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性的視覺——對話攝影家李少白(一)作者:蔡煥松 | 2012年04月10日 攝影/李少白 采訪 /蔡煥松 唐東平 蔡煥松:現(xiàn)在攝影界許多人很喜歡把攝影家定位在某一個位置上,好像你是風景攝影家,你是紀實攝影家,你是什么什么家,所以很多人就依據(jù)少白老師拍風光拍得比較多,把你定位在風光攝影家,我又覺得好像不大對,你拍的很多東西又不是風光。你對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李少白:我拍得比較多的是長城和故宮,基本上應該算是風光的大范圍之內(nèi)。但如果要說得更準確些,還是在攝影家前面不加風光二字更好些,而且我的攝影起步和風光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蔡煥松;我看過你早期拍的美女作品,你是從拍美女開始你的攝影歷程對嗎?
李少白:我是拍美女開始的,文革大串聯(lián)的時候拿著家里的相機在大街上拍美女。1970年“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失去自由,1979年平反,那時候都快四十了,做其他工作起步晚了,我不甘一般,老想拔尖。覺得攝影和藝術沾點兒邊,跟年齡沒什么關系,只要你有天賦,起步晚也沒關系,所以我干脆搞攝影,而且方向是美女攝影。到了80年代末的時候,我在這個行當中就比較有名了,那個時候的一些有名的美女都知道我,許多掛歷也都是我拍的,我挺得意。
蔡煥松:后來因何亊、何因改拍別的題材了?
李少白:是因為有人打擊我了,說我離開了女人的大腿就不知道怎么按快門。我一聽就怒發(fā)沖冠,心想,那么輕蔑我,不就是因為這個題材嗎,好像這個題材多么低俗。為了讓他們閉嘴,得找一個所謂有內(nèi)涵的東西來拍一拍。我想了一下,在我拍美女的選景過程中,感觸比較深的是故宮,故宮不僅宏偉壯麗,而且還有很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故宮離我當時住的地方也比較近,門票也不貴,就開始拍故宮了。那是1992年。就這樣拍了半年故宮。1992年11月3日,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當時就職的中國橋雜志社與華北油田合作,在北京民族文化宮把我拍的故宮拿出去展覽了。評價挺好,出了不大不小的名,也出了一口氣,但是這口氣出得不徹底。為什么呢?因為我發(fā)現(xiàn)北京比較有名的攝影家,都是因拍長城而出的名,所以我覺得最后的決戰(zhàn)還是在長城上。其實我對長城并沒有興趣,但是為了讓某些人徹底閉嘴,在 1992年底,我開始拍長城了。我雖然是帶有功利目的去拍長城和故宮,但最后還真的愛上長城和故宮了。如果現(xiàn)在誰要問我,中國最大的美女是誰?第一是長城,第二是故宮。我認為,在中國這是兩個無與倫比的美女。
唐東平:剛才少白老師說,他是風光攝影師,也無可厚非,但問題是他的風光跟別人的風光不一樣,在他的風光作品里人的感受是占主要因素的。我曾看過他一張拍長城的圖片,拍的不是長城,拍的是山桃花,落了滿地的山桃花,一個高角度的拍攝,表現(xiàn)的是落英繽紛的地面。我覺得這個角度好,就是說,你很輕松,俯拾皆可為美,你往上看,往下看,表現(xiàn)得很自如,很多人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嘗試,但眼里頭總還是有一個先入之見,有了長城我就去拍長城,功利性特別強。
李少白:我功利性也很強。
唐東平:你剛才說你是抱著功利目的去拍長城,但你對于美的那一種理解還是與眾不同的,有一點兒像日本東山魁夷的繪畫,滿地落英繽紛那種,那個感覺很女人味,很優(yōu)雅。那時候我對你的東西還不是特別了解,后來你又出了一個《看不見的故宮》和《看不見的長城》,我才對你有一個比較深的印象。你剛才說你走向攝影的歷程,要比那些奔著攝影目的想要成家的人,所謂對藝術感興趣的人走上攝影道路要更樸實,更純粹,更真實。為什么呢?因為你當時是被感動的,你被攝影感動的是什么?是攝影本來的或原初的意義,這個了不得,就是一種原始的動力,你的原始動力來自于什么?來自于攝影的最本質、最原始和最純粹的那種功能,而那種功能則帶來了意義,就是要記錄那種生命的意義,記錄存在的意義,記錄我們走過的足跡。我覺得你后來走上人文攝影道路,不是偶然性的,應該說故宮和長城都是咱們?nèi)宋臄z影里面的一些典型范本。
“攝影可以是關注社會、批判社會、改造社會的一種手段,也可以是純粹的愛好,甚至是造夢的工具?!?/SPAN>
蔡煥松:從攝影傳進中國以后,我們的攝影前輩,包括郎靜山,再到后來的陳復禮,許多人都在探尋著怎么把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糅在攝影作品中。改革開放以來西方許多攝影理念傳入我國,很多人唯西方理念馬首是瞻。我看少白老師他的作品很少受時髦理念所影響,骨子里還是中國文化的,依據(jù)你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對當下攝影界的狀況,你持什么看法?
