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詩不足,于史有余”-----王夫之評杜甫(轉帖)蕭條異代不同時
――王船山為什么瞧不起杜甫 王夫之(1619--1692)明清之際思想家。字而農(nóng),號畺齋。衡陽人。晚年居衡陽之石船山,學者因稱船山先生。明亡,曾在衡山舉兵起義,阻擊清軍南下。戰(zhàn)敗退肇慶,任南明桂王政府行人司行人。以反對王化澄,幾陷大獄。至桂林依瞿式耜,瞿氏殉難,乃決心隱遁。展轉湘西以及郴、永、漣、邵間,竄身瑤洞,伏處深山,刻苦研究,勤懇著述,歷四十年“守發(fā)以終”(始終未薙發(fā)),其愛國氣節(jié)和刻苦精神,至死不渝。眾所周知,凡讀過杜詩的人,誰不為詩人對國事的關心,對人民的摯愛而動容呢?王夫之卻是一個例外。其例外之處何在? 其一,王夫之是第一個譏批杜甫詩品人格之人! 王船山批杜可以說是遍及杜詩。如在評杜甫《漫成》一詩說:“杜又有一種門面攤子句,往往取驚俗目,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裝名理名腔殼,如‘致君堯舜上,力(再)使風俗淳,’擺忠孝為局面:皆此老人品心術學問器量大敗闕處。或加以不虞之譽,則紫之奪朱,其來久矣?!镀咴隆?、《東山》、《大明》、《小毖》,何嘗如此哉!”(《唐詩評選》卷三,《船山全書》第14冊)又說:“杜陵忠孝之情不逮,乃求助于血勇。丈夫白刃臨頭時且須如此,何況一衣十年,三旬九食耶?”一件衣服穿十年,一個月吃九頓飯,窮愁潦倒的杜甫憑什么來行忠孝?船山的質疑直接針對現(xiàn)實。繼而船山還對杜甫憂國憂民之情提出了懷疑,如他在評《詩經(jīng)?竹竿》時借題發(fā)揮,又說:“《書》曰:‘若德裕乃身’,裕者,憂樂之度也。是故杜甫之憂國,憂之以眉,吾不知其果憂否也。”(《詩廣傳》卷一,《船山全書》第3冊)在船山看來,憂之以眉,就是假憂。 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歷來被人稱為杜甫“平生第一快詩”,格調之快,心情之快溢于紙上。王夫之卻認為:“杜有‘劍外忽傳收冀北(當為薊)’諸篇,大耍此一法門,聲容酷肖,哀樂取佞口耳,大雅之衰也。”(《唐詩評選》卷4)這類快詩,在船山看來,正是他大耍憂之以眉的法門的例子,也是大雅之衰的明證??傊?,在老先生眼里,杜甫是一個虛聲滿紙,空話連篇,只知呼窮叫苦,不知憂國憂民的心術不正,人品不端的人物。除此而外,還在評初唐詩人王績《野望》時還不忘捎帶罵了杜甫“誨淫誨盜”?!按蠖甲x杜詩詩學杜者皆有此病,(不紹古響),是以學究、幕客案頭,胸中皆有杜詩一部,向政事堂上料理饅頭馓子也。杜于歌行自是散圣、庵主家風,不登宗乘,于他本色處揀別可知。(古詩評選卷一)?!?BR> 其次,他是第一個提出“李優(yōu)杜劣論”的人。 第一個提出“李杜優(yōu)劣論”的是誰,《漁隱業(yè)話》指是元稹,元稹先杜而后李,引得韓愈不快,作“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來回應,提醒大家要對李杜并重。此后,唐有白居易、宋有葛立方,則明確黜李揚杜;宋有楊億、明有楊慎,則黜杜揚李,有宋一代,雖然出現(xiàn)過“西昆體”這樣一種以杜為宗的詩派,但在主流上仍然以揚李者居多。元明兩代,基本上是李白的風頭要遠遠超過杜甫。 到清代,由于乾隆帝撰《唐宋詩醇》,并在自序中說: “有唐詩人杜子美氏,集古今之大成,為風雅之正宗,譚藝家至今奉為矩矱,無異議者。然有同時并出,與之頡頏上下,齊驅中原,勢均力敵,而無所多讓之太白,亦千古一人也?!庇衷疲骸?BR> “李杜二家,所謂異曲同工,殊途同歸者,觀其全詩可知矣。太白高逸,故其言縱恣不羈,飄飄然有遺世獨立之意。子美沉郁,其言深切著明,往往窮極筆勢,盡情事之曲折而止?!?nbsp; 最后乾隆總論李杜云: “若其蒿目時政,疾心朝廷,凡禍亂之萌,成敗之實,靡不托之歌謠,反縱慨嘆,以致其忠愛之心,其根于性情,篤于君上者,按之固無不同也。至于根本風騷,馳驅漢魏,擷六朝之精華,掃五代之柔靡,詞華炳蔚,照耀百世,而人又何以異哉?” 乾隆的出發(fā)點是李杜不分軒輊,因而,后世就以“詩不可以論劣”為李杜優(yōu)劣論作結。 其實,此前不管是黜李揚杜還是黜杜所李,抑或是李杜并駕論者,多從詩的才情和思想作結,而獨獨王船山,第一次明確提出李優(yōu)杜劣,則是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出發(fā)的。 “李獨用本色,則為‘金陵送別’一流詩,然自是合作。杜本色極致,唯此《七歌》一類而已,此外如夔府詩,則尤入俗丑。杜歌行但以古童謠及無名字人所作《焦仲卿》、《木蘭詩》與俗筆贗作蔡琰《胡笳詞》為宗主,此即是置身失所處。高者為散圣,孤者為庵僧,卑者為野狐。” “后人稱杜陵為詩史,乃不知此九十一字中有一部開元天寶本紀在內。俗子非出像則不省,幾俗賣陳壽《三國志》以雇說書人打匾鼓,夸赤壁鏖兵??杀尚Γ蠖既绱??!保ā短圃娫u選》)既然大家都說本色,王船山也從本色入手評議李杜,但他認為杜甫真正稱得上本色的,只有《七歌》。至于其他類詩,孤、卑參雜。 他譏杜詩《石壕吏》是“于史有余,于詩不足?!闭J為譽杜詩為詩史者是“見駝則恨馬背之不腫,是則名為可憐閔者”(《古詩評選》卷4),指斥杜陵“三別”是“偨厓灰頹,不足問津風雅”,偨,是參差不齊;崖,是水邊;灰頹,是灰心頹喪。意指是詩堆砌事實,缺少氣骨,乖離風雅之旨。 評《千秋節(jié)有感》說:“杜于排律極為漫爛,使才使氣,大損神理;庸目所驚,正以為是杜至處?!?BR>評《后出塞》之一“獻凱日繼踵”時說其“直刺而無照耀,為訟為詛而已”,“杜陵敗筆有‘李瑱(李鼎)死歧陽,來瑱賜自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種詩,為宋人漫罵之祖,實是風雅一厄。道廣難周,無寧自愛。” 那么,王船山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貶杜批杜呢?為什么他要逆無數(shù)杜甫的粉絲們的喜好,把杜甫從詩品到人品全盤否定呢? 這幾乎成了眾多研究杜甫和王夫之的學者們郁積在心的一個謎。 我們今天就來為大家解開這個謎。 說起來,王船山對杜甫是情有獨鐘的。王船山貶杜批杜并非隨興所為,從上文列舉的例子來看,他是熟讀杜詩并為杜詩作了厚厚的評點的。可以說,他與這位相隔900余年的前輩詩人杜甫是由愛生恨,愛恨到了難以融解的地步。這里只需舉一個例子: 杜甫有一首題為《月》的詩: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塵匣元開境,風簾自上鉤。 兔應疑鶴發(fā),蟾亦戀貂裘。斟酌嫦娥寡,天寒耐九秋。 杜甫對于“月出”來說是非常敏感的,他的詩里曾反復出現(xiàn)月的意象,每一次寫月都感受到一種新生般的體驗。這首詩,蘇東坡曾給予高度的贊美:“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舜沤窠^唱也?!笨梢姶嗽姷牟环?。 反清復明失敗后藏身衡陽的王夫之,寫下了《讀文中子》二首,其中第二首云: 天下皆憂得不憂?梧桐暗認一痕秋。歷歷四更山吐月,悠悠殘夜水明樓。 大家看,這不是異代詩人千秋印心么?王夫之在詩中完全襲用了杜詩,把那句被東坡先生譽之為古今絕唱的兩句直接引入詩中。這難道不能說明王船山對杜詩的喜愛么? 既然如此,船山為什么又要以近乎誅心式的攻擊杜甫呢?在我看來,原因有二: 一、憂國在眉與憂國在心 船山攻杜,與船山的哲學思想有關。 船山攻擊杜甫的人格,源于船山躬行實踐,強調知行統(tǒng)一的哲學主張。應該說,杜甫所處的是安史之亂的混亂時局,而船山所處的則是明亡清興這一民族生死存亡之轉折關頭,二者有很多的相近性,但船山所處的時局有過之而無不及。船山以為,在安史之亂那樣的時代,杜甫既然作為一個有著滿腔報國熱忱的詩人,就不能只說不做,而應該化為實際行動,去拯救盛唐文明免遭毀滅。而杜甫恰恰只是把他的那種愛國熱情化入詩中,故而船山判定杜甫是一個虛聲滿紙,空話連篇,只知呼窮叫苦,不知憂國憂民的人,他的憂國是憂在眉上而未憂在心頭。僅僅把滿腔憂憤灑于紙上,這樣的憂國誰不會呢?船山先生自己則恰恰是一個知行合一者。事實上,也只有像船山先生那樣經(jīng)歷過那樣的時勢那樣的痛苦的人,方才懂得憂國在眉與憂國在心的區(qū)別,這也就是別人無法理解船山先生批杜的根本原因。 二、崇尚風雅與知行統(tǒng)一 船山攻杜詩則與船山的文學思想與政治主張有關。 船山譏評杜詩,認為李白優(yōu)于杜甫,源于他文學思想主張?zhí)貏e是他的風雅觀。船山一貫以為,“三國以降,風雅幾于墜地?!币蚨酵瞥缜貪h而貶抑唐宋,他的文學思想是典型的厚古薄今的。他崇尚本色,而對杜甫詩中那種過于沉郁的風格非常不滿。這一點與后世的毛澤東的看法完全一致。 而船山的政治思想主張卻是“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的,他強調知行統(tǒng)一。