的臉一下子紅上額頭,結結巴巴道:“鄧,鄧小可,你,你好?!毙】梢恍?,對感到奇怪的鄧文宣解釋:“爸,這就是昨天下午我相親相錯了的那位——”扭臉看他:“怎么稱呼?”他忙道:“鄭海潮?!?/span>

   鄧文宣點點頭,伸手把桌上那張卡象征性地又推了一推,意思明確,讓他拿上卡趕緊走。

(二十)她可以不在乎他,他不敢不在乎她

   鄭海潮不想拿走卡,更不想馬上走。無論如何,他得把昨天下午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路歷程,跟鄧小可更重要的是跟她爸,解釋清楚。如果是一般人,偶爾遇到永不相見,得罪了就得罪了,可她是鄧文宣的女兒,她可以不在乎他,他不敢不在乎她。

   昨天下午鄭海潮去咖啡廳是為上網(wǎng)——醫(yī)院里上不了網(wǎng)——上網(wǎng)為母親選擇手術醫(yī)生,其時母親在醫(yī)院急診科觀察等候,等候入院。這家大醫(yī)院床位很緊,他母親病情更緊。母親有個頭痛的老毛病,近期疼痛突然持續(xù)加劇,在老家無錫當?shù)蒯t(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顱內(nèi)壓增高異常,拍片子懷疑腦瘤,醫(yī)生建議手術。得此訊他當天由北京飛去無錫把母親接了過來,要手術就在北京大醫(yī)院手術。醫(yī)學是實踐科學,外科手術尤其是。外科醫(yī)生手術的精湛與否,很大程度取決于他做手術的多少,道理同鋼琴家的練琴,只不過,外科醫(yī)生的琴是病人的肉身。因之,同樣手術由不同水平的醫(yī)生做,差別很大。同一個醫(yī)生給不同病人做同樣手術,上一次不成功,這一次成功,極大可能就是,這一次的成功是因為汲取了上一次不成功的教訓——這個病人的幸運,是因為上個病人的不幸。毫不相干的人因醫(yī)學交集,命運感在這里體現(xiàn)得格外殘酷。

   鄭海潮不相信命運,他相信努力。當接診醫(yī)生說母親需要在三天內(nèi)做上手術時,他的思路首先就是,選擇為母親手術的醫(yī)生,醫(yī)院規(guī)定病人可以選擇手術醫(yī)生。上網(wǎng)查有關資料,鎖定了全國著名腦神經(jīng)外科專家鄧文宣。但是,“鄧主任沒空。如果非他手術不可,得排隊一個月之后?!碑斔嶂娔X趕回醫(yī)院急診科時,接診醫(yī)生這樣對他說。而此時母親雙眼視力已然模糊,同時不斷嘔吐,腦腫瘤壓迫腦神經(jīng)的典型癥狀,醫(yī)生之所以加床收她入院,蓋因為她的病情不能再等。

   母親次日早晨8點進了手術室。鄭海潮一分鐘沒離開等候區(qū),眼睛盯著通報手術進程的液晶顯示屏,耳朵支著聽里頭傳出的各類通報呼叫。在看到“腦神經(jīng)外科林雪容麻醉順利,開始手術”時,小輕松一下,即刻,新一輪緊張開始。置身偌大的手術病人家屬等候區(qū),從不相信命運的鄭海潮,腦子里沒來由地冒出了一句“上帝保佑”!自此,反復默誦。他從沒信過上帝或類似的什么,他的“上帝保佑”屬鸚鵡學舌,但此刻,他在命運面前的卑遜虔誠,不輸任何宗教的任何一位信徒。

   10點21分,他等來了手術室的病危通知,有幾秒鐘,他蒙了,恍惚中聽對面的白大褂說:“手術情況通報鄧主任了,他處理完手頭事情馬上過來。”仿佛溺水時的稻草,他緊緊抓住了這個信息,問清鄧主任現(xiàn)在科里,掉頭就跑,等不及電梯走步行梯,一步兩三個臺階,向九層,向腦神外,向他的上帝奔去!這事設若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他一定勸他不要去,事情不會因為他的去或不去有任何改變。

   他被阻在了腦神外病區(qū)外,病區(qū)門是鎖著的,工作人員刷卡出入,不許他進,怎么說都不許。想找鄧主任的多了,絕大部分是外地來的,全國各地的都有,很多都是危重病人,要都到科里來找,不亂套了?

(二一)走吧!拿上你的卡

   憑著尚存的理智,憑著幾天來的就醫(yī)經(jīng)歷尤其手術等候區(qū)的經(jīng)歷,作為眾多病人家屬中的一員,鄭海潮明白,個體的生命攸關是這里的常態(tài),是滄海一粟。他不讓進你只能不進,撒潑耍蠻沒意義不說,很可能適得其反。進不去就等,等鄧主任出來。他認得他,網(wǎng)上有他照片,50多歲,國字臉、瘦。他得在他進手術室前,把心意送上。“送心意”并無預謀,是被阻在病區(qū)外的靈光一現(xiàn)。生出這念頭當即掏錢包查看,現(xiàn)金不多,還好有張儲蓄卡,卡里有個兩三萬,就送卡!細想,送卡比送現(xiàn)金好,體積小,好拿;視覺沖擊力小,含蓄。鄧文宣那個年齡的知識分子,面薄。

   鄧文宣從走廊盡頭拐出,走得很快,白大褂衣襟隨風掀起,剛出病區(qū)門口,鄭海潮一閃身現(xiàn)出,對他一口氣說:“鄧主任我是林雪容的兒子給您添麻煩了!”同時把手里汗?jié)竦你y行卡遞上:“一點小心意!”鄧文宣皺皺眉頭推開那手:“你要相信醫(yī)生?!蹦_下一停不停走,鄭海潮傍著他走,逮空把卡塞進他白大褂口袋并加手按住,嘴里碎碎念:“一點小心意……給您添麻煩了鄧主任……請您務必救救我媽!”

   手術后,鄧文宣把鄭海潮叫到辦公室。鄭海潮剛說了個開頭,鄧文宣桌上電話響了,有重要的專家會診請他馬上過去,走前他對鄭海潮說:“把你的卡拿走!”對女兒小可說:“你的事晚上回家談,走時把門撞上?!?/span>

   鄧文宣走了。女孩兒坐原處沒動,身體靠著椅背胳膊垂放身上,兩條長腿前伸,頭微微低垂。下午的陽光在她頭發(fā)上跳躍,襯得下面的臉格外陰,陰得像晴空里的一小塊烏云。她感到了鄭海潮的目光,抬頭看他一眼,命令:“走吧!拿上你的卡!”

   “不過一點心意。”他懇切道,此時這“心意”與彼時完全不同,純粹得沒有一丁點雜質(zhì),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他進一步說:“你們得理解病人家屬的心情,你想啊,你爸救了我媽的命,我就這一個媽——”補充說明,“我的意思是,我爸去世了……”

   她不耐煩聽,微微皺起了眉。他馬上感覺到了,想想,把卡收起——心意也不能強行奉送,各人有各人的行事原則風格——向外走,到門口,又站住:“你不走嗎?”她眼里露出了嫌惡,就他們的人物關系來說,他是過分了。他小心地道:“我覺得——”本想說他覺得她有心事,但即刻意識到這說法進攻性太強有冒犯意味,改口說:“我是想,我很想,如果你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能不能幫忙……”

   她眉頭鎖得更緊了,但說話時還是保持了起碼的禮貌:“謝謝你。我沒什么事要幫忙的。你忙你的去吧。”

   鄭海潮堅持要將談話進行下去。不管從哪方面說,他都想、都要同眼前這個女孩兒保持聯(lián)系,如果今天他就這樣走了,也許從此再無機會。

   他說:“我沒什么可忙的了,我媽在ICU室……”

   她忍無可忍:“那你該去哪兒去哪兒!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沒介意她的態(tài)度:“我想,你現(xiàn)在要是沒事,聽我解釋一下?就昨天下午的事?!?/span>

   她道:“我沒事!但不想聽!煩!”

