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詩詞鑒賞:從三首詞看納蘭一生中最重要的三段情感
直為凝情恐人見——最純真的初戀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
——《減字木蘭花》
《減字木蘭花》,一個溫柔婉轉(zhuǎn)的詞牌,每句一短一長,回環(huán)往復(fù),流連不歇。詞家多以這個詞牌來寫一些生活中的細碎柔情、溫柔好夢。容若卻特別,以長于抒情的詞牌來作寫人的白描,筆端輕柔勾勒,竟是一副活生生的仕女圖,嬌羞宛然,冰雪輕盈。
但這不是隨便的一副圖畫,不是憑空而來的囈想,也不是詩人們常作的那樣以美人香草寄托君子之情。這是一副實實在在的寫真,畫中的女子當時就真實地站在容若的面前,風(fēng)容盡現(xiàn),咫尺天涯。
是的,咫尺天涯。
那是一張美麗的臉,也是一張熟悉的臉,熟悉得足足度過了兩個年輕人的半生,熟悉得驚醒過容若多少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夢寐。但是,僅僅是咫尺間隔,卻只有“相逢不語”,而這一相逢,更無情地成為他們的最后一見。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容若若是預(yù)知這個結(jié)局,會不會不顧一切地沖開的人群,沖開禁忌,沖開漫無邊際的風(fēng)險與藩籬,沖上前去,僅僅和她說上一句話呢?
可是,以容若的顯赫家世,世間又能有幾多禁忌、幾處天涯?
沒有,算來算去也只有一處,那就是當時的世界上幾乎惟一高過他們的東西——皇權(quán)。
皇權(quán),就是他們的天涯。
為了這次見面,容若已經(jīng)冒上了天大的風(fēng)險,他偷偷地換過了裝束,裹挾在人群之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這最后關(guān)頭,卻終于只是“相逢不語”,讓刻骨的愛戀在皇權(quán)下無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的一望,便如一朵秋葉從樹梢落下、在墜入泥土之前的那片刻懸空時候的小小的凄婉的掙扎。
相逢不語,雙方都看見了對方,那女子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飄搖中的一株芙蓉,艷麗、哀戚、淚泫,那臉龐泛起的無法遮掩的紅暈正是對癡情容若的最最直白的傾訴——傾訴了一顆心、多少事、怎般情。那云發(fā)間的鳳釵也只顧著回應(yīng)著陰晴不定的光線,明明暗暗,迷離如當年的往事。
當年,明珠府的花園,文靜的小容若永遠都有一個最好最好的玩伴,兩個孩子一起,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小風(fēng)箏,對于容若和他的表妹來說,這都是一段無比快樂的童年。
快樂,只因為在一起。
容若從小就是一個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齡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適合他那文靜孤單的性格和吟詩填詞的癖好。他們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詩友。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既有兩小無猜的天真,也有朦朧難言的情愫。他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喜歡栓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們不在一起,日子總會變得漫長難捱。
韶光流轉(zhuǎn),當表妹已經(jīng)彈得一手好琴的時候,容若也已經(jīng)能夠?qū)懗龅谝涣鞯脑~章,而那些美麗無侖的詞句本來就是要跟著琴聲而入樂歌唱的。
上天從不會為一個天才制造幸福,如果有時候真的賜給了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為了毀壞。
容若沒有成為例外,當他深深地陷入這種莫名幸福而無法自拔的時候,表妹卻按著旗人的規(guī)矩被選為了秀女。一入深宮,旋成陌路。都道侯門深似海,皇宮的大門又豈是侯門能比!
這位顯赫的公子也許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無助,他無法留下表妹,無法奪回她,更無法向奪走她的那個男人復(fù)仇。他知道自己最心愛的人就在那紅墻璧瓦之內(nèi),卻一步也邁不進那個禁忌森嚴的院落。
這樣的一道深深陰影也許正是容若此后怠惰于仕宦生涯的真正原委——當他隨著滿朝文武三跪九叩的時候,當他追隨皇帝出入宮廷院落的時候,他怎能忘記,就在這宮闈深處、最深處,正無聲地藏著他那個童年的玩伴、少年的詩友、畢生的愛侶!