李少白:上海有一個非攝影類刊物采訪過我,讓我評價中國的攝影界,我說中國的攝影界有兩種人讓我比較反感,一種人叫“土八路”,另一種人叫“假洋鬼子”,“土八路”大家都知道,是那種比較保守的,比較封閉的,動不動就強調什么旋律,什么宣傳功能的。而“假洋鬼子”,不是學本雅明就是學桑塔格什么之類的。哲學上說極端相合,“假洋鬼子”好像是極右,實際上是極左,老在教導別人,應該這樣做,應該那么做。動不動就站在一個道德的高度上來批判別人,比如說批判風光。最近我看到一篇文章,說要把風光攝影從攝影圈驅逐出去,驅逐出去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它沒有社會責任感,不關注現(xiàn)實。我對這個社會責任感的提法就極其反感。任何一個人,只要是一個真正的人,社會責任感是自然而然就會有的,不違法,不傷害別人,也是一種社會責任感,我覺得,作為一個人,熱愛生活,熱愛生命,這是很重要的。人家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喜歡大自然,喜歡攝影,喜歡風光攝影有什么不對,值得你義憤填膺,沒完沒了的批判?不同的興趣,不同的價值觀,你何必去干涉人家呢?社會責任可以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不一定非體現(xiàn)在攝影上。攝影可以是關注社會、批判社會、改造社會的一種手段,也可以是純粹的愛好,甚至是造夢的工具。
我認為20世紀是各種主義登臺較量最激烈的世紀,較量的結果是發(fā)現(xiàn)還要講自由、講民主、講和諧、講共處。我覺得攝影界也一樣,讓它自由發(fā)展唄,你愿意紀實你就紀實,拍四五運動,自有它的歷史價值。但是有的人拍風光、仙鶴或者什么,他也有他的價值。
蔡煥松:你剛才講到社會責任感的問題,我認為這是攝影界應該思考的問題。咱們回到你說的原題上,就是你說最恨的兩種,“土八路”跟“假洋鬼子”這兩種現(xiàn)象,那你認為什么才是正確的?
李少白:我認為還是少一些教師爺為好,少一些自以為是的圣旨為好,少一些故作驚人的暴力語言為好,少一些新概念、新定義為好。拿風光攝影來說,風光攝影已經(jīng)約定俗成了,就是以大自然為對象、以審美為標準的這么一種攝影。有些以大自然為對象,但不以審美為標準,就不叫風光攝影。復制科研標本的,比如說地質勘探,那不叫風光攝影,或者記錄一個社會問題的,比如拍攝垃圾場,那個也不叫風光攝影。風光攝影又分兩類,一類是記錄性的,就是被譏為美麗的垃圾的那一種照片,比如“黃山云海”,“壩上秋色”等,這個無可厚非。但風光攝影和其他攝影一樣,也會誕生一批藝術家,不止風光攝影可以誕生,紀實攝影也能誕生,我覺得紀實攝影里面的布列松、杜瓦諾、王福春等就已經(jīng)上升到藝術層面了,他們不光是記錄歷史、記錄社會、記錄生活,也在發(fā)現(xiàn)美、表現(xiàn)美。風光攝影也一樣,風光攝影里有一部分人,很少的一部分人,把大自然作為抒發(fā)自己情感的對象,他不是復制大自然的美,而是去發(fā)現(xiàn)大自然隱藏的美,并使它主觀化。我覺得這是屬于藝術層面的。我個人認為風光攝影不管是藝術類型的,還是那種復制類型的,都是人類精神領域非常重要的一塊,因為不論是復制大自然的美,還是從大自然中去發(fā)現(xiàn)美,都能讓人類獲得并享受大自然的美。我覺得人類之所以愿意活著,大自然之美肯定是非常重要的誘因。美的東西當然也存在于社會中,但更多的是存在大自然里面,所以我覺得,將來隨著社會的進步,風光攝影會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它就會跟戶外散步,出來做健身操差不多。
唐東平:以前廈門大學有一個關于讀書的論壇,陳丹青談了一個讀書的體會,說讀書對于他來說至少可以讓自己達到自以為非的程度,當然他的意思是說不要過分地迷信書本,書本可以帶來知識,讀書多了有好處,但讀書其實是中性的,很多沒有讀過許多書的人,照樣具有驚人的智慧。陳老師的這個“自以為非”,可以用到李老師身上了,你也是看了很多事情,想了很多事情,其實你不是在做“自以為是”,你是在進行反思,進行否認,在做“自以為非”的理解。剛才你所反對咱們攝影界里面的“土八路”與“假洋鬼子”,概括得很絕。
李少白:攝影界各種人都有,我接觸的比較少,但是我覺得攝影界跟任何界都一樣,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這個是不足為怪的。
蔡煥松:現(xiàn)在世界的文化發(fā)展潮流是多元嘛。面對這種情況你是各取所需、各自發(fā)展的包容心態(tài),還是用別的方法對待……
李少白:我不取包容的心態(tài)。
蔡煥松:一定要反擊嗎?
