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方去疾誕辰90周年。5月8日,《金石同古——方介堪、方去疾昆仲藝術(shù)紀念展》在上海茂名南路錦江小禮堂揭幕。
40年前,這個小禮堂曾經(jīng)簽署中美聯(lián)合聲明;這一刻,成了中國篆刻界昆仲兩巨擘再次“相遇”的舞臺。
方介堪、方節(jié)庵、方去疾,永嘉一門三兄弟以治印名世,成就中國百年篆刻史的一段佳話;1978年,方介堪、方去疾更是雙雙當選西泠印社副社長。方去疾的人生,也是在堂兄方介堪開啟的舞臺上登場,而后,他疾馳出自己的路,成為一代印學大家。
黃之宏
他13歲離開溫州投奔兄長,近半世紀后才回老家一趟;大半輩子生活在黃浦江畔,他堅持,死后一半骨灰回到甌江。
方去疾,這位在中國印壇留下砉然一筆的溫州人,卻沒能在溫州留下更多印記。
鄉(xiāng)人聞其人者稀,知其事者疏,識其字者更寥寥。
少小離家
“如千金之馬”馳騁印壇
上世紀20年代中葉,26歲的方介堪結(jié)束了在謝磊明家的學習,來到上海。便是這次上海之行,與印壇昆仲的命運緊緊烙在一起。
方介堪(1901-1987)無疑是中國篆刻史上的奇跡,他12歲起習印、操刀七十多載、治印四萬余方,開溫州現(xiàn)當代印風之源流,被譽為鳥蟲篆印領(lǐng)域“承前啟后樞紐人物”。
出身鹽商之家的謝磊明,同樣是篆刻名家。因篆刻的緣分,他欣賞這位后生俊彥;若干年后,也因為篆刻的緣分,謝磊明還成了方介堪兩位堂弟的岳父。
到上海后,方介堪得到吳昌碩、趙叔孺、劉海粟、黃賓虹等一批大家的賞識,未滿30歲即擔任上海美術(shù)??茖W校以及新華藝專、中國藝專等校的書法篆刻課教授,名聲大噪。
那時候,13歲的方節(jié)庵(1913-1951)隨方介堪赴滬習印,兄弟二人各有側(cè)重。方節(jié)庵制作的“節(jié)庵印泥” 細潤凈潔、鮮紅悅目,鈐于紙上毫發(fā)必顯,久而彌光,名揚滬上。后來,三人中最小的方去疾(1922-2001)到了束發(fā)之年,也到了上海跟在哥哥們身邊學印。
當時,漢口路701號的宣和印社已經(jīng)成了文人雅士交流酬唱的沙龍,據(jù)說繁盛時,晚飯往往要擺上兩張八仙桌。
年紀輕輕的方去疾初到宣和印社當學徒,比起兩位兄長,他顯然有更得天獨厚的成長環(huán)境。他學印之初就循著戰(zhàn)國小璽入手,并從秦漢印譜練習,16歲時所刻印章便洋溢著濃郁而老成的秦漢意韻,22歲前的作品已能掌握古璽、秦印、漢晉印精髓,其作品神形俱肖、章法嚴謹。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藝專氛圍活躍,馬公愚、馬孟容等篆刻家、書法家、收藏家雅集交匯,年輕的方去疾耳濡目染,古雅端莊的作品很快受到業(yè)界賞識。
1947年,經(jīng)印壇耆宿王福庵、丁輔之介紹,方去疾成為西泠印社年輕的一員,與表兄葉墨卿、堂兄方介堪、胞兄方節(jié)庵以及后來的岳父謝磊明同為社友。第二年出版的《美術(shù)年鑒》上,方去疾這個年輕人的小傳與頭像便榜上有名。當年,唐云還為他做了一幅畫,四角草堂里一翩翩少年躬身篆刻,那人便是方去疾;方去疾則在這幅畫的背面寫下了“如意”二字。而潘伯鷹在為他印稿作序時更將其比作“千金之馬”。
推陳出新
為篆刻傳承捕生機
如意閑雅的時光,3年后卻意外凝了一個結(jié)。
1951年,年富力強的方節(jié)庵突然病逝。“不幸辛卯五月醉疾,不治而歿,年僅38歲。”34年后,64歲的方去疾為兄長的印章補了這樣的邊款,但29歲的他又是以怎樣的心境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化?