(二二)你認為那個陳佳冷血,是因為你對她的期望值過高

   鄭海潮沉默了,片刻后溫和地道:“鄧小可,你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嗎?我想,即使是你父親,對病人家屬也不會這態(tài)度吧!”

   小可一怔,繼而赧然。他所言極是:她之所以能如此傲慢放肆,蓋因為他們的人物關系,他是病人家屬,她是鄧文宣的女兒。緩和了下口氣,她說:“對不起……我的事你幫不上忙,工作上的事?!?/span>

   鄭海潮沒想到,“你工作啦?!”他一直認為她是學生。

   小可嘆:“唉,實習?!?/span>

   鄭海潮長長地“噢”了一聲,這他就明白了。他太了解大學生剛進入社會時的感受了,各種的茫然、失落、困惑、不適。

   他說:“我大三時開始利用暑假實習,大三大四研一研二,按年頭算,實習了四年,有著各種的實習經(jīng)歷——”

   小可插道:“你,請坐?!敝钢鴮γ娴囊巫?,鄭海潮遵囑坐下說了“謝謝”;小可臉微微泛紅,不好意思地再次說了“對不起”,然后問:“你實習時的老板都怎么樣?”“有好的,有差的,有一般的。”“有冷血的嗎?”“什么樣的算冷血的?”他問。于是,小可開始跟他說她和陳佳的事,他專心聽,聽完后道:“你想過沒有,你認為那個陳佳冷血,是因為你對她的期望值過高?”小可身體一下子挺直,嘴巴微張——嘴唇濕漉漉肉嘟嘟,清晨的喇叭花似的——眼睛睜得老大,緊緊盯住他。他笑笑,繼續(xù)說:“新人進職場,首先得明確一點:職場不是家,老板不是媽,你可以有歸屬感,但不能寄予過高的感情期待。”“說得好!”她贊,熱烈地道,“接著說!”“找個好老公,讓他出去為你打拼?!?/span>

   她愣在那里——本想聽進一步的職場經(jīng),聽到了個這,一時拐不過彎來。他忍不住笑起來,笑著解釋:“你這樣的女孩子,不適合職場?!薄拔疫@樣的女孩子?我哪樣的女孩子?”

   他看著她,像個算命先生,慢慢道:“你嗎?優(yōu)點是,心眼不錯;缺點是,單純,過于單純。”“等等等等!單純現(xiàn)在成缺點了?”“跟時間無關,取決于空間。在職場上,過于單純就是缺點。”

   “有道理。還有呢?”

   “還有,由于家庭條件好,有一點嬌氣,有一點軟弱?!?/span>

   “評價不高啊,總共說了四條,仨缺點?!?/span>

   “噢,還有,學習好?!?/span>

   “根據(jù)什么呢?”

   “直覺。”

   她默認。片刻,嘆著氣重復了沈畫的話:“可惜,學習好不是學習的目的。”

   她真心苦惱的樣子使他意識到他錯了,方向錯了。昨天下午她對他說“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想依附于任何人”,不是跟他賭氣,是認真的。

   想了想,他說:“這樣,明天你照常上班,去了先檢討,說一下沒請假就走的原因,表姐意外受傷情況緊急啊什么的,簡單說,別啰嗦。然后該干什么干什么,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span>

   “‘當’沒發(fā)生——怎么可能?!”

   “我教你個辦法?反復對自己說:一切跟以前一樣——自我催眠!”

(二三)錢志國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

   晚飯時,小可向鄧文宣要鄭海潮的電話,分手時忘要了。

   鄧文宣不解:“你要他電話干嗎?”“您走后我和他聊了聊,聊得不錯,那人值得交往,知識面廣、看問題準,我打算跟他長期保持聯(lián)系。老師同學們都說,要想發(fā)展,得多認識有用的人,建立自己的人脈。我跟他說了和陳佳的事,他建議我明天照常上班——”

   惠涓插道:“這個鄭——是干什么的?”

   小可想了想:“不知道?!?/span>

   惠涓白她一眼:“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瞎聊半天不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

   鄧文宣替女兒說話:“那孩子不錯,對他媽真好,跑前跑后一刻不離。醫(yī)院里守著爹媽的都是女兒,很少見到兒子?!?/span>

   惠涓哼一聲:“那他是有這個時間!他要沒時間,工作忙事業(yè)上強,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在醫(yī)院守著,有這心也沒這力!要不人說,顧家的男人沒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span>

   沈畫對小可笑:“小可,聽到了嗎?你一定得找個又有本事又顧家的!”“這個事啊,”小可用筷子尖挑起粥里的米粒送嘴里,“目前尚不在我考慮之列——”“胡說八道!”惠涓斥道。

   第二天小可上班。對實習老師說了昨天不假離去的原因并道歉,全身心投入工作,轉發(fā)郵件送取快遞訂會議室……心無旁騖。奉命送文件給陳總,敲門,兩下,不輕不重,得到允許進,到陳總辦公桌前雙手放下文件,面帶微笑,不疾不徐,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以至陳總抬頭注意看了她一眼——不再視她為空氣!

   從陳總辦公室出來,小可步子輕快,路過茶水間被錢志國老師叫住:“咖啡沒了,叫人弄點咖啡來!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不喝咖啡腦子根本不轉悠!現(xiàn)在我是頭疼欲裂,布洛芬都沒用!”邊說邊用手指點他的頭。他那頭因頭發(fā)過少而被刮光,頭形很圓,臉也圓,氣色極好,不管多忙多累,圓臉永遠紅撲撲放光。錢志國是公司第一號技術骨干,他堅持的事情,陳佳也得讓三分;卻沒架子,對老總對實習生,一視同仁。每見到他小可就想,他要是自己的實習老師就好了。

   小可答應著走,錢志國想起件事來:“上回你幫我買藥還沒給你錢——多少錢?”邊從褲兜里掏出錢包,小可想說不用了沒多少錢,未及說,對方突然定住不動,眼睛直勾勾看前方,接著,微微搖晃似是站不大住的樣子,想就近坐,屁股挨到椅子邊時軟軟癱下,帶倒了椅子“咣”一聲響,手里錢包應聲落地,一沓子百元大鈔滑出。小可慌得叫:“錢老師——”錢志國毫無反應,小可尖叫出聲:“來人??!”

   先跑來的是保潔,緊跟著是實習老師,看到橫陳地上的錢志國,一齊問小可:“他怎么了?”小可的回答毫無價值:“我從這兒過錢老師叫我,說咖啡沒了讓我叫人弄咖啡,我正要去他讓我等等——”實習老師打斷她:“你去叫陳總!”錢志國仰躺,眼睜老大,眼珠子滴溜亂轉,口鼻卻發(fā)出熟睡時的鼾聲,其狀可怖。

   小可帶陳佳趕到時茶水間已聚不少人,一片低低的嗡嗡聲。陳佳擠進去果斷指揮:“你,叫120!你們幾個,把他抬隔壁會議室沙發(fā)上!”

