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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刻家,在更高層次上又稱金石家。因篆刻使用的文字,大都是青銅鐘鼎彝器上的文字(稱金文)及石刻碑碣上的文字,故明代印學大家朱簡在《印經》中指出:“碑鼓所遺,鼎彝所識,惟金石是則。爰契以蕃,分隸代興,惟金石是證,作淵源?!奔醋套畛跏褂玫氖墙鹗淖?,金石成為篆刻的別稱或稱謂,爾后在發(fā)展歷程中又演變?yōu)橐环N金石精神。同時,亦內蘊著無堅不摧、砥礪意志的指向,最著名的就是《茍子·勸學》中的“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金石與刀構成了天人合一、物我相應,打造了中國特有的民族精神的一種范式:金石精神。由此使我想起菊花與刀所構成的日本民族的武士道精神。但金石精神與武士道精神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屬于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從中使我們解讀到金石精神與民族精神的一種同質化的內涵與對應性的外延。
由此想到,任何一種藝術樣式或是文化圖式,也許都沒有像篆刻印章這樣直觀展現和尊貴體現人生的物化形態(tài)與精神形態(tài)。一方名章,就是一個生命個體的印證。一方閑章,就是一種精神理念的彰顯。長期來,我總感到在篆刻印章的方寸之間凸顯了我們民族遠古遺存的圖騰崇拜和流傳有緒的人格確認,從而使我追蹤尋覓篆刻藝術深層結構中的本體屬性和內涵要義。也正是通過金石精神這個印學原點聚焦,使我真正觸摸或是發(fā)現:篆刻印章本體中蘊含著一種古老豐裕而恒久彌新的意識形態(tài),即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
一、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淵源與特性確認
意識形態(tài)是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上形成的,人對于世界、社會及相關事物的系統看法和見解,具有很強的認識意義和操作效應。而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正涵蓋了對古代印、流派印及當代印等系列性的解讀和本源性的探索。但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忽略不計或是根本沒有想到運用意識形態(tài)來對篆刻藝術進行研究,從而在相當程度及相關領域內,影響了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與理論的提升。
篆刻藝術起源于社會契約,《周禮·掌節(jié)條》中有“貨賄用璽節(jié)”之說,即在商業(yè)貿易中用“璽”印作信用憑證。《后漢書·祭祀志》中也說:“印璽以檢奸萌?!倍谶^去一直被批判為封建迷信而不屑一顧的印章起源說:“黃帝時,黃龍負圖,中有璽者?!?《春秋運斗樞》)更是從神話的語境中傳導了君權神授的廟堂之說。篆刻印章,竟是皇權的佐證,天子的信物,維系著封建統治的最高權柄。
正是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社會經濟、政治發(fā)展的基礎上,篆刻印章應運而生并作用于社會??梢娖涫窃谝欢ǖ纳鐣A上產生,并歸屬于上層建筑的范疇,這也就具有了意識形態(tài)的本質屬性。從春秋戰(zhàn)國古代印到明清流派印的發(fā)展演變,篆刻藝術的意識形態(tài)趨于成熟、完善。朱簡在《印經》中曾指出:“自三橋(文彭)而下,無不人人斯、籀,字字秦、漢,猗與盛哉!”從元至明及清,文人篆刻已成為一種社會化的文化行為和群體化的從藝景觀,構成了他們精神家園中的人文程式。從關漢卿、趙孟頫、文彭、何震、八大山人、金農、鄧石如、丁敬、陳鴻壽、鄭板橋、趙之謙、王國維、吳昌碩、李叔同、齊白石等通過石上耕耘來傾訴他們的人生情感,在方寸印面,寥寥數字中蘊藉著豐富多元的涵義,具有含蓄的語境或詩化的意蘊。也就是說篆刻早已超越了最初實用的層面,在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下,表現著思想理念、審美追求、人文境界、稟性氣質等。
作為一種理論研究的范疇和學術探討的指向,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的確立和展示,使篆刻藝術具備了二個特性,本質特性:金石精神。表現特性:刀筆造型。由此而形成了篆刻藝術的審美坐標和價值系統。因此,篆刻又稱“治印”,一個“治”可見其文化含量與精神元素?!吨芤住は缔o上》就十分辯證地指出:“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苯鹗窬蜆嫵善洹暗馈?,而刀筆造型則形成其“器”。所以,篆刻又稱“印道”,就如書法稱“書道”一樣,而其要義就是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一章》)而當我們對當代篆刻進行藝術審視、創(chuàng)作評述或走向分析時,恰恰沒有從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這個層面切入,既沒有形而上,也沒有形而下。忽略了二個特性的重要意義和核心作用,從而造成了審美的迷惘和創(chuàng)作的茫然。
二、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的金石內核與精神意蘊
