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境
——一個重要的意境范疇
【作 者】孫維城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多次談到隔與不隔,其內(nèi)涵十分豐富。以前一些論者多從語言角度立論,認為不隔指“語語都在目前”(本文所引王國維語,均見《人間詞話》,包括樊志厚序);隔則隸事、粉飾、用代字,造成語言表達的不自然。筆者認為,語言層次只是隔與不隔的淺表層次,從這一層次看,隔,基本是不足取的。而隔與不隔的深層是指意境層次,王國維曾兩次舉出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句,一指為“不隔”,一指為“無我之境”,可見,不隔是無我之境,即“意境兩忘、物我一體”的境界,是大自然與人心的無礙無隔。而隔境則為有我之境,是物與心的一種間隔狀態(tài)。這幾乎是一種必然狀態(tài)。朱光潛先生說:“情趣與意象之中有尼采所指出的隔閡與沖突。打破這種隔閡與沖突是藝術(shù)的主要使命,把它們完全打破,使情趣與意象融化得恰到好處,這是達到最高理想的藝術(shù)。完全沒有把它們打破,從情趣出發(fā)者止于啼笑嗟嘆,從意象出發(fā)者止于零亂空洞的幻想,就不成其為藝術(shù)。這兩極端之中有意象富于情趣的,也有情趣富于意象的,雖非完美的藝術(shù),究仍不失其為藝術(shù)。”(《詩論》63頁)朱先生所講的“‘情趣’簡稱‘情’,‘意象’即是‘景’。”(《詩論》50頁)我們認為,朱光潛先生這段話正發(fā)揮了王國維的意境類型觀,王氏說:“文學(xué)之事,其內(nèi)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xué)。”(《人間詞話》樊序)同時,朱先生的發(fā)揮中又糅合進了王氏隔與不隔的觀念。首先,他暗示出王氏隔的觀念來自尼采,其次,他指出隔與不隔在于意境。此前,朱光潛已經(jīng)指出:“依我們看,隔與不隔的分別就從情趣和意象的關(guān)系上面見出。”(《詩論》54頁)另一位當代著名美學(xué)家宗白華先生在談到藝術(shù)的空靈時,也描繪了隔境的存在狀態(tài),他說:“風風雨雨也是造成間隔化的好條件,一片煙水迷離的景象是詩境,是畫意。”(《美學(xué)散步》21頁)“中國畫堂的簾幕是造成深靜的詞境的重要因素”(22頁)。在談到中國園林藝術(shù)的空間美感時,他又指出隔景、借景等“創(chuàng)造了藝術(shù)意境”(57頁)。這后一點為葉朗先生《中國美學(xué)史大綱》所發(fā)揮。由此可知,隔境是傳統(tǒng)意境的一個重要角度、重要范疇。但諸家所論,尚未深入,或尚可商榷。我們認為,隔境由意境二元素情與景的間隔構(gòu)成;按情與景間隔的方式,可以把隔境分為景隔情、景隔景、情隔景、情隔情四個類型。本文試圖對此加以發(fā)揮。
1)景隔情?!≈袊诺湓姼璧囊饩潮憩F(xiàn)大多為借景表情,寓情于景。唐僧皎然說:“詩情緣境發(fā)。”(《秋日遙和盧使君》)明代李贄說:“見景生情,觸目興嘆。”(《焚書·雜說》)清代王夫之說:“古人絕唱句多景語,……而情寓其中矣。”(《姜齋詩話》)賀裳說:“觸景生情,復(fù)緣情布景。”(《皺水軒詞筌》)吳喬說:“寄情于景,融景入情。”(《圍爐詩話》)說得最透徹的是當代學(xué)者袁行霈先生,他說:“中國詩歌藝術(shù)的發(fā)展,從一個側(cè)面看來就是自然景物不斷意象化的過程。”(《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自序》)這樣,情的抒發(fā)總要依附在景的描寫上,情的表現(xiàn)就“隔”了一個景。這就是以景隔情的隔境。王國維同時代的詞論家況周頤也談到過這種隔境,他說: 詞境以深靜為至。韓持國《胡擣練令》過拍云:“燕子漸歸春悄。簾幕垂清曉。”境至靜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淺而見深。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蕙風詞話·卷二》)。 從況氏論述可以看出,第一,“隔”指一種意境。