方去疾接過了哥哥創(chuàng)辦的印社,繼續(xù)完成《苦鐵印選》、《晚清四大家印譜》的編次印行,并編輯《二弩老人遺印》、《散木印集》等原拓本出版。他此后一生從來沒有離開過金石字畫鑒定和印譜編輯,也沒有離開過宣和印社,后來宣和印社公私合營,再后來合并成立朵云軒(上海書畫出版社的前身),他也一直住在漢口路老房子的二樓。
兄長的離世,似乎激勵了他藝術(shù)的斗志,似乎每一筆下去,另一個生命的靈感也得到了延續(xù)。那時候,他創(chuàng)作各式各樣的“擬古”之作,篆書風格漸漸開始了蛻變,“擬古”卻為出新而作,奇險穩(wěn)健中流走著圓勁的線條,只有在篆刻求變之時,他平和性格里的倔強才張揚出來。
“你的創(chuàng)作好變了”,方去疾一句話影響了韓天衡。如今的韓天衡還記得與恩師方去疾的初次談話?!八囆g(shù)要往前走,別人創(chuàng)作的東西再好,學一輩子,終究意思不大?!边@席話讓韓天衡一生受用,也是方去疾一生創(chuàng)作的寫照。
然而,方去疾開始個性化探索的時候,時代年輪卻意外地滾入磨平個性的黑夜。當時,上海一批印人成為“封、資、修”的符號和紅衛(wèi)兵沖擊的對象,或含冤作古、或貧病交加……紅衛(wèi)兵也沖進了方去疾一家“蝸居”的小房間。妻子謝秀芝難忘那時的情形:老方低頭不語,虛心接受批評,溫和平靜。
也許因為方去疾的溫和隱忍,也許因為方去疾極好的人緣。謝秀芝慶幸,他們一家當時沒有受太多苦。
方去疾的探索與反抗,卻在靜謐里慢慢積累,在靜謐里捕捉生存的空間。
篆刻,以篆入印,但“文革”期間篆字卻要被批斗。不能寫篆字,就看印譜。白天,他安靜地面對疾風驟雨;到了晚上,他安靜地拿出藏好的印譜,安靜地躲在床里一頁頁翻看,仿佛一切依舊平靜。不能寫篆字,就寫簡化字。他大膽地提出以簡化字入印,上海書畫社于是組織工農(nóng)兵業(yè)余刻印工作者,以“推陳出新”為口號,嘗試以簡化字體選刻“革命樣板戲”的唱詞,1972年至1975年共出版三冊,冠名《新印譜》。
這是特殊的政治氣候,方去疾為篆刻藝術(shù)傳承捕捉了一線生機。更為難得的是,《新印譜》吸納了一批年輕的“工農(nóng)兵作者”成為上海書畫社通訊員。韓天衡、童衍方、劉一聞、陳身道、茅子良等三十余位印人以這本印譜為炬,在漫漫黑夜里集結(jié)、成長。他們是特殊的“函授學生”,年輕的刀筆在黑夜中磨礪,等待印學新一輪的全盛。
曲高和寡
“創(chuàng)新的路越走越難”
“文革”晚期,方去疾終于守到了海派篆刻的又一個全盛期。他先后編輯《趙之謙印譜》、《齊燕銘印譜》、《汪關(guān)印譜》、《吳讓之印譜》、《吳昌碩印譜》等一批篆刻學資料;1980年《明清篆刻流派印譜》的出版,更填補中國印學史上有關(guān)明清篆刻流派的空白,使原先混沌的明清印史輪廓清晰。
那段時候,年過半百的方去疾,似乎要追回逝去的時光。他像年輕人一樣工作,凡事親力親為。
學生吳甌便在那時候走近方去疾。在朵云軒的樓梯口,吳甌迎面撞上這位忙碌的老先生。方去疾身材挺拔清瘦、兩鬢花白。兩人相視無語,方去疾顯得比吳甌更緊張,許久才想到握手。這輕輕一握,吳甌感覺微微發(fā)疼。從這雙手,她感覺出這副單薄骨架里迸發(fā)的力量。
其實,方去疾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亮起紅燈,高血壓時而需要休息,有時只能工作半天。但他沒有放松《明清篆刻流派印譜》梳理考訂,五百年流派鉤陳索隱,印譜上每個人的字號、生卒都要一一考訂,不少需要從印章細微的邊款核對信息。當時沒有電腦、沒有搜索引擎,方去疾有的只是雙手雙眼還有大腦,還有兩腿跑得勤。吳甌經(jīng)常跟著他爬葛嶺山,到西泠印社庫房一枚枚找印章。一屋子的印章,吳甌眼里全都是一樣陌生的面孔,方先生卻像遇到老朋友,一一親切地喊出名字。遇到有用的信息,先生就臨摹下來,或者用復寫紙仔細印下來,也曾為了同一枚印跑好幾趟。
在學生眼里,方去疾是那種“領(lǐng)進門”的老師。他話不多、很少教具體技法,也從不要求后人以他為標桿;他往往為你勾勒出名家典籍脈絡,或一針見血指出要害,寥寥幾句,就像手中的刻刀一樣有力。
從最初討教到出版第一本印譜,學生劉一聞便沒聽過一句表揚?!澳臈l線斜了、哪個邊有問題,”先生總是不顧顏面,掃興地一處處指正,甚至少有鼓勵。但如今,這成了劉一聞最寶貴的財富。