要見一見表妹,一定要見一見表妹!
機會終于來了。適逢國喪,皇宮要大辦道場。容若靈機一動,買通了進宮誦經(jīng)的喇嘛,裹挾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地混進了皇宮。
混入皇宮,偷見內(nèi)眷,容若怎會不知這是何等的罪名。但他還是去了,不是在一時的沖動之下,而是在周詳?shù)?a href="http://www./fanwen/b/j/" target=_blank>計劃之后,這一節(jié),尤為感人。
皇天辜負過這對有情人,這一次也終于給了他們一個機會。容若見到了表妹,她也在人群之中,偷偷地發(fā)現(xiàn)了容若。這是容若的初戀,慘痛而刻骨銘心的初戀,曾經(jīng)不知不覺地開始,終于天人懸隔地結(jié)束。
想要開口低喚,又怕被人聽見。想要一訴離愁,卻只能拔下玉釵在回闌輕叩?;乩染徘乃季徘?;玉釵恩重,你我心知。就這樣,千言萬語,只化作頰上紅潮、釵頭脆響、眉眼無聲。這便是他們最后的相見,最后的別離。
容若這首小令,寫得似明似暗、欲說還休,總有些隱衷心曲難與人言。反復(fù)讀來,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間私語,又像是模擬表妹的口吻來摹寫她對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間似有本事,而才要落實便轉(zhuǎn)眼無跡。只有那段刻骨銘心的苦楚定是真實地發(fā)生在當時,直到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消褪。
當時只道是尋?!拮颖R氏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浣溪沙》
西風(fēng)乍起,人間天上,
除卻我心而外,蕓蕓誰會秋涼?
不忍見蕭蕭黃葉,匆忙忙閉鎖疏窗。
閉鎖疏窗。幾多舊事,幾度思量。
當年,春光窄窄,春睡足足,春意芳芳。
與你詩詞對壘,酒濃茶醉,勝如為你梳妝。
而今只影空懷遠,不解香魂何處,
卻曉得當時笑語、當時樂事,非是尋常。
容若詞章,題為《飲水集》,其義取自“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正是,詞以抒懷,以摹寫心頭那一點欲說還休的情愫,寓于詞章字里、簫管聲中,縱然傳唱于世間、獲譽于海內(nèi),而詞中低徊不去的款款心曲其實也只有詞人“冷暖自知”而已。
這樣的詞是不可解的,因為一旦詞句離開了那位深情的作者,便如同花兒隕落枝頭,如同葉子飄零塵土。一花一葉,其美麗之處正在于絢爛的生機,而誰能從一朵離開了枝頭的夏花那里捕捉到那棵花樹的全部秘密呢——這也許正是花兒那短暫一生的全部意義。
那么,我們所傳唱的、所著迷的,究竟又是什么?
