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5年11月29日,佩索阿肝病急劇惡化,被送進(jìn)圣路易斯醫(yī)院。這一天,他在一張小紙片上用英文寫下了他的最后一句話:“我不知道明天將帶來什么。”也許他已預(yù)感到,第二天帶來的將是他一生中多次用詩歌描繪過的死神的拜訪。11月30日,一代天才詩人與世長辭,年僅四十七歲。 他有首詩寫得一氣呵成，叫：煙草店 《煙草店》 阿爾瓦羅?德?崗波斯 我是空無。 我將永是空無。 我甚至不期待成為別的。 此外，我包含世間所有的夢境。 我房間的窗戶—— 這房間屬于悄寂無聞的眾生之一 （如果他們認(rèn)識他，又能知道些什么？）—— 面向一條人們頻繁穿越的街道的神秘， 一條阻滯一切思想的街道， 真實(shí)，不可能地真實(shí)；正確，無意識地正確， 連同事物之奧秘潛藏于石頭與生命， 連同死亡在墻上鋪展黑暗，在頭頂散布白發(fā)， 連同拽著一切事物的馬車沖下虛無之路的命運(yùn)。 今天我被擊倒，仿佛遭遇真理。 今天我思路清晰，仿佛就要去死， 仿佛除了再見 不再與事物有情，仿佛這房間與這一側(cè)街道 變幻成長長的火車的車廂一列，從我頭腦里 發(fā)出離別的尖叫， 摧心噬骨的抽搐著當(dāng)它離去。 今天我陷入混亂，仿佛某人想到了什么，抓住它，又失去它。 今天我撕裂于對外在真實(shí)——街道對面的煙草店， 和內(nèi)心真實(shí)——一切皆是夢境的感覺， 二者的忠誠之間。 我四下落敗。 什么也做不成，大約這是真正的枉然。 我曾翻過后窗，從一切有用的 學(xué)習(xí)和訓(xùn)練中叛逃。 我懷揣宏大計(jì)劃去往鄉(xiāng)下， 卻只看見草和樹木， 如果有人，他們也和別處的一樣。 我離開窗前，跌入坐椅。我能思考些什么？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人，又怎能說出他將是什么？ 做我之所愿？我之所愿這樣多！ 那么多的人想成為同一種東西，怎能有那么多人！ 噢，天才？此刻有 十萬顆腦袋在幻想自己是天才，與我一樣， 誰知道歷史能否記住哪怕當(dāng)中的一個。 臨了，光榮之夢只遺下糞土。 不，我不相信自己…… 每一個收容所都住滿成竹于胸的瘋?cè)耍? 而我，完全沒有確定性，我比他們更確信還是更不確信？ 不，甚至不確信自己…… 在世間，多少閣樓和非閣樓的地方 自詡的天才們正做著美夢？ 多少傲慢的抱負(fù)，清醒而高貴—— 是的，真正傲慢，清醒，高貴——， 甚至實(shí)際， 最終能實(shí)現(xiàn)，變成傳奇？ 世界為其征服者存在， 而不是為那些夢想著征服它的人，即便他們也許是對的。 我夢想的遠(yuǎn)多于拿破侖完成的。 我虛構(gòu)的心里盛有比基督更多的憐憫。 我私密發(fā)明的哲學(xué)，遠(yuǎn)勝于康德的著述。 然而，我是，或許始終將是，閣樓里的那個男人， 雖然我并不住那兒； 我將永遠(yuǎn)不是為此而生的人， 永遠(yuǎn)僅是徒有潛質(zhì)者， 永遠(yuǎn)等待著無門之墻的洞開， 在雞籠里唱無限的頌歌， 在封閉的井里聽上帝之聲。 相信我自己？不，我不信，也不信別的。 讓自然向我滾燙的額頭 澆灑她的陽光，雨水，風(fēng)揉皺頭發(fā)， 讓其余一切到來，若它們愿意來或者必須來，或者不來。 受星辰牽制的心臟病， 我們在起床前就戰(zhàn)勝了世界， 但我們醒來，它晦澀不明。 我們起床，它顯得古怪。 我們走入街道，便遭遇整個地球， 銀河，太陽系，還有古老的不確定性。 （吃點(diǎn)巧克力，小姑娘！ 吃點(diǎn)巧克力！ 瞧，除了巧克力，世上沒有別的形而上學(xué)。 瞧，一切宗教教給我們的，不如一個糖果店多呢。 吃吧，臟兮兮的小姑娘，吃吧！ 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樣吞咽巧克力和同樣的真理！ 我沉思，剝開銀色的葉狀錫紙。 