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一個人一個社會一個國家和民族所有記憶汪涌豪 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一切都會過去”與“一切都不會過去”,是兩個對立的判斷,它的復(fù)雜與吊詭在于,這兩個判斷都說得通,都含有深意。尤其是,在今天這個價值亟待重建,人心普遍糾結(jié)的轉(zhuǎn)型時代,人很容易為一些過去的經(jīng)歷拘限,不知不覺當中,更為一些深在的記憶所控制。每當這個時候,這兩個對待性的判斷與命題,就成了兩道指向不同人生與人生不同境遇的最尖銳的判詞。 不過,個人的認知,這看似截然對立的兩個命題,其實在本質(zhì)上全然相通。乍一看,它們似乎更多地被用于對失意者的安慰,從來都是這樣,“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善良的人們就會跑過來安慰,說不要悲傷,也不用哭泣,因為“一切轉(zhuǎn)眼就會過去,一過去生活又會無限美好”。我們應(yīng)該沉浸在失敗中嗎?應(yīng)該迎風背陽,獨自咀嚼個人的痛苦,并拒絕一切來自外界的安慰嗎?自然不能,不僅不能,還應(yīng)該借由別人的安慰,點開慧眼,發(fā)見慧心,體會到所有的失敗原都是財富,都是寶庫,此所謂“一切都不會過去”,一切也都不是白費,然后忘卻背后,挺身向前,并最終在重新出發(fā)的過程中,獲得百倍于望外的補償。這個道理,對一個失敗的創(chuàng)業(yè)者有效,對一個被冷落的失戀者同樣有效。 但我們更想特別一說的是,對一切成功者來說,又何嘗不如此,何嘗不應(yīng)該切知一切的聲名與榮寵,與夫權(quán)力和地位都有止限,都如過眼的煙云,而百姓的口碑與社會的風評才長留人間。明乎此,這個成功者才是一個有所敬畏的智者,才能慎獨而有恥,并因知道“天道好還”而不驕不貪。這樣,當其退出一切熱場,處江湖之遠,看似一切都已結(jié)束,曲終人散之際,居然發(fā)現(xiàn)一段更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正所謂“善因有佳果”,放一些東西過去,你的人就站住了,你的人格才永遠不會過去。這個道理,對日進斗金的金融大鱷與商場大牛自然也是適用的,對表面看去不染銅臭,其實處心積慮,念念是占有的工商巨子們尤其適用。而廣大的弱勢,由這份清醒的認知,激揚起清明而醇善的社會風氣,由此不再覬覦莫名的成功,不再嫉妒非競爭性的獲利,也就無須再仇恨種種享利的“二代”和其窮人乍富的丑態(tài),我手養(yǎng)我口,過得干凈爽利,并“道勝無戚顏”。 說到底,我們是不愿人們糾結(jié)在這個命題的字表。我們尊重一個人、一個社會、一個國家和民族所有的記憶,并不主張忘記。我們告訴孩子們,從西哲柏拉圖的《斐多篇》與亞里士多德的《論記憶》,到中國古人類如章太炎對“國之有史久遠”的推崇,深切地體認“一切都不會過去”的意味是多么的重要。 但同時,我們又不忘記圣哲關(guān)于“反著道之動”的訓教,知道天底下任何事都有它的反面,而且互相轉(zhuǎn)換,沒有停息,所以,確確實實,一切又都會過去。這樣,我們就有可能了解,一方面,任何貪戀未知的風景,以至于想脫開一切因襲的人,當其昂首蹀躞,終會倒撲道中。而另一方面,任何沾戀已知的過去,以至于迷戀骸骨的,也必然垂首拳足,走不出新局。一個人是如此,一個國家與民族也是如此。所以,我們想說的是,我們所有的忘記都可以說是為了不忘記,所有的不忘記又都是為了忘記。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從容于順調(diào)與逆境,擺脫成功的得意與失敗的沮喪,既知道愛不是遺忘,苦難絕對是財富;又不會當時過境遷,仍念茲在茲,百千纏縛,從而真正在心底建立起對這兩個命題的宏通的認知。 把這種認知簡化一下,我們的表達是這樣的:當我們說“一切都會過去”,其實是想在心里留存一些真正不能忘卻的東西,譬如那些未曾荒廢的往事,帶連著失落的心緒和沒有對應(yīng)的情感,并為之盡宵風中,獨立寒秋,又或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而當我們說“一切都不會過去”,其實我們已經(jīng)有能力忘記一些人所不能忘記的東西了,譬如虛偽、屈辱與仇恨,然后讓過去的一切沉淀到歷史的底層,再從這底層中去浚發(fā)智慧,培養(yǎng)善意,結(jié)果真就換來了絕大的包容和悲憫,對一切傷害過我們的人和事,乃至別的國家,別的民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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