——那正是我們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心曲,是纏繞于自己心頭那郁郁而不得發(fā)散的情愫。 別人的華美詞章不過是一根神仙的手指,使得詞人自己的“冷暖自知”共鳴出我們自己心頭同樣的事件、同樣的思念、同樣的愛恨、同樣的沉迷……在這個蕓蕓眾生的紛繁世界上,沒有誰是超然孤立的,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塊巖石、一粒塵埃,而被風(fēng)雨侵蝕掉的那些巖石與塵埃既是一個個獨立的身影,也是我們所有人的一部分。于是,這一首“冷暖自知”的小詞,其感動人心之處既來自于容若那獨一無二的才華與身世,也來自于我們每個人和容若、每個人和每個人的心心相通。容若所沉吟悵惘的,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我們所傳唱的,既是對這位情深不壽的濁世佳公子的無限追懷,也是對我們自己、對每一個血肉之軀所必然經(jīng)歷的人生體驗的深刻感動。
容若此詞,上片是此時此地的沉思,下片是對往時往事的回憶;上片是容若此時此地的孤獨;下片是容若和妻子在曾經(jīng)的短短三年之中那一些短暫而無邊的歡樂。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西風(fēng)送涼意,對每個人都是一樣,也吹進皇宮大內(nèi),也吹進民間草舍。而在容若詞中,這涼意卻似乎僅僅是為他自己而來,也僅僅是他自己才體會得出?!缓铣@淼臄⑹鰳?gòu)成了突兀料峭的修辭,那是一番難以言傳的清決與蕭壯,似乎世人盡知,其實只有容若獨會。
西風(fēng)冷冷,黃葉蕭蕭,疏窗閉合,幾多蕭瑟。由景及人,由物及我,容若,一個才華橫溢的詞人,一個天真憂郁的孩子,韶華未逝,便已經(jīng)往事縈懷。有多少“成熟”的大人直到臨終還來不及回憶,而一個敏感的孩子卻總是早早的就有了心事。
容若是一個孩子,天真爛漫,敏感多情,詞章即心事的流露、天性的抒發(fā),故而毫無做作之態(tài)。正是因此,容若才被眼高于頂?shù)耐鯂S譽為五代之后的詞壇第一人。是論絕非過譽。容若有顯赫的家世,有早早的成名,在他以睥睨天下的俊彥之姿指點詞壇的時候,又有幾人能夠洞悉他那顆孩童一般的純真的心?——也許,只有他的妻子,伴了他三年便匆匆離去的妻子,在這秋風(fēng)乍起的剎那勾起容若無限懷想的妻子。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美更美?
有,那就是把美當著你的面摔得粉碎。
三年短暫的快樂也許只是為了讓容若日后的回憶更為沉痛悲苦,人生的悲劇也許只是上天殘忍地安排在天才生活中的藝術(shù)素材。我們讀著這首小令,由上片的蒼涼突然轉(zhuǎn)入下片的歡樂,由上片的孤獨突然轉(zhuǎn)入下片的合歡,但我們一點也感受不到歡樂,只覺得歡樂之情寫得越深,背后的孤獨之情也就越重。容若那甜美的夫妻生活,醉酒而春睡不起,賭書而對笑噴茶,以李清照與趙明誠千古第一的夫妻佳話來比擬自己的二人世界,水乳之得,情意之切,以樂事寫愁心,以合歡寫孤獨,令人但覺天地之大,縱然可以包容萬物,卻容不下一個人內(nèi)心的愁苦。
使天地逼仄到極至的還是末句。“當時只道是尋常”,這樣平淡如家常的句子輕易道出了人生真諦,而這樣的憂思慨嘆又豈是容若所獨有?
宗教家說:世間本沒有惡,我們所謂的惡,其實只是善的失去;世間本沒有丑,我們所謂的丑,其實只是美的失去。
有人問道:造物主為什么會允許善和美的失去?
宗教家回答說:是為了讓人們更好地認識善、珍惜善;認識美、珍惜美。
每一個平平凡凡的快樂都是彌足珍重、來之不易的,你若當它只是尋常,失去時便只有悔不珍惜。親人、愛侶、晚風(fēng)、秋月,這一切一切的尋常,又有幾人能夠承受失去之痛呢?
骨中之骨,血中之血,豈是尋常?
心字已成灰——才女沈宛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夢江南》
寒鴉的音色最是傷人。
是誰家女子清冽冽地立于香雪的閨閣,蹙眉含顰,無限恨,幾多情!
容若的這首小令是描摹一位因愛情而傷心的女子,這位女子是誰,或者,是不是真有其人,我們都無從知曉。甚至,這首小令也像很多很多的同類作品一樣,字面上寫盡一位不知名的女子的相思,實際上卻表達著作者自己對在水一方的某位女子的深深思念。設(shè)身處地地摹擬出你對我的思念,那也同樣就是我對你的思念。說你,就是說我;說你,就是在說我們。詞家傳統(tǒng),由來有自。
但是,到底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也許,真的有那一只蝴蝶,一只翩翩在江南水光山色里的美麗的蝴蝶?