這也是導致他對杜甫幾近誅心式的攻擊的一個方面。 因此,結合上述二大原因,我們不難理解船山對杜甫的責難實實是異代蕭條不同時。 事實上,正是有了王夫之,湖湘文化中那種浸透千年的悲情才得以爆發(fā),沖決于紙上、外化為知行統(tǒng)一。從此開始,肇啟了湖湘士子經(jīng)世致用的嶄新風氣。在王船山的身體力行和教化下,湖湘文化中那郁積多年的悲情開始慢慢地消溶于洞庭煙波之中。 巧合的是,與王船山譏杜貶杜類似,毛澤東也揚李抑杜。從各種史籍文獻來看,毛澤東對杜詩是非常熟悉的,他自己的詩中不僅常常點化杜詩,而且還不時借用杜詩。但具體到對杜甫的評價和喜愛時,毛澤東始終一貫的是抑杜。 1942年4月,毛澤東邀集魯藝文學系和戲劇系的黨員教員何其芳、嚴文井、周立波、曹葆華、姚時曉等到楊家?guī)X談話,“當嚴文井問毛澤東喜歡唐朝詩人李白還是杜甫的問題時,毛澤東說:我喜歡李白。但李白有道士氣。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場?!?BR>近來有一些學者認為,毛澤東并沒有抑杜,他們舉出下面的例子: 1949年12月,毛澤東與費德林在開往莫斯科的列車上談到《詩經(jīng)》、屈原、李白、杜甫、蒲松齡等時說: 杜甫(8世紀)——他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人民詩人。他的作品是中國后人藝術欣賞的不朽文獻。杜甫的詩,代表了中國人民天才的獨特風格,也是給全人類留下的優(yōu)秀文學遺產(chǎn)。 從這段話的語氣看,顯然是《光明日報》1996年2月11日發(fā)表時有所修飾的,真正的談話應該不會是這樣,即便原話如此,也只能說明這是毛澤東對杜詩的一種客觀評價,并不包含他個人的情感在內。 事實上,毛澤東對杜詩的看法始終是一貫的。 1957年1月毛澤東與臧克家、袁水拍談話時說:“杜甫的詩有的好,大多數(shù)并不怎樣?!?BR>1958年1月16日,毛澤東在中央南寧工作會議上講話中說:“不愿看杜甫、白居易那種哭哭啼啼的作品,光是現(xiàn)實主義一面不好,李白、李賀、李商隱,要搞點幻想。太現(xiàn)實就不能寫詩了。” 1958年3月7日毛澤東借參加成都中央工作會議時拜訪了杜甫草堂,會議期間,印發(fā)了一批材料給與會者,其中就有《杜甫草堂楹聯(lián)集》,“光借閱杜甫草堂各種版本的‘杜詩’就有12部、108本之多”,還將李白的6首詩以及杜甫的《劍門》等25首詩編入《詩詞若干首(唐宋人寫的有關四川的一些詩和詞)》印發(fā)給與會人員。“毛澤東在看完了各種不同版本的杜詩后,望著陳列在櫥內的詩集說道:‘是政治詩’”! 從上述情況來看,毛澤東抑杜確是事實。 從毛澤東與湖湘文化的淵源來看,他的抑杜除了個人性格上的原因外,不外乎還有受到船山先生的影響。在毛澤東題為《講堂錄》的早期筆記本中,對王夫之,他這樣寫道:“王船山:有豪杰而不圣賢者,未有圣賢而不豪杰者也。圣賢,德業(yè)俱全者;豪杰,歉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边@也是王船山反對把杜甫看成“詩圣”的思想根據(jù)。在船山看來,杜甫顯然不是一個德業(yè)俱全之人。 毛澤東又在記曾國藩一條中說:“滌生日記,言士要轉移世風,當重兩義:曰厚曰實。厚者勿忌人;實則不說大話,不發(fā)虛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睂Σ徽勥^高之理,他又說:“心知不能行,談之不過動聽,不如默爾為愈?!薄肮耪邽閷W,重在行事,故曰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那么比對杜甫,顯然與船山、毛澤東的思想相去甚遠。杜甫的名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痹诤笳呖磥?,就是心知不能行而發(fā)出的動聽之辭。杜甫一生連自己的茅草屋都不能得,怎么可能得廣廈千萬間以庇天下寒士?徒以取悅天下人耳。正是出于這種思想,杜甫在王船山、毛澤東那里都不是理想的楷模、心中之俊士。 [ 本帖最后由 藏羚羊 于 2009-9-3 10:58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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