第二,隔境指有我之境,因為“此中有人”。第三,隔境指情的抒發(fā)隔了一層景,因為“此中有人,如隔蓬山”,“但寫景而情在其中”。其所舉北宋韓維詞,“燕子漸歸春悄。簾幕垂清曉,”簾幕隔開了,同時又強烈暗示出人的存在,人的情感的深藏。這樣的表現(xiàn)在古典詩詞中俯拾皆是,如蘇軾《蝶戀花》詞:“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王維詩:“隔窗云霧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鏡中。”都是以景隔情的佳句。不僅創(chuàng)造了情隨景現(xiàn)的藝術(shù)效果,而且以“隔”造成了朦朧含蘊的審美意味,是為弦外之響、味外之味。應(yīng)該指出的是,這種“隔”不是隔絕、隔斷,而是隔而不隔、似斷實連。如蘇詞中的院墻隔開了內(nèi)外,但是蕩起的秋千又連接了內(nèi)外。王維詩中的窗戶隔開了內(nèi)外,而卷起窗幔又鉤通了內(nèi)外,使云生衣上,泉入鏡中。李清照的“簾卷西風”也同樣造成了“人比黃花瘦”的比嘆。王國維指出:“詞家多以景寓情”,正是對這種以景隔情的隔境的肯定,代表了古代美學(xué)、詩學(xué)的一般認識。 2)景隔景?!≡S多情況下,這種隔境進一步表現(xiàn)為以景隔景,如況周頤欣賞的宋代李方叔詞“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王國維欣賞的秦觀詞“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明代畫家董其昌也說:“攤燭下作畫,正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古代園林藝術(shù)有所謂借景、分景、隔景,實際都是景隔景。美學(xué)家葉朗先生說:“中國古典園林意境結(jié)構(gòu)的這種特點,對‘境生于象外’這個命題作了最好的解釋”(《中國美學(xué)史大綱》445頁)。為什么以景隔景,能夠產(chǎn)生如此美妙的意境呢?我們認為仍然是情的作用。這里的景如風扇、雨簾、岸花、汀草、霧樓、月渡等都不是單純的自然風景,而是含情之景,是意象。瑞士思想家阿米爾說得好:“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情。”(引自朱光潛《詩論》51頁)因此,所謂景隔景,其實質(zhì)是意象隔意象,這種隔造成了雙重心理距離,產(chǎn)生了象外空間。一方面是情附景而飛揚,景的空間擴大到廣袤的大自然,情的空間也就彌漫于整個大自然;另一方面是大自然中的云霧山川水月甚至歸雁晚鴉的間隔,使得遠游的情能夠返歸自我,像回聲一樣回旋往復(fù),更為悠長不盡。宗白華先生談中西繪畫差別時,認為西洋畫的空間是一往不復(fù)的,而中國畫的空間是回旋往復(fù)的,“遠空中必有數(shù)峰蘊藉,點綴空際”。“我們向往無窮的心,須能有所安頓,歸返自我,成一回旋的節(jié)奏”(《美學(xué)散步》94頁)。這就是中國畫中的隔境,也通于中國詩中的隔境。況周頤曾經(jīng)稱贊元代曾允元的詞“‘盡云山煙水,柔情一縷,又暗逐、金鞍遠’。尤極迷離惝怳、非霧非花之妙”(《蕙風詞話·卷三》)。云山煙水造成了空間的間隔,使得女主人公的柔情一縷可以在家鄉(xiāng)與離人金鞍間往復(fù)回還,其審美效果就是非霧非花、迷離惝怳的象外之象。 以上兩類都是“一切景語皆情語”的意境,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主要表現(xiàn),它以含蓄蘊借的審美追求構(gòu)建了一部中國詩詞風格史。 3)情隔景?!≈袊糯幸环N“比德”的美學(xué)觀,起源于儒家的審美思想。所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夫水者,君子比德焉”(劉向《說苑·雜言》)。把自然物作為人的道德屬性的一種象征。這種審美觀發(fā)展的結(jié)果,使得后來的許多詠物詩實為詠懷,甚至脫離物的自然屬性,一味強調(diào)人的道德屬性。與此相對應(yīng),道家思想講究天人合一、物我一體。