把它扔到地上，仿佛扔掉了生命。） 但起碼，出于對永不能成為之物的痛苦 寫下這迅疾優(yōu)美的詩篇， 通往不可能之物的破敗門廊。 起碼我保留了無情的輕蔑， 起碼，在莊嚴(yán)姿態(tài)中， 我將沒列上清單的臟爛衣衫，擲入事物的進(jìn)程， 待在家里，一絲不掛。 （噢安慰者，不存在所以你安慰， 被認(rèn)作栩栩如生的雕塑的希臘女神； 高貴而不祥的羅馬婦人， 那么溫柔，那么羞澀的，游吟詩人的公主， 袒露胸肩的冷冰冰的十八世紀(jì)侯爵夫人， 我們父輩時代的名妓， 摩登世界的尤物——我想象不出—— 不論什么，只要能激越靈感，來吧！ 我的心是一只空木桶。 像通靈者喚來幽靈， 我召喚我自己，結(jié)果喚來空無。 我來到窗前，看見絕對清澈的街道。 我看見商店，人行道，往來車輛。 我看見盛裝的行人。 我看見活潑的狗， 所有這一切壓倒我仿佛流放的判決， 仿佛這一切與別的一切同樣怪誕。 我活過，鉆研過，愛戀過，信仰過， 現(xiàn)在我羨慕每一個乞丐，僅僅因?yàn)樗麄儾皇俏摇? 我看見人身上的襤褸衣衫，創(chuàng)傷，謊言， 思考著：也許你從未活過，鉆研過，愛戀過，信仰過 （因?yàn)槿藗兛梢詿o所作為而作為） 也許你不曾存在，就像被剪掉尾巴的蜥蜴， 也許你是那只尾巴，離開了身體，狂暴地抽打。 我成了我不能成為的事物， 卻沒有成為我本應(yīng)成為的事物。 我錯穿了迷人的戲服。 他們一眼認(rèn)出我不是的那個人；我未曾解釋，于是迷失了自我。 當(dāng)我試著摘下面具， 它已經(jīng)和我的面孔連為一體。 當(dāng)我摘下它，凝視鏡子， 生命已接近暮年。 我酩酊大醉，鉆不進(jìn)那件我沒有脫下的幻覺之衣。 我丟掉面具睡在衣帽間里， 像一只因?yàn)闊o害而被 收容的狗， 而我正要寫下這個故事，以證實(shí)我的高明。 我無用之詩的音樂的精華， 若我能與你相逢，如同我的手工藝品， 而不需永遠(yuǎn)相望著街對面的煙草店， 腳睬對生命的穎悟， 像踩著一張絆倒醉漢的毯子 或被吉普賽人偷去的不值一文的門墊。 但煙草店主人已走出來站在門前。 我不舒服地看著他，歪斜著脖頸， 繃緊了靈魂。 他會死，我也會。 他會離開他的店鋪招牌，我會離開詩。 不久之后，招牌和詩歌都會消失。 再晚一些，這懸掛匾額的街道也會湮滅， 連同孕育詩歌的語言。 最后，發(fā)生這一切的旋轉(zhuǎn)的星球不復(fù)存在， 在別的星系，另外的行星上，一些類似人類之物 將繼續(xù)寫相似之詩，活在相似的店鋪招牌下， 總是一個對抗另一個， 總是一個同另一個一樣無用， 總是不可能之物與真實(shí)之物同樣愚蠢， 總是最根本的神秘與沉睡的表象之神秘同樣確定， 總是這個或那個，或者非此亦非彼。 如今一個男人已走進(jìn)了煙草店（去買煙草？） 這亦真亦幻的現(xiàn)實(shí)猛地?fù)糁形摇? 我起身，充滿活力，信念與仁慈， 準(zhǔn)備寫下這些詩行，它們要說的是相反的意思。 我點(diǎn)燃一支煙，考慮如何下筆， 在一支煙里，放縱著思維。 我追隨煙霧，仿佛追隨一條屬于我的小徑， 在敏感，靈巧的一刻 從一切沉思和一切來自各種感覺的 形而上學(xué)冥想中游離。 然后，我掉進(jìn)椅子， 繼續(xù)抽煙。 只要命運(yùn)允許，我就要繼續(xù)抽煙。 （如果我娶了房東的女兒， 也許我會快樂。） 為了這個念頭，我從椅子里站起來，走到窗口。 那個男人正走出商店（正把零錢放入褲兜？）。 啊，我認(rèn)識他，非形而上學(xué)的斯蒂芬。 （煙草店主人回到了門口。） 出于某種神圣的本能，斯蒂芬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我， 他向我招手，我也大喊：“嗨，斯蒂芬！”于是宇宙為我 重組了秩序，沒有希望也沒有理想，煙草店主人卻露出微笑。 （1928）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