(二四)以后即使招實習生也要了解清楚其家庭背景,以最大限度抓住有效社
會資源

   人們按陳佳指揮分頭行動。一人拿電話撥120,又幾人上前抬錢志國,抬頭的、抬肩的、抓胳膊抓腿的……小可緊張得眼發(fā)直,在他們就要將錢志國抬起時大叫:“別動他!”聲音高亢尖厲突兀,所有人噤住,包括陳佳。眾目睽睽下小可有些慌,結結巴巴解釋:“不,不知道什么病,隨便變換病人體位,是危險的?!毖a充一句,“我爸爸是醫(yī)生?!?/span>

   陳佳當即問小可爸爸是哪個醫(yī)院、什么級別的醫(yī)生,問清后讓她馬上跟她爸聯(lián)系,說公司將把錢志國送過去。

   120來得很快,卻表示不能按陳佳要求辦?!罢l都想去好醫(yī)院大醫(yī)院?!闭f話的是位30來歲的文雅型帥哥,白臉白框眼鏡白大褂,毛色極好的濃發(fā)早晨剛剛洗過,蓬蓬松松一根是一根;態(tài)度也文雅,不急不躁,兩手插白大褂口袋,腳后跟隨說話節(jié)奏往前一蹺一蹺,他對陳佳道:“所以呢,我們只能按規(guī)定來,把病人送規(guī)定醫(yī)院,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币活D,加句,“你懂的?!奔拥倪@句用了氣聲,輕柔得曖昧。憑陳佳這么聰明怎會不懂,她道:“我懂。我同意按你們規(guī)定來?!辨倘灰恍Γ暗矣袀€條件噢,人如果死了,你要負全責噢!”兩個“噢”,還有輕揚的語調(diào),讓不明就里的人聽完全是女孩兒對男生撒嬌,其曖昧指數(shù)不亞于帥哥的“你懂的”。

   帥哥一下子愣住。如同她懂得他一樣,他也懂得她,他們站在各自立場上為各自利益不擇手段賣弄風情,當然,他出手在先;但是,她比他狠!她不說“你們”要負全責,單單挑出了“你”,指向明確殺氣騰騰。寧得罪男人不得罪女人,女人比男人更兇殘……

   陳佳敏感到對方情緒變化,馬上說:“我們付雙倍出車費用?!睅浉缪劭幢橇?,不吭氣。陳佳低聲下氣:“辛苦你們了……添麻煩了……”竭盡謙卑,竭力讓對方高高在上。帥哥哼了聲:“我們送去了,那邊要不接呢?”陳佳忙道:“我們負責!”帥哥轉身,對他的人一揮手:“上車!走!”

   小可目睹全過程,心中對陳佳的佩服只有一詞可形容:五體投地。

   錢志國被診斷為出血性腦卒中,下午5點一刻進手術室手術,鄧文宣親自上臺。這過程中陳佳已充分了解到鄧文宣的專業(yè)名氣、分量,心里頭后怕和慶幸交織。今天要不是鄧小可,錢志國別想進這家大醫(yī)院;進來了,也不可能有鄧文宣這樣級別的專家為他手術。她根本沒想到鄧小可今天還能來,昨天她對她冷淡到了極點,意思就是讓她不要再來。這個鄧小可卻不僅來了,還能什么事沒發(fā)生似的該干什么干什么,讓她意外,一時拿不準她是因為木還是因為頑強。但此刻不管因為木還是頑強,陳佳都決定留下她。同時決定,以后即使招實習生也要了解清楚其家庭背景,以最大限度抓住有效社會資源。聽說有銀行已然這樣做了:想來實習?先在本行存款50萬!其意不在這50萬,在抓住實習生背后可能的VIP客戶。

(二五)低調(diào)是指——我不配認識她?

   小可送陳佳走。外科大樓對于第一次到這兒來的人就是座迷宮。正值探視時間,每個電梯都擠得水泄不通,小可帶陳佳從步行梯下,空寂的步行梯里只她們倆。進南實證券來小可難有機會與陳佳這樣近距離長時間單獨相處,她感到緊張,也幸福。錢老師生病固然讓人難過,公司因此面臨的困境也讓人著急,但毫無疑問,這事成就了小可,同“國家不幸詩家幸”相仿佛。

   她們一前一后走,小可在后,陳佳在她前下方的視野里。走出外科大樓,陳佳叮囑小可“有事及時通報直接打我手機”,把手機號告訴她,讓她照號撥過來,存下她的號碼、名字……昨天還被視作空氣,今天成記錄在案的重要人物,小可激動不已。這時聽陳佳又說:“錢志國這事你是頭功!好好干,南實不會埋沒人才!”

   陳佳走了,小可目送她走半天沒動。頭發(fā)暈,腳發(fā)飄,全身發(fā)軟,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她一時難以適應。好不容易鎮(zhèn)靜下來,一抬頭,愣?。呵胺疥惣颜咀×?,在同對面走過來的一個人說話。

   那人即使換了衣服,刮了臉,理了發(fā),小可仍一眼就認出了他來:鄭海潮。她聽不到他和陳佳說什么,但從他們說話的神情、姿態(tài)看,二人很熟。小可驚訝的同時高興,她可以通過鄭海潮,進一步了解、走近陳佳,人脈關系就是這么建立起來的!

   鄭海潮同陳佳告辭,向外科大樓走來,身著黑白條立領襯衫、淺色褲子,襯衫袖子卷起一道,露出了左腕上的表,表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小可盯著鄭海潮走,一聲不響笑瞇瞇的??斓礁八趴吹剿?,“哎喲”一聲驚叫——正是她要的效果,接著,他笑了。

   小可問他:“來看你媽?”他說:“還不讓看呢。說是已經(jīng)醒了,明天從ICU轉普通病房。”小可說:“祝賀?!彼f:“謝謝!”小可擺手讓他打住,她沒興趣聽病人家屬千篇一律的感謝,她有重要事情要問。

   小可問:“為什么不告訴我你認識陳佳?”鄭海潮一愣后馬上明白,道:“昨天那種情況下,你正頤指氣使發(fā)號施令,我跟你說我認識你老板,會不會顯得淺???”小可笑起來:“沒想到你這人還挺低調(diào)?!?/span>

   鄭海潮眨巴了下眼:“低調(diào)是指——我不配認識她?”一笑,“我們倆是高中同學?!毙】傻溃骸八趯W校里就這么出色?”鄭海潮點頭:“相當!學習成績永遠年級前三,多才多藝,學生會副主席——”小可打斷他,拖著長腔:“嚯,夸起來沒完了!我說,你是不是到現(xiàn)在還——暗戀著人家?”鄭海潮開心地笑起來:“我要說我和她明著戀過,你信不信?”小可連連點頭:“信信信!而且是,她追你!”男生沒有不愛吹牛的,尤其愛吹這方面的牛;鄭海潮卻并不分辯,但笑不語,令小可疑惑:“你們真的好過?”鄭海潮點頭?!罢l跟誰分?”他說:“她跟我分?!?/span>

   小可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問,答案明擺著何必問多傷人。鄭海潮這樣的,擱學校里特別中學,絕對吸引女生。校園愛情通常以貌取人,男女都一樣。但從學校出來進入社會,男的光有貌就不行了。她安慰他:“分了好!陳佳不適合你,她太強了。女的比男的強太多不是好事,早晚得分早分早好!……”

(二六)錢志國表弟的出現(xiàn),令角力雙方勢均力敵

   錢志國死了。術后在昏迷中掙扎了兩天,還是死了。腦卒中是醫(yī)學界的“三高”:發(fā)病率高,致殘率高,死亡率高。

   自錢志國死,陳佳沒跟小可說過話。不是因鄧文宣沒能救活錢志國而遷怒小可——專家再好不是神仙——她只是太忙;錢志國一死,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最直接的是,給死者父母一個交待。人死在工作崗位上,企業(yè)首先面臨的就是,賠償。賠償,按哪條標準?