黃昏正在竊走著一天里最后的一抹陽光,陽光也因為流連不去而分外的絢爛迷離,最后的一群烏鴉也向著黑暗中飛去了,那清厲刺耳的鳴叫昭示著寒冷、寂寞、刺骨、驚心,還有無邊的黑暗。冬天的閨房,沒有春意。
感物,總是難免傷懷。宋人小令里“窗外忽驚春草綠,鏡中忙畫黛山青”,這才是女兒家本應(yīng)有的天真爛漫的情愫,而秋去冬來、夕陽西下、寒鴉空掠,這般意象,又怎么屬于一位芳華初放的江南女子?
也許真的是一位江南女子,僅有的線索便是這《夢江南》的詞牌,孱弱似無憑。
那一年,無數(shù)的傷心往事似乎都已漸漸地消褪了顏色,或者,終于被封鎖在了記憶的最深處。秋風(fēng)時節(jié),容若的莫逆至交顧貞觀重返京華,隨行的有一位江南女子,名叫沈宛。
這是容若和沈宛的第一次相識,卻遠非他們的第一次相知。在以往的三年里,在顧貞觀和容若從未間斷的通信中,容若早已經(jīng)知曉了沈宛這位吳興才女的芳名,而沈宛也早已由風(fēng)傳天下的納蘭詞里深深懂得了這位濁世佳公子的心。這一次,當真由天涯久慕到對面相逢,兩個人一下子便聽懂了上天的隱語:他們,是屬于彼此的。
容若為沈宛安排了臨時的住處,一段悱惻的故事就這樣不期而然地發(fā)生了。這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局,毫無轉(zhuǎn)圜。
和以往的生涯一樣,幸福的短暫出現(xiàn)只是為了以后的失去作好鋪墊。很快,容若作為康熙皇帝的一等侍衛(wèi)護駕巡視江南——這是何等的荒誕,沈宛從江南千里迢迢地到了北京,容若卻要從北京趕赴千里迢迢之外的江南。
這是皇命,難違。
他們所能做的,只有約誓。他們約定,等容若回返京師,兩人便即刻完婚。
容若出發(fā)了,這是一次漫長的旅途,也和以往的公務(wù)一樣是一次辛苦的旅途。金絲雀也許天性便喜愛金籠中的生活,但海鷗的天性卻是熱愛自由。容若,這樣一個熱愛自由的孩子,這樣一位只屬于林中風(fēng)、籬邊菊的曠世才子,他,又是怎樣捱得那份一等侍衛(wèi)的差使呢!
這一傷別的遠行,便遙遙行到了江南。那里,是多少知心舊交的家鄉(xiāng),也是愛人生長的地方。侍衛(wèi)生涯,江南水色;皇朝大任,辭賦清談。多少事,倚闌干!
這是一次不得已的遠行,也終于成為一次快樂的遠行。容若,雖是地道的北國才子,卻真心地歸屬于南國,陽羨賭茶,西泠醉酒,秦淮聽櫓,梁溪賞畫。這樣的生活天然就是屬于容若的,而容若也天然就屬于這樣的生活。
就是在這沈宛的生地長地,容若況味著相思的愛情:我愛你,也許愛的不是你之為你,而是愛的和你在一起時的那個我。是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和你的水土在一起的時候,那個我,才是飛出牢籠、脫出羈縻的真正的我!