“創(chuàng)新是一條窄路,這條路走得艱難,”不善言辭的方去疾曾這樣對吳甌說。方去疾晚期的作品,以力竭似的倚側(cè)仿佛有一股馳騁雄勁,卻又有一種難言的艱澀和悲戚。他篆刻上的創(chuàng)新或許像張大千的潑墨,只是沒能走到最后成熟的一刻,他已戴上病痛的鐐銬?!扒吆凸?。”韓天衡這樣評價、劉一聞也這樣感慨。
心系故鄉(xiāng)
愿將骨灰撒甌江
方先生一向寡言少語,他很少對人說出自己想法,心意總是存在默默的行動里。
上世紀70年代末,他熬過了最黑暗的時候,他歡喜地和學生們一起等待著創(chuàng)作的春天。當時,稿酬制度剛剛恢復,方去疾篆刻的收費標準是每字八角,他經(jīng)??窟@筆外快給愛徒補充營養(yǎng)。下館子的時候,不動聲色地讓廚房給學生加餐,普通的三鮮湯里一塊肥嘟嘟的走油肉;發(fā)稿費的時候,他又悄悄將自己的稿酬分給學生發(fā)工資。
1979年,離鄉(xiāng)40多年后,方去疾和妻子請了一個星期假帶著兩個女兒終于又回了一趟溫州,給母親的墳頭上一炷香。謝秀芝想起那次還鄉(xiāng)仍然依稀感覺到愉悅,那時候的方去疾正是躊躇滿志。
遺憾的是,當印壇終于迎來又一次全盛的時候,方去疾的身體熬垮了。
篆刻,長兄未盡的事業(yè)、畢生的夙愿,曾經(jīng)像他最有力的右手,堅定地支撐著他的精神和信念;如今則是他最硬的傷痛,從他身體汲取營養(yǎng),也耗盡他最后一點精力。他漸漸感受到右手麻痹乏力,長期低頭工作,造成頸椎、腰椎肥大壓迫神經(jīng),方去疾開始坐得辛苦,后來只能躺著看書。
從1985年開始,方去疾堅持接受手術(shù)治療。然而一次次看不到頭的手術(shù),卻并沒有帶來轉(zhuǎn)機,更痛苦的是,手術(shù)之后他肢體功能開始退化,再也無法拿起篆刻刀。后來,站立竟也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每一次提筆都需要家人幫助給他擺好姿勢。1990年,他給友人的信里談到近況:“步履艱難,兩手麻木,不能使用毛筆,不得已于去年夏間又進行了頸椎手術(shù)。出院后雖以針灸、推拿,至今仍無起色?!?/P>
一個以書法篆刻為生的人,此刻漸漸油盡燈枯。在展廳的照片墻上,70多歲方去疾看上去真的老了,挺拔的身影開始變得瘦小,整張臉瘦削下來,唯獨一雙眼睛仍是飽滿的。那時,一向溫和的先生會突然發(fā)狠,再也不肯吃藥。
此后的日子,支撐他的唯有工作。他收藏、鑒別、考證,有晚輩或者博物館向他咨詢,總是他精神最好的時候。他收藏的南宋天子之寶碧玉璽拓片,趙之謙團扇等古代書畫印章都無償送給了博物館,只對女兒方箴說,“交給國家更好,不要留在私人手里。”
還有就是家鄉(xiāng)來人的時候。有鄉(xiāng)人來訪,他總會細細詢問:溫州又有哪些變化,那條街還在?那個老房子是否安好。每每,總要跟對方說溫州話。鄉(xiāng)人要帶禮物,他只接受家鄉(xiāng)的風味,燈盞糕、甌柑……其實老人胃口并不好、食量也小,只是想念家鄉(xiāng)的味道。
“他對溫州一直很留戀?!?996年新中國影都籌建時,謝亞非向大名鼎鼎的姨父求字:《上海書畫出版社》就出自方去疾筆下,但他卻沒在溫州留過字。但一看臥病在床的方去疾,謝亞非便猶豫了。
方去疾卻毫不猶豫,他滿口答應,還安慰侄子說早上精神好,能寫幾個字。過幾天后,謝亞非這才知道,“新中國影都”五個字成了老人的一樁心事,他病至傴僂,提筆力竭,稍不滿意就重新寫過,如同一場艱難跋涉。人回不去了,這幾個字代替他去看看曾經(jīng)熟悉的城市。
2001年,老人最后的日子。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授予方去疾 “中國書法藝術(shù)特別貢獻獎”,老人靜靜地躺在徐匯區(qū)中心醫(yī)院的病床上。也是那一年,溫州到上海舉辦書法展,溫州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張索詫異,方老先生竟然坐著輪椅到了展覽現(xiàn)場。
“我是溫州人,生在甌江畔,卻有大半時間住在上海,死后骨灰要撒一半到甌江?!狈饺ゼ才R終叮囑家人,他生時無法守在故土,死后要回到魂牽夢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