   律師說:“一般情況下,工傷死亡撫恤金從工傷保險基金里支付,除需按月支付的外,還有按工資標準48至60個月一次性的工亡補助金?!标惣丫劬珪衤犕辏f:“你剛才說‘一般情況下’,特殊情況呢?比如,死者家屬要求企業(yè)賠償呢?”律師說:“企業(yè)是否賠償,關鍵看死者死亡與企業(yè)管理等各方面有無因果關系?!?/span>

   有無因果關系是這類事情中最難說清楚的一個部分,說有就可以有,說沒有也可以沒有,絕對客觀的事實基本不存在。最終何去何從,常常由角力雙方的強者決定。錢志國是家中獨子,父母是河北農(nóng)村農(nóng)民,父親小學文化,母親沒有文化,這讓陳佳稍感輕松。否則,死者家屬若在賠償金上獅子大開口,企業(yè)很難承受。

   關鍵時刻情勢急轉直下:錢志國父親因兒子死亡的打擊血壓驟然升高臥床不起,老伴留家里照顧,委托錢志國表弟全權代理。錢志國表弟在北京讀研,新聞專業(yè),他的出現(xiàn)頓時令角力雙方勢均力敵。

   錢志國表弟認為錢志國死與企業(yè)有直接因果關系:過勞死。依據(jù)是,死者發(fā)病當天早晨跟他媽通話說,加班兩天兩夜沒睡了,頭疼,馬上還得趕著上班。陳佳回答他,口說無憑,需要證據(jù)。然后,年輕人提出想見死者同事,特別想見他表哥生前最后接觸到的那個人。理由是,想多了解一些他表哥的事情,回去跟他父母說說。陳佳當然知道他真正目的,但仍表示了同意。一來沒有拒絕的道理,二來她看不出有什么問題,公司最近確實是忙,加班也有,但連續(xù)兩天兩夜加班,從沒有過。陳佳把這事交待給了部門助理,讓她為錢志國表弟安排。于是,毫不知情、毫無經(jīng)驗的鄧小可把錢志國在世間最后清醒時刻的情形對錢志國表弟和盤托出,想給痛失兒子的父母一點安慰,也想配合公司工作。

   錢志國之死讓小可覺得在公司抬不起頭,還不敢跟爸爸說,怕爸爸自責,實在郁悶時打電話跟鄭海潮說過。電話里鄭海潮說:“陳佳會因為你爸幫了她忙留你,不會因為沒幫上忙就不留你。關鍵還是看你自己,我了解她。好好干,嗯?”放下電話小可心情好了許多,振作起精神努力工作。

   這天,小可正干活兒,陳佳打電話來叫她馬上去。小可往陳佳辦公室走,心里一路嘀咕:陳總讓她去干什么?是不是忙過了這段,有點時間了,要對她興師問罪?到陳佳辦公室門口,靜立幾秒,眼一閉,敲了門。

   ——沒聽到應有的“進來”,屋里響起的是腳步聲,腳步聲近,門開,陳總出現(xiàn)在面前:她親自為她開了門!

(二七)“在律師面前收回你說的話”

   小可暈暈乎乎機器人似的隨陳佳指令進屋,在沙發(fā)上坐下。

   茶幾上放一個細高玻璃杯,杯里是茶,茶液已然冷透,結出一層金銅的茶膜。陳佳沖那杯子一點頭:“錢志國表弟剛從這兒走?!庇谑切】擅靼?,茶是為他泡的,陳佳苦澀笑笑:“一口沒喝!……談得不順。分歧在于,他要的賠償數(shù)額過大,遠遠超出規(guī)定和公司的承受能力。”小可拼命集中起紛亂的思緒專心聽陳佳說話,卻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楚,不明白意思,不明白這種大事、要事,為什么要跟她說。

   陳佳不看她,只失神地盯著那茶杯:“你知道他要多少嗎?……八百萬!”小可嚇一大跳,這時陳佳把目光從茶杯轉到她的臉上,溫和地道:“小可,叫你來是想跟你核實件事,錢志國最后那天是跟你說過,為趕項目,他48小時沒睡覺了嗎?”小可頓悟,全身冰涼!她點了頭,順勢把頭埋下。不過幾天工夫,陳佳明顯瘦了,而這,與她有直接關系,這令她不忍、不敢再看。耳邊,陳佳在說:“錢志國表弟請律師了,接下來,律師將會找你。小可,在律師面前收回你說的話,到時我們統(tǒng)一口徑,好嗎?”

   錢志國表弟走后,陳佳讓自己在屋里靜坐二十分鐘后才給鄧小可打的電話,沖動是魔鬼。這個鄧小可貌似柔弱,骨子里倔強;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以正直為榮,對付這種人不能硬來。

   小可抬起頭來:“可是陳總——”

   陳佳的忍耐到了極限:“沒有可是!只有必須!”

   小可便不再說話,蔫頭耷腦泥胎一般。陳佳看著她,滿腔的憤怒焦慮化成委屈,淚水奪眶而出。現(xiàn)在她面臨的困難遠不只錢家,更嚴重的,還有錢志國負責的那個項目,作為重大項目的技術負責人事先一點交待沒有突然扔下不管,這打擊是摧毀性的。她要處理錢家后事,要盡快找到替代錢志國的人,要讓項目繼續(xù)——這項目如不能按時完成,公司損失得以億計!

   拭去淚水壓住哽咽,她對小可道:“你可以走了。24小時開機等通知。保證隨叫隨到。到時跟律師怎么說,你看著辦?!闭Z音平平,卻比大喊大叫更具引而不發(fā)的震懾。

   小可離開陳佳辦公室走,頭重腳輕。路過茶水間停了停,恍惚間看到錢志國在茶水間點著他圓圓的光頭對她說:為趕這個項目48小時沒合眼了,不喝咖啡腦子根本不轉悠!現(xiàn)在我是頭疼欲裂,布洛芬都沒用……小可走進去,拿出手機撥了鄭海潮電話。

   鄭海潮在電話那頭聽她說,屏息靜氣一聲不響,但能感覺到他聽進去了她說的每句話每個字。說著說著,她心里輕松了,心里一輕松,思路通暢了:最糟的結果不就是離開南實證券嗎?天沒有塌,塌不了!

   沒料她說完后,鄭海潮的意見是:“這事你有錯?!?/span>

   小可愕然:“錯在哪兒——說了實話?”