于是,就是在這次不得已的別離、不得已的征途上,容若寫下了一組著名組詩的《夢江南》
這次江南之行,容若不僅留下了這一組《夢江南》,還去拜訪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種下了一顆以后將會枝繁葉茂、光耀萬世的文學(xué)種子。
這個朋友,就是曹寅。
曹寅小容若四歲,早年曾經(jīng)作過康熙的侍讀,后來又作過御前侍衛(wèi),青年俊彥,文采斐然,和容若在北京早有惺惺相惜的交往。而此刻的曹寅已經(jīng)離開了北京,在南京任江寧織造,豪俊一方。
曹家在南京是一個顯赫的家族,而他們的顯赫卻來自于他們的卑微。曹家世代為包衣之族,所謂包衣,是滿語包衣阿哈的簡稱,意思是家奴。曹家從多爾袞時代起就作了皇室的家奴,后來漸漸受到寵信,曹寅的母親便做過康熙皇帝幼年時的乳母,而曹寅的父親曹璽則被派往南京作了江寧織造,從此,曹家便成為了南京大族。
康熙二年,曹璽來南京任江寧織造后不久,即移來燕子磯邊的一株黃楝樹,栽種在江寧織造署的庭院之中,久而久之,樹漸長大,蔭蔽喜人,曹璽便在樹蔭之下建了一座休憩的小亭,以樹名亭,名之為楝亭。日后,曹璽便常常在楝亭之中督促自己的兩個兒子曹寅和曹宣的學(xué)習(xí)。
一座楝亭,就這樣伴隨了兩個孩子的童年。等曹寅長大以后,還把“楝亭”作為自己的號,著作也名之以《楝亭集》。此時,容若拜訪曹寅,兩人抵掌談笑話說當年,就是在這座楝亭之內(nèi)。
這次會面之后,曹寅攜當世名家手筆的《楝亭圖》前往北京,請容若及顧貞觀等文學(xué)名士為之題詠,是為《楝亭圖卷》,計圖十幅,題詠者四十五家,堪稱稀世之珍,現(xiàn)藏北京圖書館,有幸者仍然能得一覽。容若所題詠的,就是這首《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gòu)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君不見,山龍補袞,昔時蘭署。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磯邊樹。倩一莖、黃楝作三槐,趨庭處。
延夕月,承朝露??词譂桑钣嗄?。更鳳毛才思,登高能賦。入夢憑將圖繪寫,留題合遣紗籠護。正綠陰,子青盼烏衣,來非暮。
這大約要算容若長調(diào)的絕筆了。從圖畫追想江南,天涯曾經(jīng)咫尺,咫尺卻已天涯。
多年之后的一個秋天,曹寅的楝亭又有客人來訪了:一個是廬江郡守張純修(傳世的許多容若手扎便都是寫給張純修的),一個是江寧知府施世綸(他就是《施公案》里的主人公施不全)。三人在楝亭秉燭夜話,張純修即興作了《楝亭夜話圖》,然后三人分別題詠。這真好像是往事再現(xiàn)啊,而這個時候,距離容若去世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
往事再現(xiàn),往日難再。題詠的主題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三人共同的好友納蘭容若身上。
曹寅《題楝亭夜話圖》,其中嘆息“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容若詞名早已經(jīng)遍及天下,《飲水詞》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誦,但是,容若那“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幾人懂得?容若,這位相國府中銜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詞中那斑斑駁駁刻骨銘心的愁苦卻連自己的父親也無法理解。
容若享盡了別人眼中的快樂,而他的內(nèi)心深處,卻很少有過幾回真正的快樂。
又多少年過去,乾隆晚年,和珅呈上了一部《紅樓夢》,乾隆皇帝看過許久,掩卷而嘆:“這書里寫的,不就是明珠的家事么!”
曹雪芹就是曹寅的孫子,雖然在他出生的時候容若已經(jīng)謝世,但家族的傳說很可能嵌給了他許許多多往事故人的影子。紅樓在哪里?夢又在何方?“今宵便有隨風(fēng)夢,知在紅樓第幾層”,“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這些這些,都是容若的句子。他所思念的,到底是一個真實的紅樓,還是一處虛擬的紅樓?