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主張物與心的統(tǒng)一、互化,兩者不可偏廢。具體到意境領(lǐng)域,“景”就不是一般的景點、背景,而作為具形具神的靈物加入到意境創(chuàng)造中去。五代畫家荊浩提出“度物象而取其真”的命題,他說:“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筆法記》)就是要求對景的描寫從外在物象進入內(nèi)在生命,達到形神的統(tǒng)一。這樣的自然物當然不能用人的精神去代替,意境觀對情景的要求實際指物的形神與心的情理的融合。這種心物并重的美學(xué)觀顯然高于儒家的“比德”說。王國維強調(diào)意境,尤其醉心于“意境兩忘、物我一體”的無我之境,他的美學(xué)觀必定是必物并重的,我們看他對詠物詞的評價: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
這一評價代表了古典美學(xué)對詠物詩的一般認識。清代劉熙載說:“東坡《水龍吟》起云:‘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藝概·詞曲概》)不離不即是詠物的關(guān)鍵,不即,不粘滯于物;不離,不離間于物,也就是不隔于物。似而不似,不離不即,物與心泯滅彼此,詠物與詠懷合而為一,是最高的詠物,是無我之境。蘇軾《水龍吟》詠楊花:“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既是楊花,又是思婦,不辨彼此,一片神行紙上,是詠物詞的楷范,達到了無我之境,王國維評為“最工”。史達祖《雙雙燕》詠燕,缺點在于粘滯于燕,幾乎只有物之一端,而無情之一端。優(yōu)點在于能寫出物的形與神,清代賀裳說:“史邦卿詠燕,幾于形神俱似矣。”(《皺水軒詞筌》)如:“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正是形神兼?zhèn)渲?。有趣的是,賀裳批評姜夔“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昏花暝’。”(同前)“柳昏花暝”是這首詞中唯一暗示出人情的地方,被姜夔看中決非偶然。姜夔詠物與史達祖這首詞恰恰相反,不重物,只重心,是比德、詠懷。其《疏影》詞詠梅,說:“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以王昭君比北宋淪亡后被虜北去的舊宮宮人,是故國之思、亡國之恨的抒發(fā)。清代劉體仁說:“‘昭君不慣風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亦費解。”(《七頌堂詞繹》)正是因為這幾句離開梅花一味發(fā)抒亡國之恨。而此后好容易寫到梅花,又以“幽獨”一詞比德,是典型的以情隔景,所以王國維不滿地說:“無一語道著。”綜合起來看,王國維認為蘇詞“不即不離”,列第一;史詞“即”,列第二;姜詞“離”,列第三??梢娝麑σ郧楦艟暗脑佄镌~的否定態(tài)度。 詠物之作中只重詠懷比德,景物實際流失的現(xiàn)象比較突出,其他作品中這種傾向也很嚴重。王國維拿這把標尺批評過姜夔不少作品,舉例看: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 這里明確表示了對姜詞以及南宋詞以情隔景的厭棄,稱為“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比如姜詞《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詞前有小序:“丁未冬過吳松作。”這首詞中出現(xiàn)的景有燕雁、云、山峰、雨、殘柳等,但都沒有自己的形態(tài),更不用說物的精神、生氣了。燕雁無心而隨云去,實際寫的是作者自己的襟期灑落,欲與天隨子陸龜蒙共游。冬天本無燕雁,如何無心?如何隨云?可見姜詞對景的虛擬,輕視。數(shù)峰清苦,表現(xiàn)的也是人的清瘦,只勉強讓人感到山的瘦小,無草木,而不能展示物的生動畫面。殘柳,更滲透了作者的主觀色彩。這樣的詞,表面一本正經(jīng)地詠物寫景,實際自我意識太強,是詠懷,念念不忘于表德,所寫景物不但無神,甚至無形,從而疏遠、冷淡了大自然。