李少白:伏爾泰說,愿意以生命的代價來捍衛(wèi)你說話的權利。我也持同樣的觀點,哪怕你罵我,但是并不能說,你說的話我就愛聽,你說的話我就同意,同樣我也有權利來反擊你,所以說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存在是合理的,是社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就可能有這個出來,有那個出來。
蔡煥松:生態(tài)多樣化。
李少白:但是同樣,我的存在也是合理的,而且我們之間肯定有對錯,現(xiàn)在有人老說沒有對與錯,不對,有對錯,對錯肯定是有的,不然這個社會怎么前進。比如說一個車子前進它一定是有一個前進的動力,也有一個阻力,光有動力,沒有阻力,車也前進不了。
“我覺得攝影根本就要驅逐思想”
蔡煥松:你是不是也想對那些權威人士進行反擊的同時,爭取站立在一個制高點上???
李少白:這不是站什么制高點,但要有一個立場,有一個落腳點,每個人都要一個落腳點。我為什么對他們比較討厭呢?因為他們動不動就強調“思想”、強調“觀念”,批判風光其中有一條就是說風光沒有思想?,F(xiàn)在觀念攝影大行其道,用“思想”來指導攝影,或者說用攝影來表達“觀念”,我就反對這個。
唐東平:這個跟我的觀點很相似,我一直主張,形象是大于思想的,思想要大于技巧。
李少白:我比你徹底,我覺得這個攝影啊,根本就要驅逐“思想”,我覺得音樂、美術、攝影,只要是在藝術層面上,主要是感覺,而不是“思想”,因為“思想”是有邏輯性的東西。藝術最大的功能是利用外在美將人的內(nèi)在美觸醒,外面有多美里面就有多美,但里面的美,相當部分是藏著的,包括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么怎么開發(fā)出來呢?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手段就是通過藝術來觸動你,聽音樂就能哭,為什么?被觸動了、被感動了唄。什么思想能讓人哭?沒有。所以我個人覺得“思想”在藝術上不值錢,是人就會思想。何況攝影界有哪一個夠得上哲學家的水平呢?再說中國在20世紀就沒有出什么哲學家,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思想,你那個思想、觀念本身就沒有什么,還用了一個缺乏邏輯能力的攝影手段來表現(xiàn)。我說攝影如果在藝術層面上主要是靠感覺,并不是說攝影人沒有思想,有思想的人恰恰不會費了半天勁,去用光影,去用色彩來表現(xiàn)他的思想。
“是兔子說兔子的話,別認為狼好。”
我跟一位著名風光攝影家有一次對話,人家問我們倆,現(xiàn)在中國喜歡風光的人特別多,中國風光又碰到瓶頸,遭到清算,你們倆對這些風光愛好者有什么建言。那位攝影家說第一要有創(chuàng)新,第二要有個性。他說的這個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可是我認為他說這些不太對,為什么呢?首先我覺得中國的風光攝影現(xiàn)在的狀況很好,應該讓它自然發(fā)展。沒有必要強調什么創(chuàng)新,什么個性,現(xiàn)在偽個性太多,一拍照,一畫畫就想著創(chuàng)新,想著個性,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為個性而個性。我不反對創(chuàng)新,藝術當然要創(chuàng)新,藝術家的成熟標準就是有個性,但是不易強調,應該強調真實,只要真實,自然而然就會有個性,所以這個真實是非常重要的。比方說你喜歡小橋流水,你就好好地去表現(xiàn)小橋流水,你就別想高原,別人家說高原容易出片子,你就往那兒跑;你喜歡高原不喜歡周莊,你就別去周莊,哪怕周莊多走俏也別去。就是說你是兔子說兔子的話,別認為狼好,受歡迎,你就學狼叫,你成不了狼,狼就是狼,羊就是羊,羊里也有優(yōu)秀的。 (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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