對容若來說,那也許只是一處精神世界里的紅樓。當初,江南逆旅,容若寫信給京城的顧貞觀,信末說道:
夫蘇軾忘歸思買田于陽羨,舜欽淪放得筑室于滄浪。人各有情,不能相強,使得為清時之賀監(jiān)放浪江湖;何必學(xué)漢室之東方浮沉金馬乎?儻異日者,脫屣宦途,拂衣委巷,漁莊蟹舍,足我生涯。藥臼荼鐺,銷茲歲月,皋橋作客,石屋稱農(nóng)。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軒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此心,惟子知之。故為子言之。……
容若是個天生的隱士、天生的詞人,這一次江南之旅,被江南的水光山色所浸染,更加激發(fā)了他胸中那赤子的天性。遙想蘇軾當年,買田于陽羨,被這里的風(fēng)光所迷戀而忘記了歸家的路;蘇舜欽宦海失意,淪落蘇杭,卻悠然寄情于山水,筑滄浪亭以悠游。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只是,容若的仕途之上哪有一絲一毫的艱難險阻呢?他一直受到皇帝的寵愛,他的父親又是權(quán)傾天下的大學(xué)士明珠,他的俊彥性格更從無在官場樹敵之事,就連宮中的奴婢們也都喜歡他、熱愛他、開他的玩笑。
但是,他還是倦了,累了,渴望退下來了。
就像天空雖然廣闊絕美,但不會被魚兒所羨;就像大海雖然廣袤深邃,但不會被飛鳥所喜。尤其是容若這等的天才,總要是生活在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天地里的。如果得不到,那就用詩詞的神筆來虛擬出一片美麗新世界吧。
但虛擬,到底又要虛擬到何時?容若說:我要辭官而去,我要在漁莊蟹舍里烹茶煮酒,我要在皋橋石屋里耕讀一生。我屬于林泉,不屬于人間。容若,僅僅在而立之年的容若,便已經(jīng)像一個飽經(jīng)宦海沉浮的滄桑老者,清雋的眼睛仿佛看破了一切。
是呀,仔細想想,生活其實需要不了很多。兩間房,一片月,半壺酒,滿床書,一個心愛的、知心的女子,舍此而外,夫復(fù)何求?(小注:以容若的家底,這樣的日子應(yīng)該不會被豬肉漲價之類的事情困擾。)
容若在江南就這樣堅定地打算著:等回到京城,就退出官場,好好在林泉之下讀書填詞,好好地享受和沈宛在一起的生活。
回家了。終于從江南返回了京城,終于回到了沈宛的溫柔鄉(xiāng),終于可以把自己這段日子以來的反復(fù)構(gòu)想付諸實現(xiàn)了??墒?,剛剛踏進家門,等著他的卻是一場傷心的變故。
吳兆騫死了。
當初,容若應(yīng)顧貞觀之請托,歷盡磨難,終于救出了蒙冤流放于寧古塔的江南才子吳兆騫。后來,這位素昧平生的吳兆騫便留在了明珠府上,作了容若弟弟揆敘的西席。吳兆騫,這位江南才子,歷經(jīng)了足足二十年的邊塞流放,費盡了顧貞觀和容若多少心血的搭救,在歸來的僅僅兩年之后便一病而逝了。
才進家門,容若便面對了好友之死,然后又馬不停蹄地安排著他的喪事……然后是生日,然后是新年。等這一切終于塵埃落定了,容若才算喘息了一下,他默默地打算著:現(xiàn)在,就在這一刻,該是我為自己的人生作出決定的時候了!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迎娶沈宛。
這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容若是父親的驕傲,更是家中的長男,所以,這世上有許許多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他都可以輕松做到,但也有一些就連草民百姓都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他卻始終難以逾越。
沈宛,就算她貌再美、人再淑、才再高,也只不過是一個漢人民間女,這等門第懸殊的婚姻又怎能夠獲得家人的首肯和社會的接受?