(二八)這孩子往好里說是單純,實事求是說是“傻”

   鄭海潮說:“實話不等于實情。你跟死者家屬這樣說,使公司陷入了極大被動。我不認為公司要對死者的死負全部責任?!?/span>

   小可激動起來:“你不認為!你憑什么?我堅信錢志國說的是實話……”

   鄭海潮打斷她:“我也相信是實話,但我不相信一個身體健康一點毛病沒有的年輕人,能因為48小時沒睡覺就死。”

   醍醐灌頂般,小可想起了錢志國的經(jīng)常頭疼,想起他臉龐的不正常紅潤……她磕磕巴巴地問鄭海潮:“那,你說,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鄭海潮回答說他需要好好想想。

   與錢家及律師約了次日下午三點見,晚上,鄭海潮和陳佳分坐小茶幾兩旁的單人沙發(fā)上商量應對方案直到深夜。晚飯陳佳叫了“永和大王”,她知道海潮不喜歡西式快餐。確定下方案,海潮說:“陳佳,明天別叫鄧小可去了。就算她肯撒謊都沒用,這么重要的談話人家肯定有錄音?!泵魈煜挛绲臅?,錢家律師提出鄧小可必須到場。

   陳佳苦笑:“你以為我愿意讓她去?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沒辦法,錢家律師要見她?!?/span>

   海潮堅持道:“跟他們再商量一下!”

   他的堅持令陳佳警醒,凝視著他的眼睛她問:“海潮,你怎么這么關心這個鄧小可!……我回憶了一下,我們分手后我遇到過很多事,有的你也知道,但從來沒有一次你這么積極主動來幫我……你其實是為了幫她,是吧?”酸意明顯,她并不想掩飾這一點。

   海潮正色道:“陳佳,鄧小可父親是我母親的救命恩人!”

   陳佳不好意思地一笑,旋即也正色:“這事我是這么考慮的,錢家律師這次見不到她,總要找機會見她。與其讓他單獨見,不如跟我們一塊兒。否則,她肯定會被他們利用。這孩子往好里說是單純,實事求是說是——”她想說“傻”,咽下去,話鋒一轉,道:“我們的方案得提前跟鄧小可說說,你說還是我說?”海潮道:“我說吧?!庇志?,“你不要再說她了!”

   這令陳佳對鄧小可反感:這孩子別的本事沒有,倒會告狀!陳佳一向討厭動輒告狀的下屬,她認為這樣的人要么人品有問題,要么溝通能力有問題。但臉上她沒有一絲流露。不管鄭海潮真實想法如何,鄧小可父親是他母親的救命恩人是事實,僅這一條就足以決定她在他那里的不可撼動。

   次日上午,海潮利用會議間隙給小可打了個電話,三個內(nèi)容:一、作為同在投行工作的同學,他受陳佳邀請幫忙處理錢家賠償款的事情,身份是南實證券法律顧問。二、他和陳佳調(diào)看了錢志國檔案,得知來南實證券前錢志國在另外三家公司干過,一致的說法是,他一向能干,生猛,晝夜加班是經(jīng)常的事,而且,加班一多就頭痛。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在其中兩家公司有體檢記錄,血壓高。

(二九)海潮解決問題的思路

   海潮說:錢志國的父親這次因為受刺激血壓升到了220,這情況是錢家律師作為賠償?shù)囊粋€理由說的,但他顧此失彼,高血壓具遺傳性。錢志國生前有高血壓,他死于高血壓引發(fā)的腦出血。如果律師堅持800萬賠償,只能打官司。一旦打官司,勢必追訴另外3家公司,錢家必敗無疑,最終,很可能一分錢拿不到。最后,海潮在電話中對小可說:“小可,錢志國和他家很值得同情,但同時,公司很困難,這種情況下怎么辦?只能尊重事實?!?/span>

   見面地點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為表示誠意,陳佳、鄭海潮、小可提前來到等候。

   陳佳和鄭海潮面色晦暗,夜里他倆弄到凌晨2點才結束,各自回到家睡下快早晨了,九點準時到公司上班,陳佳臉上用了粉底都蓋不住睡眠嚴重不足的痕跡??粗】上?,她的確很難;但替錢家人想,也難,更難,家里的獨生子頂梁柱說沒就沒了,他爸媽后半輩子怎么辦?……

   小可思緒飄忽,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著對面那兩人說,忽然,被鄭海潮的話吸引?!瓣惣眩矣袀€想法,昨晚上太晚了沒說。我想,如果事情能夠按照我們的預期得到解決,你主動提出給錢家一部分錢?……200萬怎么樣?”小可看陳佳,滿懷希望。

   陳佳搖頭:“我考慮過,不行。一、給錢得師出有名,否則財務那關就通不過。二、更重要的,對企業(yè)來說,錯誤的賠與不賠,都將有不好的示范作用,就這事而言,給錢就等于承認了公司對錢志國的死有責任——”海潮斬截道:“公司有責任!你們正做的項目是壓倒錢志國那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事你清楚我清楚,那么,大家也都會清楚!”陳佳臉霍地變色,錢家人馬上就到,這時候說這個,他想干什么?!她道:“海潮,我請你來滅火不是澆油!”氣氛陡然間緊張。小可慌得垂下眼睛,如果這二位當她面吵起來,她將非常難堪。

   鄭海潮看小可一眼,緩和了口氣:“陳佳啊,問你個事?……你們公司每年組織的那些party、旅游得多少錢,大約?”陳佳以最大耐心給予回答:“200萬上下?!?/span>

   海潮道:“為什么要花這錢?……為穩(wěn)定員工增強企業(yè)凝聚力?,F(xiàn)在死人了,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都會想,他是累死的;都會看,下步公司怎么辦。如果這時你只顧一味推卸責任保全自己,結果是什么呢?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人心大散!”

   陳佳好一會兒沒吭氣。海潮說得全對全在點上,但眼下她只能先渡過迫在眉睫的難關。不過海潮現(xiàn)在既然提出,是不是有了什么相應的解決辦法?不妨一聽?!澳悄阏f怎么辦?”海潮說:“事情來了,與其消極逃避不如主動出擊,用你的行動告訴大家,你很難過,你會負責,你非常愛惜你的員工關心他們的親人。除了該給的那部分錢,發(fā)動大家捐款,聯(lián)合錢志國工作過的三家公司一塊兒,捐!”

(三十)海潮真心覺得小可不適合職場

   海潮對陳佳說:“你牽頭!加上工亡撫恤金等等,爭取給錢志國父母弄到200萬!通過這件事讓大家認識到,人人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你所在的企業(yè)是人性的溫暖的,這才是企業(yè)文化的最高境界?!标惣焉钌铧c頭。

   接下來的事情按照鄭海潮的安排和預測,一點一點推進。當陳佳表態(tài)帶頭捐款5萬時,錢志國表弟感動得熱淚盈眶,分手時握住陳佳的手道:“陳總,我代表我表哥和他的父母,謝謝您了!”