王國維曾經(jīng)稱贊《敕勒歌》“寫景如此,方為不隔”,強調(diào)景的真。近人錢振锽深有體會地說:“靜安言詞之病在隔,詞之高處為自然。予謂隔只是不真耳。”(《詞話》)而以情隔景,違反了景真的原則。 4)情隔情?!⊥鯂S不僅強調(diào)景的真,而且強調(diào)情的真,這是一種盡量擺脫世俗束縛,復(fù)歸人性本初狀態(tài)的真,也就是明代李贄所說的童心:“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焚書·童心說》)王國維主張“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他稱贊《古詩十九首》中“生年不滿百”、“服食求神仙”兩首詩“寫情如此,方為不隔”;認為“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與“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久貧賤,坎坷長苦辛”兩首詩“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指的正是情真,要求不以虛情隔真情。我們還舉姜夔詞為例(南宋后期詞大多如此)。姜夔其人是南宋后期一個處士,一生往來權(quán)門,交游有楊萬里、范成大、辛棄疾、蕭德藻、朱熹、張鑒等,平交諸侯,而無曳裾之態(tài),似乎唯有山間松石方可安置其身心。他是封建社會后期士大夫心目中最完美的隱逸形象。他的詞亦如其人,風節(jié)凜然、幽韻冷香,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清代以來,最為士人所重,有“家白石而戶玉田”之說。也許他太看重自己的狷潔不群的身份了,太愛惜自己野云黃鶴的形象了,他的詞好用冷、寒、老、月、冰、雪等主觀色彩過于著跡的字眼,如“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冷香飛上詩句”等,似乎唯恐別人不知、忘卻,而時時處處提醒之,顯得過于狷潔。古人寧失之狂而不失之狷,狂尤不失本色,狷則過于矯情、失真,造成一種情障;不但景物流失,而且以虛情隔真情,喜怒哀樂等真實普通的情感也流失,留下的只是一片矯飾之情,這是姜詞的毛病所在。清代人已經(jīng)看出了這一點。周濟說:“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蓋二公皆極熱中,故氣味吻合。”(《介存齋論詞雜著·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辛詞的熱中并無矯飾,是真情勃發(fā),無可厚非;而姜詞的熱中卻重重包裹,外示以冷。周濟毫不容情地指出:“稼軒豪邁是真,竹山便偽;碧山恬退是真,姜張皆偽。”(同前)王國維也看出了姜夔恬退之偽,他說:“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這樣,他批評姜詞的“霧里看花,終隔一層”,就不僅指以情隔景,更指其以虛情隔真情。(當然,所用比喻不夠準確。)矯枉必須過正,王國維寧可稱贊鄙尤之至的真情抒發(fā)、稱《古詩十九首》“真”而“不隔”;也不欣賞姜夔詞的端足架子,過于矯飾的虛情。王國維的審美觀無疑接受了近代、西方的人文主義、自由主義思想,而他的批評標志著中國士大夫傳統(tǒng)形象與精神的沒落。 以上我們分析了四種隔境的形態(tài)。其中以景隔情、以景隔景的隔境代表了古典詩詞意境表現(xiàn)的主要方面,幾乎構(gòu)成了一部中國古典詩詞史,得到古今詩論家、美學(xué)家的一致肯定。而以情隔景、以情隔情兩類隔境,受到王國維等人的批評。但是,這只是一種批評尺度。姜夔詞以情隔景,以情隔情,在七百多年的封建后期卻享有很高的聲譽,這說明還存在另一種批評標準。這一標準基本以儒家道德修養(yǎng)為核心,比德而言志,力圖在文藝作品中構(gòu)建士大夫的盡善形象,是以善為美、美善相兼。作為一種士大夫的審美趣味,在封建社會后期有其存在的基礎(chǔ)與價值;但畢竟不是純粹審美的,從意境角度看,有其不可忽視的缺陷。王國維的批評盡管略顯偏頗,卻包含著合理內(nèi)核。 |
|
|