但容若這一回鐵心訣絕,這,不僅僅是爭取自己的愛情,也是從世界手里奪回自我的第一步,所以,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于是,和許多俗套的電視劇情節(jié)一樣,矛盾、爭執(zhí)、哭泣、咒罵……巨大的壓力,這需要有最強健的精神才能夠支撐得住,需要有最堅毅的決心才可以看到希望。
最為難處是無言。捱到了最后,終于捱出了希望,但容若和沈宛的愛情早已經(jīng)遍體鱗傷。兩個人靜靜地對坐著,連互相拉一拉手的氣力都沒有了。容若就這樣娶了沈宛,但是,容若有了一個續(xù)弦妻子官氏,所以沈宛的身份只能是妾,而且,她不能住在相府之內(nèi),容若單獨為她安排了一個相府之外的小院。對于有些人來說,快樂從來不會憑空而來,快樂是有代價的,一分的快樂就要付出一百分的代價,為了笑顏綻開的一點漣漪就要迎接多少日夜的雷鳴電閃、狂風(fēng)暴雨。
容若爭取到了這一點底線的愛情,或許作為讓步、作為對家庭的回報,他暫時放下了歸隱林泉的打算,繼續(xù)在朝廷里作著那些他從始至終都心懷抵觸的事情。每天下了班,他先要回到相府給父母請安,然后照顧妻兒,最后僅剩的一丁點的空閑才能奢侈地拿出來去和沈宛相會。容若和沈宛,不像是相府里的一雙公子貴婦,倒像是閭左窮巷里的一對貧賤夫妻。他們就這樣雙雙憔悴,雙雙在痛苦的幸福中痛苦而幸福地衰老。
沈宛眼睜睜地看著丈夫的日漸憔悴,看著丈夫艱難地糾結(jié)于與相府的裂痕的兩側(cè)。這幸福來得太難,這代價來得太大。
若這地方必須將愛傷害,抹殺內(nèi)心色彩,讓我就此消逝這晚風(fēng)雨內(nèi),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沈宛暗暗地下了決心,不錯,她渴望容若,她渴望的是一個健康快樂的容若。那是一個無眠的夜晚,沈宛提出要暫時離京,回江南老家休養(yǎng)一段日子。
沈宛又何嘗真想離開!如果可能,她愿意作丈夫的詩筆,作丈夫的側(cè)帽,只要是可以和丈夫形影不離的東西,她什么都愿意去作。
但她還是執(zhí)意離開,她不想因為自己而加劇丈夫和他的父母之間的裂痕——這是一個賢淑的妻子所應(yīng)該做到的,也是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所應(yīng)該做到的。
容若又何嘗舍得沈宛的離開!不,一分一秒也不!但他眼睜睜看著妻子形容漸瘦、笑顏漸少、眉峰常結(jié)、心鎖難開,又怎能拒絕妻子的要求?
就這樣,沈宛離開了京城,返回了江南。容若該是怎樣的心情呢?當沈宛趕來京城的時候,自己卻匆忙南下;當自己在沈宛的家鄉(xiāng)沉醉吟詩的時候,沈宛正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定定相思;當自己回返家鄉(xiāng)的時候,沈宛卻又不得不再下江南。
沈宛走了,車子漸行漸遠,春草漸稀,春光漸瘦,那千里的長亭短亭啊,下一站會停在哪里?下一站可會停在天國?
如下一站不會到天國,來沾濕我的眼睛做個記認,然后,然后各自夢游余下生命,然后彼此都要更高興……
如果下一站真是天國?
沈宛的一路,念著丈夫《夢江南》的組詩度過一山又一山的寂寞,容若的一天天,念著《夢江南》的組詩捱著一世又一世的哀愁。
京城空空的小院,失去了女主人的空空的小院,容若在這里呆呆地看著江南的昏鴉、暴雪、伊人……又是一首《夢江南》,只是,這首《夢江南》卻并不屬于那一組江南組詩,而是,在那浩大而婀娜的組詩之外,孤零零地唱著同樣的旋律。同樣的旋律,不同的心事,仿佛是一個形銷骨立的幻影,傷心人別有懷抱。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
秋去冬來、夕陽西下、寒鴉空掠。江南似乎不再一個瓊花與明月的佳麗之地,卻變成了一座凍云與飛雪的傷心城堡。這是容若和沈宛的另一個江南,仿佛是一個影子世界,與真實的江南重重疊疊、斑斑駁駁,卻永遠無法交織在一起、融匯在一起。
時間過得漫長,他越發(fā)記得她玫瑰花盛開的發(fā)香,她也越發(fā)記得他那灑脫不定如烈火紛飛的率性,只是,何時才是柔軟繞心間的笑聲,何時才能迎上那歸家的溫馨眼光?