   離開酒店時外面下著大雨。小可和海潮打車來的,海潮車限號,陳佳提出乘她車走。海潮想了想:“算了,時間不早了,3個人3個方向,雨這么大路不好走你別繞了,早點回家早點休息,你昨晚等于一夜沒睡!”對小可道:“我們打車?我送你。”

   陳佳一時找不到反對的理由。按她的想法,先送鄧小可,然后,送海潮。如果可能,上他家坐坐、聊聊。從他們分手,他們就沒有好好聊過,今天是一個機會。她說:“雨太大了,車恐怕不好打——”話未說完,一輛送客人的出租車駛來,在酒店門口停住,客人下去,海潮招呼小可上車,陳佳目送出租車載著他們離去,目光沉郁。

   一離開陳佳,小可立刻恢復了以往在鄭海潮面前的輕松活潑?!斑@事就算解決了?”她問?!澳悴皇嵌伎吹搅??”他反問?!澳愕降资歉墒裁吹??”小可再問。他笑:“還能是干什么的?打工的,也在投行,沒跟你說過?”小可手一擺:“少拿這個糊弄我!打工的和打工的能一樣嗎?我是打工的,陳佳也是,我倆的差距呢?天和地!”

   他又笑:“自視不高啊你!”小可道:“別打岔!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不笑了,凝神看著小可,問:“你希望我是干什么的?”小可無端有些心慌,避開那雙眼睛,嘟噥:“我希望?我干嗎要希望?”

   他溫和一笑:“好,換個說法,你認為我是干什么的?”小可說:“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比陳佳位置高!”他問:“為什么?”

   小可說:“你要不比她高,她能想到找你幫她?她腦子里根本不會有你!”

   海潮很意外。他以為小可得說看他比陳佳有辦法有能力,所以他比她高云云,沒想她是這個思路。他笑道:“聽起來你對我老同學的人格評價不高??!”

   小可有些慌,職場忌背后說人壞話,正想著怎么找補,聽鄭海潮又說:“但我不得不說,你的直覺很準,陳佳是有那么一點點,勢利。不過具體到她和我,得另當別論。從前,我們好的時候,她有事時習慣了找我,后來分了,可能這習慣還沒有完全改掉——”

   末了他正色道:“聽我說小可,你不適合職場,不如早點找個靠譜的人,嫁了?!彼嫘挠X得這女孩兒不適合職場。

   小可異常堅決地搖頭。

(三一)所有人,包括小可,都認為鄧文宣和惠涓不般配

   家里電話響了,照例由惠涓接?!罢垎柲悄睦??……請問您是哪位?……請問您找他有什么事兒?……他不在家,手術還沒回來?!狈畔码娫挄r聽到了小可的聲音:“媽,以后人家來電話您別問那么多!問一大圈又告訴人不在,不禮貌!”

   惠涓一擺手結束了這個話題,問:“情況怎么樣?”同時看小可臉,那小臉笑意盈盈,猜:“談得不錯?”小可頭一點:“相當好!陳佳特別高興!”惠涓松了口氣,一下午一個晚上,她因惦著女兒這事,下午上班兩次收錯了款。幸而是多收被對方指了出來,如是少收他們一般不說,最終對賬少收的部分得收銀員自己掏腰包墊?;蒌冈卺t(yī)院門診收費處收銀。

   家中電話又響,小可離得近,電話都拿起來了,被惠涓一把抽走,但這次她沒多問,馬上告訴對方“他不在家”,掛了電話。

   小可忍不?。骸皨?,這次您怎么不‘問清楚了’?是男的吧?”

   惠涓臉上現(xiàn)出慍怒。

   所有人,包括小可,都認為鄧文宣和惠涓不般配。年輕時般配過,不然走不到一起。年輕時的鄧文宣才華尚未落到實處,惠涓卻處于女孩兒最好的時候。待鄧文宣的才華隨時間轉化成事業(yè)、地位、聲望以及由這種種匯成的男人魅力時,惠涓變成了一個雙下巴、腰圍二尺六的壯碩婦人;曾經(jīng),那腰圍才只一尺六。但是,誰又可能青春永駐?及時轉化成可見或可以預見的有價值的形態(tài),才是青春的最好出路。惠涓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時節(jié),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了鄧文宣;如今在單位、社會上受人尊重,生活上有房有車有各種保障。

   善嫉者說她命好,挑了個優(yōu)質(zhì)股,女人干得再好不如嫁得好。話里話外透著,“嫁”比“干”容易,這實在是對“嫁”的誤解。一“嫁”并不能定終身,除非有一天法律規(guī)定只許結婚不許離。嫁著了,還需要努力維系,終生努力。

   小可其實是理解媽媽的,男女即使成了夫妻也還是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小時候她只是理論上知道這點,實際上從來沒用父母之外的眼光衡量看待過父母,第一次清楚意識到父親還是一個男人時,她都上初一了。

   那天她放學去醫(yī)院找爸爸。夕陽鋪滿走廊,到處明晃晃的。金光里,廊盡頭,拐出個人來,身材挺拔勻稱,腳步堅定輕快,帶起白大褂兩襟鳥兒翅膀一樣翻飛……小可想:嗬,這男的好帥!定神再看,“這男的”竟是爸爸!那是她頭一次用生人的眼睛看爸爸,從那次起,她仿佛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很多從前被認為自然而然因此視若無睹的事情,開始有了別樣的意義。

   在爸爸辦公室的晚上,常會有人敲門光顧?;蛳虬职肿稍凕c業(yè)務問題,或給爸爸送來點家鄉(xiāng)特產(chǎn),或者干脆什么事沒有,只為屋里亮著燈,敲門來看看爸爸是否在。來的人絕大部分是年輕女性,有醫(yī)生有護士,有研究生、博士生、實習生、進修生。

(三二)爸爸的女人緣

   通常,爸爸對她們的態(tài)度是溫和有禮的、可近不可親的。但是,小可覺得,如果來者長得特別好看時,爸爸的目光就會比溫和有禮多出一些熱度和力度。這時的她已真心懂得,父母不僅是她的父母,還是獨立的男人和女人。

   這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大三的寒假。

   春節(jié)前的一個晚上,爸爸媽媽在醫(yī)院參加各自科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下了班直接就沒回來。小可決定走去醫(yī)院找爸爸,然后,一塊兒走回來。

   小可一路快走,到時他們剛吃完飯,小伙子們吆喝著將桌椅往邊上搬,騰出中間地方唱歌跳舞,聯(lián)歡地點借用了醫(yī)院的一個食堂。來的人很多,除本科人員,還請了手術室全體——各外科都很注意搞好與手術室的關系。小可站門口望,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爸爸。他坐在靠墻處的一把椅子上,四周或坐或站,圍了一圈的姑娘。脫下白大褂的她們,個個花枝招展競相開放。數(shù)九寒天,有一位竟穿著裙子不穿靴子,露出裙子下頭那雙裹一層薄絲襪的腿。那腿自然是美極了,不美不值得奮不顧身地露。

   小可認得她,她經(jīng)常來爸爸辦公室。她不光長得漂亮,據(jù)爸爸講,業(yè)務也好,爸爸會就她咨詢的業(yè)務問題,進行耐心的長時間解答。她是這個科的實習生,他是這個科的主任是教授;她有權利問,他有責任答,一切合情合理光明正大,小可卻就是不爽。細想,這不爽來自于,爸爸在和她相處時顯而易見的愉快。

   這會兒,沒穿白大褂的她越發(fā)漂亮,站爸爸側后——年輕飽滿的胸脯差一絲就觸及爸爸肩頭——俯身遞過去本和筆,說:“主任,我實習要結束了,馬上要回哈爾濱了,能不能請您為我題個字?”爸爸接過本、筆,問:“寫什么呢?”眼睛含笑。她笑吟吟地道:“我說您寫?”爸爸毫不遲疑地點頭,于是,她說了:“——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一字一頓說,爸爸低著頭,一字一字寫,小可再也無法容忍,一個大步擠了進去,叫:“爸!”

