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隨:駝庵詩話2 詩中真實才是真正真實?;ㄖ畬嵨锶舨蝗朐姴荒艹蔀檎嬲鎸?。真實有二義:一為世俗之真實,一為詩之真實。且平常所謂真實多為由見而來,見亦由肉眼,所見非真正真實,是浮淺的見,如黑板上字,一擦即去。只有詩人所見是真正真實。如“月黑殺人地,風高放火天”。在詩法上、文學上是真的真實,轉“無?!睘椤安粶纭?。
世上都是無常,都是滅,而詩是不滅,能與天地造化爭一日之短長。萬物皆有壞,而詩是不壞。俗曰“真花暫落,畫樹常春”。然畫亦有壞,詩寫出來不壞。太白已死,其詩亦非手寫,集亦非唐本,而詩仍在,即是不滅,是常??v無文字而其詩意仍在人心。 佛所謂“?!笔遣粶纾藷o思想等于不存在。詩騷、曹陶、李杜,其作品今日仍存在,其作品不滅,作品(篇章)、作風(情;風,精神之表現(xiàn)于外者)不斷。后世作偽詩之詩匠其作品不能“?!薄>癫荒懿粩?。 詩人感情要熱烈,感覺要銳敏,此乃余前數(shù)年之思想,因情不熱、感不敏則成常人矣。近日則覺得除此之外,詩人尚應有“詩心”?!霸娦摹倍趾x甚寬,如科學家之謂宇宙,佛家之謂道。有詩心亦有二條件,一要恬靜(恬靜與熱烈非二事,盡管熱烈,同時也盡管恬靜),一要寬裕。這樣寫出作品才能活潑潑地。感覺敏銳故能使詩心活潑潑地,而又必須恬靜才能“心”轉“物”成詩。 老杜詩好而有的燥,即因感覺太銳敏(不讓蚊子踢一腳)。陶淵明則不然。二人皆寫貧病,杜寫的熱烈敏銳,陶則恬靜中熱烈,如其《擬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固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 歡喜與凄涼并成一個,在此心境中寫出的詩。陶寫詩總不失其平衡,恬靜中極熱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如何?”與燕子談心,凄涼已極而不失其恬靜者,即因音節(jié)關系,音節(jié)與詩之情緒甚相關。陶詩音節(jié)和平中正,老杜絕不成。至于“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詩中最好的,不多見,雖不能說老杜詩之神品,而亦為極精致者。若心燥不但不能神,連“精”都做不到。 心若慌亂決不能成詩,即作亦決不深厚,決不動人。寬裕然后能“容”,詩心能容則境界自廣,材料自富,內容自然充實,并非僅風雅而已。恬靜然后能“會”。流水不能照影,必靜水始可,亦可說恬靜然后能觀。一方面說活潑潑地,一方面說恬靜,而二者非二事。若但為恬靜寬裕而不活潑,則成為死人,麻木不仁。必須二者打成一片。 老杜身經天寶之亂,非靜,而亂后寫出的詩仍是靜。如“萬事干戈里,空愁清夜徂”(《倦夜》),雖在亂中寫,而前有“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二句,其靜乃動中之靜。老杜之生活在亂中能保持靜,在靜中又能生動而成詩。動中之靜乃是詩的功夫,靜中有動是詩的成因。在“萬事”二句的境遇里不能寫出詩來。“暗飛”二句真好,眼之所見即耳之所聞,好像天地間只有螢和鳥,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元遺山《論詩絕句》之一云:“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辈徽撆蓜e、時代、體裁,只要其詩尚成一詩,其詩心必為寂寞心。最會說笑話的人是最不愛笑的人,如魯迅先生最會說笑話,而說時臉上可刮下霜來。抱有一顆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寫富有熱情的作品。 德歌德的《浮士德》,意但丁的《神曲》,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然此二詩乃兩位大詩人晚年作品,其心已是寂寞心了。比如此然后可寫出偉大熱鬧的作品來。我國《水滸傳》也是作家晚年的作品;《紅樓夢》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極窮時寫,豈不有寂寞心?必須熱鬧過去到冷淡,熱烈過去到冷靜,才能寫出熱鬧熱烈的作品。 若認為一個大詩人報有寂寞心只能寫枯寂的作品,乃大錯。只能寫枯寂作品必非大詩人。如孟東野,雖有寂寞心,然非大詩人。宋陳后山亦抱有寂寞心,詩雖不似東野之枯寂,然亦不發(fā)煌,以其非大詩人。 寂寞心蓋生于對現(xiàn)實之不滿,然而對現(xiàn)實之不滿并不就是牢騷。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發(fā)展,是對現(xiàn)實的不滿。然而嘆老悲窮的牢騷不可取,就是說牢騷不可生于嫉妒心。純潔的牢騷是詩人的牢騷,可發(fā)。 詩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詩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結果是真。詩人是欣賞寂寞,哲人是處理寂寞;詩人無法,哲人有法;詩人放縱,哲人約束。故在中國,詩人與哲人勢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詩人,大詩人也是哲人,此乃指其極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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