就是在這樣的一副布景里,那個江南女子弱弱地站著,一心把思緒拋卻似虛如真,一心把生關(guān)死結(jié)與酒同飲。待昏鴉飛盡,人,依舊冷冷地站著,不知那美麗的眉間心上正在愛著誰、恨著誰?
雪花疾掠的黃昏,閨閣里看雪花如柳絮飄飛。容若以柳絮比喻飛雪,看似輕盈剔透,實則暗藏深意。這是一個若有若無、欲說還休的用典手法:當初的謝家,有一天大家在庭院賞雪,謝安忽然問道:“這雪花像個什么呢?”謝安哥哥的兒子謝朗搶先回答道:“就像往天上撒鹽。”眾人大笑,這個時候,侄女謝道韞答道:“不如比作‘柳絮因風(fēng)起’更佳。”——僅僅因為這一句“柳絮因風(fēng)起”,謝道韞便在古今才女榜上雄踞千年。后來謝道韞嫁給了王凝之,這便是“舊時王謝”的王、謝兩家的一次強強聯(lián)姻。而今,在這個江南,正是王謝故地;大雪飄飛,也正如當時謝家子女群集庭園的樣子。只是,若再問起一句“何所擬也?”還會有謝道韞那樣的江南才女給出一個驚艷千年的答案嗎?
“一定會的,”容若當然這樣想,“但是,她現(xiàn)在走到哪里了呢?可到了她的江南了嗎?”
暴雪飄飛,黃昏的風(fēng)吹進了女兒的閨閣,吹到了閨閣里那一枝插在瓶中的梅花,梅花似雪,雪似梅花,都稱奇絕,卻在伊人的眼中視而不見。
閨閣里的薰香已經(jīng)燃燒盡了,那本是珍貴的心字沉香啊。在江南更南的嶺南,有一種特殊的沉香木,有氤氳的香氣,有入水即沉的性格。當?shù)厝税殉料隳厩懈畛杀”〉哪景妫谲岳蚧ㄊ㈤_的季節(jié)里趁花兒含苞未放的時候把花兒采下,均勻地鋪在沉香木的薄片上,一層一層,裝在甕里密封起來,一天一夜。這時候,待放的花兒已經(jīng)靜靜地在翁中開放了,人們把翁打開,拿掉那些花兒,換上全新的含苞未放的茉莉花,然后再次密封。如是者不知多少次,有時候甚至?xí)具^整個茉莉花開的季節(jié),這才算把茉莉花的香氣和沉香木本身的香氣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然后。再把沉香木的薄片鏤刻成心形,再經(jīng)過多次的精心打磨,這才做成了一瓣“心香”。這樣的香氣,恍如歷盡艱辛、歷盡歲月而悄悄沉淀下來的愛情。
但是,香,總是會燒完的。只留得冷冷的灰,散落在地上,仍舊是心的形狀。只是,成灰的心,稍稍一陣風(fēng)就可以吹散,稍稍一場雨就可以打得泥濘。
江南,沈宛的心時時糾纏著容若,糾纏著兩人那刻骨纏綿的過去。當初的書信往還,當初的似真似幻,而今不再。心事無人可說,只對著舊衣裳偷偷淚濕。沈宛的憶舊傷情,也借詩詞淺淺抒發(fā),讓那小小的薛濤紅箋隨著自己的丈夫一起傳世:
菩薩蠻?憶舊
雁書蝶夢皆成杳,云窗月戶人聲悄。記得畫樓東,歸驄系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京城,明珠府。容若已經(jīng)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他終于沒有能夠做回自己,也終于沒有能夠擁有他的宛兒。天黑了,花謝了,天才隕落了,他所失去的,終于再也不會有機會重新獲得。
江南,那個天才詞人的小小骨肉從沈宛的腹中凄涼地降生。他的哭聲被昏鴉的聲音掩住了,他的眼睛被翻飛的急雪迷住了,沉香木的灰塵跟隨著江南濕冷的空氣輕輕地浮起,浮過了膽瓶中的那枝帶雪的梅花,弱弱地飄到了他的額上。
那一刻,他聽到了媽媽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