   爸爸吃驚抬頭,小可先對周圍人——包括她——笑了一笑,保持著應有的風度和禮貌,然后對爸爸說:“爸,我有點事!”爸爸應聲站起,把手里的本、筆往那女生手里一塞,二話不說跟著她走。這態(tài)度、這表現(xiàn)讓極度不爽的小可,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小可開始了激烈譴責:“讓寫就寫!情詩是能隨便寫的嗎?”爸爸笑嘆:“那算什么情詩!”

   小可道:“那還不算情詩?那是當今最流行的情詩——”開始背,“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棄!這是不是情詩?!”爸爸點頭稱是,咂摸著道:“寫得真不錯。誰寫的?”小可說:“倉央嘉措!”

(三三)媽媽顯然有危機感,只是她的防范措施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小可說:“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爸爸說:“真不知道!第一次聽說!藏族人?小可叫了起來:“不是說這個——她們對您這樣您是真沒感覺還是裝的?”爸爸仍笑:“她們對我哪樣了?”小可說了:“那個女孩兒,讓你寫情詩的那個,是在勾引你!”

   爸爸嗔斥:“什么話!人家——”小可打斷他,態(tài)度異常嚴肅:“爸,這些話我一直想說一直沒說,今天既然說了,就希望我們能夠以誠相見,可以嗎?”爸爸一驚,看看她的眼睛,點了頭。于是,小可輕聲再問:“爸,她們對您這樣,您是真沒感覺還是裝的?”

   爸爸說:“——裝的?!毙】蓡枺骸盀槭裁??”爸爸說:“這樣最好,免得大家都無趣。”小可說:“這種事情您經(jīng)常遇到,是不是?”這次爸爸沒吭,默認;小可難過得要命,也急:“爸,能那么干的女孩兒,沒一個好東西!她們看上的不是您這個人,是您的條件!”

   小可有個室友兼好友,愛上了一位教法國文學的副教授。愛到逢他課必聽,盡管她是經(jīng)濟專業(yè),不懂法語。那副教授生得頎長俊秀飄逸,年紀輕輕,開一輛四五十萬的翼豹跑車,隨便一件襯衫都是名牌,父母頗有錢。惟一缺點是,已婚。但這絲毫影響不了室友對他的愛和追求。室友理論是,愛情不講條件,不分先后。一次深夜臥談,談到好處,氣氛極親密極真誠,小可問:“要是他突然變成了窮光蛋,你還愛嗎?”黑暗中,室友沉默了好久,說:“這么看來,愛情是有條件的了?”但對“不分先后”她仍堅持。

   小可對爸爸講了室友的故事以示警醒,爸爸說她杞人憂天。那天晚上,小可獨自先回的家,爸爸和媽媽后回來的。他們一塊兒進門,一塊兒在門廳里換鞋,小可在一邊冷眼旁觀,不得不承認,媽媽跟爸爸一塊兒,真的不配。媽媽不僅是老了,而且是,老得什么都沒有了。沒身材沒容貌沒氣質(zhì)沒作為。媽媽顯然清楚這點,有危機感,只是她的防范措施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爸爸對她的做法非常反感,并且似乎是,越來越反感。如果說從前爸爸晚上滯留辦公室是因為家里房子小怕相互干擾;現(xiàn)在家中媽媽專為他布置了一間書房,關上門自成一體,他卻還會有事沒事地留在辦公室不回來。

   今天晚飯爸爸又沒回來,說有手術。

   小可和惠涓、沈畫吃飯,為彌補自己適才的刻薄,小可格外詳細回答了惠涓關于下午事情的詢問。用了章回體,一波三折一唱三嘆,把惠涓和沈畫聽得眼睜老大,屏息靜氣。小可繪聲繪色說完,沈畫感慨:“嗬,想不到這個鄭海潮有這么大能耐!”

   惠涓白沈畫一眼:“哪么大能耐?演個戲而已!事先人家陳總都跟他交待好了!”

   惠涓這么說有她的目的。她對鄭海潮并無惡感,只容不得小可對他的好感。

(三四)叫人忍不住要疼她、幫她、愛她的傻孩子

   這些天來,小可有事沒事地說鄭海潮,說起來兩眼放光剎不住車。在她的斷續(xù)描述中,惠涓已勾勒了鄭海潮的大概:外地人,在京打工,沒車。

   小可不高興地沖惠涓嚷:“不是這樣的!”惠涓毫不客氣回:“那是哪樣的?”

   小可氣得不想再說,起身回自己屋,咣,摔了門?;蒌敢稽c不氣,女兒的激烈反應只能證明她的感覺準確。這事不能放任不管,找機會一定得跟她談。

   次日小可上班,實習老師給她一份日文資料讓她翻。這是實習以來她第一次接到與她專長有關的業(yè)務工作,頗激動。翻完后認真校對兩遍,仍不放心,發(fā)給她一個要好的同學幫著看了提了意見再作修訂后,方交了出去。上午下班去吃飯,在走廊遇到陳佳。陳佳說:“鄧小可,你翻的資料我看了,翻得不錯!”沒等小可說什么緊接著又問:“喜歡南實證券嗎?”小可點頭,陳佳也點點頭,道:“好好干!”

   陳佳走后,小可站在原地半天動彈不得,高興激動無以發(fā)泄,打鄭海潮電話,沒接,遂給他發(fā)短信:陳佳表揚我了?。?!

   中午,小可在公司樓下茶餐廳吃飯,一個人趴餐廳角落的小圓桌上,邊吃邊看手機小說,一大盤黑椒牛柳蓋澆飯不知不覺吃個精光,又招呼服務員給她來一杯香蕉酸奶,小可接過一口氣喝下去半杯——心情好,胃口就好。這時,手機響了,看清來電顯示她高興得接起大叫:“鄭海潮!”

   海潮一上午都在開會,手機開了靜音,小可的短信讓他忍俊不禁笑出聲來。笑著他想,真是個孩子,叫人忍不住要疼她、幫她、愛她的傻孩子。

   小可短信內(nèi)容他并不意外。他知道從此后陳佳會對小可好,陳佳是聰明人。他撥了小可電話。“哎,你為什么事挨表揚了?我剛散會還沒吃飯,你要也沒吃的話,咱們一起,吃著說?”

   小可趕緊放下喝了一半的酸奶,起身向外走,邊道:“沒吃沒吃正想吃呢!咱們哪兒見?”到門口被服務員截住,讓她付賬。小可面紅耳赤掏錢,尷尬中全沒留意響徹整個餐廳的廣播聲:“中午特價11點到14點,牛肉飯加飲料15元……”

   見面地點在一家魯菜館,鄭海潮先到,點好菜,坐那里望著門口,等。

   小可到了,站門口小鹿似的東張西望探頭探腦,看到他的瞬間,原本帶點不安的小臉花兒一般開了,海潮不由一陣陶醉。

   電話里,一路上,覺得有那么多事要跟鄭海潮說,沒想真的面對面坐下,三言兩語就沒的說了。為避免沒話說的尷尬,小可只好不停地吃東西。

   海潮看著她笑:“哎,你這么能吃,怎么不胖呢?”小可不滿:“我哪么能吃了?”

