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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一顆星就是一個一個人【圖
花隨月轉(zhuǎn)陰晴收錄于新華讀書 來源 天津日報
讀者徐慧摘自《一個一個人》,申賦漁著,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9月出版,有刪節(jié) 推薦理由:本書是一部紀(jì)實散文集,時間跨度三十年,從七十年代末到今天,記錄了作者一路走來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所屬年代的烙印。他們出現(xiàn)在作者的各個人生階段:鄉(xiāng)村生活、求學(xué)經(jīng)歷、打工生活、記者生涯。他們來自于不同的社會階層:農(nóng)民、工人、電視臺記者、商人、詩人。小人物的生活正是大時代的碎片,一幅幅肖像構(gòu)成了一個長卷——中國社會的畫卷。 我一直相信,我是天上的某一顆星。這跟我奶奶有關(guān)。奶奶在我十歲的時候去世了。 小時候,奶奶經(jīng)常牽著我去給“看青”的爺爺送飯。所謂“看青”,就是在曠野里,用高粱稈和稻草搭一個“人”字形的小棚子,住在里面,守著地里的農(nóng)作物,不要被人或者小獸偷盜。我們陪爺爺說幾句話,等他吃好了,爺爺拎著馬燈去地里巡視,奶奶收拾好碗筷,牽著我,穿過鄉(xiāng)間的夜色回家。偶爾會看到流星,奶奶就會站住腳,念一句“阿彌陀佛”。她說,又一個人走了。所以我從小就知道,天上的一顆星,就是地上一個人。 1988年,我18歲,沒考上大學(xué)。正是收麥子的時候,我一聲不吭地在地里干活。父親知道了我的分?jǐn)?shù)之后,就沒再看我一眼。我沒臉跟別人說話,而左鄰右舍呢,也不搭理我。在鄉(xiāng)間,高中生是一種很尷尬的人。農(nóng)民已經(jīng)不把我們當(dāng)成他們一體的了,我們是讀書人。沒考上大學(xué),我們又只能當(dāng)農(nóng)民??墒怯之?dāng)不好農(nóng)民。鄉(xiāng)親們說我們成了“半吊子”。高不成,低不就。廢了。割麥子到后半夜,整個田地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腰像要斷了,我丟下鐮刀,躺在麥把上,對著夜空長長地嘆一口氣。滿天都是星星,對著我閃閃爍爍。我忽然就想起奶奶的話。我想,我是哪一顆星呢?如果這會兒掉下來就好了。掉下來了,我就可以去見奶奶了。奶奶從來不會對我失望,她一定還是一臉的笑,慈愛地把我摟在懷里。 在家里呆的時間并不長,也沒法呆下去,我去了城里打工。做過木工、油漆工,后來在江南大學(xué)的江南書屋終于找到一份我喜歡的工作,當(dāng)圖書管理員。1992年夏天,江南書屋又倒閉了。 江南書屋在江南大學(xué)一幢教學(xué)樓的一樓,本來是一間教室。前面一半做了書屋,中間用高高的書柜一隔,里面一半是堆書的書庫。我在書庫的角落里清出一塊地,放了一塊木板,做我的床。 江南書屋倒閉了,我既沒有了工作,也沒了住處。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像一條認(rèn)家的狗,又回到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江南書屋的教學(xué)樓。我爬到四樓露天的屋頂上,鋪上席子,蓋條毛巾被,望著星空發(fā)呆。月光很好,星星就顯得有些稀落。我一顆一顆地看著。很亮很大的,我搖搖頭,肯定不是我。閃爍不定,活潑快活的,也不是我。我朝遠(yuǎn)處看,找最偏的,最小的,最暗的。我就想,如果人真的是一顆星星就好了。就可以一直掛在天上,既不用吃飯,也不用找住處,更不會看到白眼。想到有人會對著天上的星星翻白眼,我忍不住笑了。 離開無錫,我去了廣東。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佛山南海黃岐鎮(zhèn)的一家家具廠做搬運工。已經(jīng)是秋天了,這里還是熱,而且蚊子特別大,可以隔著褲子叮人。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把車間里的雙人沙發(fā)、床頭柜等等,一件件扛到三樓的倉庫,或者把倉庫里的家具扛到卡車上,每天如此。有天下午三點多,我抱著一只床頭柜上到二樓,或許是有汗,或許是太累了,手一滑,柜子落下去,我趕忙伸出腳,讓柜子砸在腳背上,幸虧這樣,柜子只擦掉指甲大的一塊漆。黑而瘦的女監(jiān)工立即跑過來,一邊罵我,一邊拿個小本子記錄,扣我的工錢。她讓我把柜子重又送回車間。我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她跟在后面不停地罵。 晚上躺在席子上,腳腫腫的,很疼,怎么也睡不著。我們睡覺的地方,是一個長長的倉庫。人字形的屋頂,水泥地。地上一個挨一個鋪著席子,幾十個人,一溜排躺著。正對著我的屋頂上,有一個方方的,小小的天窗。我睡不著,就一直盯著天窗看。忽然看到一顆很亮很大的星星。星星一動不動,對著我,像要拋給我什么。我心里一動,并立即變得歡喜起來?;蛟S,這就是屬于我的那一顆星星了。 第二天一早,我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 我又流浪了許多年。一路上,我碰到了一個一個人。我常常想,他們也是一顆一顆的星星,或明或暗,或近或遠(yuǎn),或大或小,他們高高懸掛在天幕,構(gòu)成一個星空——我們時代的天空。而那些星星,也照耀著我灰暗而平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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