篆刻中的筆法、章法是用筆書寫結構,這是平面效果的。而用刀鍥刻雕琢后,就使印文線條凸顯了出來,產生了立體效果,亦即產生了“金石氣”與“金石韻”。因此,金石精神的內核是精神與理念的融貫,“精誠所加,金石為開?!?《后漢書·廣陵思王荊傳》)金石精神所體現的執(zhí)著與理智、堅韌與高蹈,正是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中人的知識、信仰與思想的代償與互補。代表著相應的尊貴性與圖式性。在文人知識階層,篆刻家高規(guī)格化地稱為“金石家”,即在民間草根的刻字藝人,也不像木匠、鐵匠、泥水匠那樣叫“匠”,而是以“刻字先生”稱呼。由此可見,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中的金石精神,不僅是一種技藝訴求,亦是一種精神訴求,在更高層次上亦體現了漢文化圈中的民族精神和人文理念。無論是儒家的人世精神,還是道家的出世精神,篆刻藝術均能包孕,從而對人生有一種無可替代的修煉作用。正是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作用下,富有審美覺悟的黃賓虹老人特別強調:“一印雖微,可與尋丈摩崖,千重器同其精妙?!?/DIV>
當代篆刻藝術系統中最低迷或是最缺少的即是金石精神,即把篆刻單純地看作是技藝的高低、功力的深淺、鍥刻的好壞等,即越來越技術化而少審美化,越來越制作化而少心象化,越來越展覽化而少人文化。從而缺乏一種精神的追求、審美的指數??陀^地看當今篆刻家的隊伍蔚為壯觀,其人數與規(guī)模要遠遠超過明清時代,同時也大大超過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但為何缺乏精英群體?大師更是幾近絕唱?現在無論是物質條件還是文化條件都要比過去好得多,過去秘藏于個人書齋的印譜可以精印普及,過去封存于館藏的古印、名印有專門陳列館公開展出,一些美術高等學府也專門開設了篆刻專業(yè),并設有博導。但現實效果與客觀條件卻出現了悖論?說實話這個問題曾苦苦地困繞我多時而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在研究中國藝術美學思想史時,其中運用了藝術意識形態(tài)學的方法。由此而聯系到了當代篆刻藝苑的現狀,一下子豁然開朗,在相當程度與范圍內,正是當代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的缺失或扭曲,使當代篆刻的發(fā)展失去了內在的驅動力和支撐點。而金石精神的淡漠、消解更是使當代印壇彌散出浮躁的喧嘩、焦灼的奢求、炒作的泡沫、功利的追逐,從而削弱、蹈虛了篆刻本體提升的能量及能力。
歷史上秦漢古印的鼎盛、明清流派印的輝煌已成記憶,而在清末建立的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為宗旨的西泠印社,亦是中國近代史上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的一座高峰,“顧社雖名西泠,不以自域?!?《西泠印社記》)而當時的印壇上,吳昌碩、黃牧父、趙叔孺等乃大師林立,其后在二、三十年代的王福廠、黃賓虹、陳師曾、齊白石、鄧散木、朱復戡、錢瘦鐵等亦流派紛呈,卓爾不群。他們之所以能使印苑文采風流、藝韻豐瞻、風格鮮明,其關鍵就是具有高屋建瓴的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和勃發(fā)高亢的金石精神,從而能化古融今、探幽抉微。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我們的國家和民族面臨危難時,一介印人們卻顯示了錚錚鐵骨和浩浩正氣。當國寶《漢三老碑》將流入異域時,已年邁體弱且病臂的海派書畫篆刻領袖吳昌碩到處奔走,并咬牙忍痛刻印作畫義賣,募得巨款贖回國寶文物,其愛國之心如日月同光。當日寇鐵蹄踏入北平時,一個瘦骨伶仃的民間金石書畫大師白石老人義無反顧地封刀封筆,其民族氣節(jié)令人高山仰止。而當時正在日本辦展講學授藝的海上篆刻名家錢瘦鐵先生謝絕了友人的挽留,毅然歸國,共赴國難。誠如《莊子·天地》中所言:“金石有聲,不考不鳴。”還有那個教授級篆刻家聞一多先生,為爭民主而憤然拒絕和統治者合作,寧可鬻印換米,也不低下高貴的頭顱,直到血濺街頭。一位偉人感動得號召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印人們正是以他們的人品藝品,彰顯了超拔而堅挺的金石精神。由此而構成了中國近代篆刻藝術輝煌的意識形態(tài)史和金石精神頌。
造成當代篆刻藝苑精英斷層和大師終結的重要原因,就是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的解構化與空洞化,客觀地講有相當一部分的篆刻家已不具備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思維能力和認知覺悟,放棄了金石精神的底線。如為了奪人眼球、自開面目、創(chuàng)造風格,可以從巫師畫符、窯工簽名乃至滑石陪葬印中拿來取法,以丑陋乖謬為美麗,以低俗怪訛為時尚。誠然,此種流行印風是屬于走極端的偏門。但是,綜觀當代印壇的整體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乃是缺乏真正意義的藝術原創(chuàng)和風格突破,骨子里缺少一種精神高度的海拔和藝術審美的境界。究其根源,乃是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的集體無意識。記得魯迅先生在《〈蛻龕印存〉序(代)》中曾說:“用心出手,并追漢制,神與古會,蓋粹然藝術之正宗。”先生所揭示的正是一種篆刻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性運用。唯其如此,當代篆刻藝苑必須呼喚篆刻藝術意識形態(tài)的回歸和金石精神的確認,這樣才能從大開悟中獲大智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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