   海潮道:“剛剛吃了一頓——”

   小可臉騰地熱了:“沒有啊……噢,你在電話里聽到有人讓我結賬以為我在吃飯其實我在超市——”

   海潮笑瞇瞇道:“超市里廣播‘中午特價11點到14點,牛肉飯加飲料15元’?”

(三五)最不靠譜的就是感覺

   海潮毫無憐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不惜連著吃兩頓飯,冒著發(fā)胖的危險也要來,是想見我。說明什么?至少不討厭我,你不討厭我吧?”小可啞了一樣看他,他對她笑:“很可能,喜歡我。既然這樣,當我女朋友算了,以后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吃吃喝喝了?!?/span>

   小可瞪大眼睛不說話,她拿不準他是真是假,聽口氣完全像開玩笑。幸好這時他來了個電話,接完電話匆匆走了,走前說晚些時候給她電話。

   晚上回家,小可對沈畫說了這事:“鄭海潮讓我當他女朋友,不過我沒答應?!薄暗矝]拒絕——你想答應嗎?”“他人挺好的?!薄叭丝隙ㄍ玫?,你爸都說他好。但是,這事光人好不行?!?/span>

   小可手機響,是鄭海潮,她硬起頭皮接——還沒想好怎么回答他,不料鄭海潮根本沒讓她回答,上來就說:“小可,有個聚會,明天晚上,可以帶夫人,或者,女朋友,咱倆去???”

   小可嚇一大跳:“我沒答應當你女朋友!”

   他在那頭笑:“假裝當一次嘛!……我去接你!……救個急!……要不人家都成雙成對就我一個大齡單身男,多可憐??!”

   小可哈哈大笑,就算答應了下來。

   惠涓不許她去。

   起初惠涓態(tài)度很好:“小可,不管什么聚會,也不能隨便什么人約你你就跟著走,是吧?”

   小可說:“鄭海潮又不是隨便什么人!”

   惠涓說:“那他是什么人呢?……干什么的?不知道;家住哪里,不知道;經(jīng)濟狀況,還是不知道!你倒給我說說,關于他你知道些什么?”

   小可底氣不足地說:“我感覺——”

   惠涓斷然道:“最不靠譜的就是‘感覺’!感覺是什么?是主觀愿望加上主觀想象的一堆混合物!所以,小可,在這件事上靠譜的做法是,先把那些非感覺性的東西搞清楚了,再談感覺!”

   指示小可,“給他電話,說不去了!……什么聚會啊,晚上9點才開始,完了還不得早晨了?”

   沈畫也勸:“小可,要不算了吧,時間太晚,你一個人出去小姨不放心——”

   小可說:“我不是一個人!”

   惠涓道:“你要是一個人倒好了!深更半夜,一男一女,能有什么好?這種事到頭來吃虧的總是女孩子,我在醫(yī)院里我見得多了!那些來流產(chǎn)的女孩兒,好的,有男的陪著;不好的,自己;更糟的,大出血宮內(nèi)感染一輩子別想懷孩子!”

   小可叫:“鄭海潮不是那種人!”

   惠涓毫不含糊:“根據(jù)呢?根據(jù)感覺!很多女人與其說被男人騙了,不如說被自己的感覺騙了!昨天電視還報,一個鍋爐工同時把5個有文化的女人騙上了手!那人說自己是香港巨富,讓在銀行工作的一個女人為他從銀行弄出了幾千萬。那人名字是假的,年齡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總之,除了性別,全假!”

   沈畫在一邊補充:“都說女人愛撒謊,其實,所有行當里的頂級高手都是男人,撒謊也一樣!”咬牙切齒。她想起了孫景。

(三六)小可不想讓海潮尷尬,更不想讓媽媽出丑

   小可手機響了,鄭海潮到樓下來接她了,小可邊接電話邊向外走,惠涓噌一下躥過去,一把拉住小可胳膊一手抽走了她手機。小可猝不及防,錯愕間聽到惠涓對電話說:“小鄭,我是小可媽媽,小可不去了,家里有點事!對不住啊!”掛了電話。

   緊接著樓下響起汽車發(fā)動的引擎聲,沈畫被提醒,一閃身去了陽臺,片刻后回來,對惠涓道:“小姨,他好像有車,是輛邁騰?!毖a充,“如果那人是他的話?!?/span>

   惠涓點點頭:“對一個打工的‘北漂’來說,有車就不錯,很不錯!”小可甩開惠涓的手,向外走。惠涓急叫:“人家已經(jīng)走了!”回答她的是關門的巨響,咣!

   小可打車去了醫(yī)院,找鄧文宣。一見面就告訴父親:“鄭海潮讓我當他女朋友。我媽不同意?!编囄男馔?、驚詫。不是為惠涓的同不同意,不是為鄭海潮的“當他女朋友”,是為女兒顯而易見的傾向:她想當他的女朋友,她愛上那個年輕人了。

   鄧文宣鎮(zhèn)靜一下情緒說:“你媽為什么不同意,啊,那個鄭海潮?”小可往嘴里塞一把椰干:“嫌他條件不好,不優(yōu)秀。”鄧文宣道:“你媽是關心你——”小可不耐煩:“大道理別說了!說您的意見!”鄧文宣說:“你的意見呢?”小可道:“跟我媽相反!”緊接著,小可的話讓鄧文宣所有的傷感化作了擔憂。小可說:“我恰恰不希望他太優(yōu)秀,我希望我們兩個平等相處共同奮斗,我不想當任何人的附屬品,說白點就是,我不想像我媽那樣活著: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別人身上,一天到晚提心吊膽防賊似的,活得完全沒有了自我!”

   鄧文宣愕然,先是斷然否認:“不是這樣的!”繼而無力地辯解:“小可,一個家總得有個分工,我和你媽不過是分工不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你不要受我們影響……”小可擺手:“又講大道理!……爸,您認識鄭海潮,說您的意見!”

   鄧文宣字斟句酌:“我對那孩子印象不錯。他母親是中學教師,家庭應該也不錯。我想,只要他有一份正當工作,能自食其力,能對你好,我接受。”

   女兒已對他表明了態(tài)度,他不想違忤她的意愿,他希望她幸福,女兒不幸福他不會幸福。

   小可打電話約海潮吃飯。二人相對坐下,她看他的眼神閃爍不定沒著沒落,直到服務員端上兩碟贈送的餐前小菜,她眼睛盯牢其中的那碟酸豆角開口說了:“沒及時給你回話是因為,我得先征求一下我爸媽的意見。我爸說只要你有一份正當工作,能自食其力,對我好,他就接受?!贝蜃?。

   海潮等一會兒見她沒要往下說的意思,替她說:“你媽不同意?”小可點了頭。

   海潮問小可:“你媽為什么不同意?”

   小可難以啟齒。

   海潮想了想,換了個提問角度:“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是同意的?”她眼睛看著酸豆角:“但我爸說,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不會幸福?!本褪钦f,她同意!海潮心里有了底:“我跟你媽談!”小可慌忙搖頭。她不想讓海潮尷尬,更不想讓媽媽出丑,她是真的認為媽媽庸俗。

   海潮對惠涓不同意的理由能猜出八九分。事實上,海潮不僅在北京有房子,而且還是年薪200萬以上的金領??墒侨绱?,他和小可的戀愛就是一片坦途嗎?(全文完 )

  ——《楚天都市報》悅讀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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